正漫不经心往前攀爬,过了不多会儿,空中似有污浊味道,岚间伸出手让他停下。
“这是哪。”
百谷捂着鼻子躲在岚间身后,望着前方一大片森然而立的破败木杆,有点发怵:“咳,你有闻着吗,像家里死了老鼠。”
“伧民的天葬棺,他们住在山下修葺山庙,抬运供物,及死了就抬到这里。”岚间把人从背后揪出来,于杆中央指了个蜿蜒小道:“这里坡缓,依此而上,再走半日便到了殿前长阶,旁的你爬不上去。”
百谷的村寨是土葬,没想到天葬要爬得甚高来埋人。杆间捆束五色彩旗,四角晾置荤香香料,都是为了吸引鹫鸟来食。有的棺摆在地上敞着板,有的是把尸体绑在木桩上撑起人形来,被啄得留下一副残缺零散的骸骨,碎的节块掉在地上,腐烂变硬辨不出心肺,任脏血把土染黑了。
他要穿过这片死人的墓地才能见到神明。
百谷两眼一黑,这让他如何有胆量穿行曝尸中,晾透的尸体还好说,可怕的是没死多久的,离得老远都能闻见腥臭,千奇死法面目狰狞煞人,更别提凑近了。
百谷二话不说向岚间跪下,给他磕了个长头:“大慈大悲岚间大神,求你带我离开这阴森之地,恐身上沾染不洁,有辱山殿。”
“………”
岚间学他说话:“好怪,你也有求我的时候呢。”
百谷双手合十:“以前的旧账就翻过去吧,自今日起我就是您的信徒,每每餐前都为您上香。”
“有心了。”
岚间背着手叹气:“可惜在下修行尚浅,小庙容不下你。”
百谷:“津滇都可化龙呢,同出一胎你带我去怎么就不行。”
“不要拿我跟他比,不要说我不行。”
“那你把我带过去。”
“不行。”
百谷:“你这男人就是不行了?”
岚间被他堵得深吸一口气:“你跪着跟我吵架吗,你还是站起来跟我吵吧。”
百谷就拍拍衣服站起来:“那我不拜你了,你都不灵。家里拜个灶台还能变出碗粥呢。”
“多谢。”岚间满心感恩:“我也怕今后听见你祷词千里迢迢来打你。”
“指不定何时你就驾鹤西去,别浪费时辰在打我上了吧。”
“死前不出气,什么时候才出?”
百谷认真想了想该怎么反驳他,但觉得还挺有道理。
“多少人踏过此路。”岚间说起正经事,“不历身死,谈何献祭,唯独你就不行吗。”
百谷脾气上来了,他抗着包袱以手掩鼻入了天葬林。木杆交叉凿桩,彼此彩绳缠绊,落脚之地有可疑油腻脂块。一个翻身,面前死人身着鲜艳的彩衣,被秃鹫揪掉一半脸,用溢出来的萎缩眼珠看着他。百谷踉跄避让,后边的棺材板正好挡在他膝窝处,便一屁股往后坐进了木棺里,“咯嘣”几声,把别人的两条腿骨坐断了。
百谷:“………”
他一个蹦起回头跳着跑出来,心口狂跳,气喘吁吁地贴在岚间身上,两手抱着他胳膊:“那个,我不行。”
岚间本来想笑,看人被吓得厉害,像初生不畏的小豹被牦牛顶了一角,舔着伤口夹着尾巴,要投进阿妈的肚子底下哄一哄才能好。
岚间摇摇头,伸手甩袖,霎时雾起流窜入林,将尸骸拢入浓密凝练的冬雪,染为牛乳般的纯白,余下几只蜷曲的肋骨阴影和刺穿视野的尖锐指甲,还隐约昭示着这是墓地。
百谷呆呆地抓着他:“………这不是更可怕吗,瞎子才去呢。”
岚间手掌往百谷的眼上一抹,没多少耐心:“被你多折腾几次,就晓得自己为何会短寿了。
“你可别赖上我……咦。”
百谷双手挥动,发觉双目已昏晓不分,阴阳不识,白茫茫得一片,几根手指都数不见。岚间牵过他手腕拉着往前走,他就亦步亦趋地碎步尾随,问道:“你这是什么法术,一叶障目么?”
岚间:“有叶吗?”
百谷:“没得。”
岚间:“那就别乱起名了吧。”
死人立于左右杆上,像分列在府衙两侧持矛的士兵,静止而沉默地观望。也像洛阳庙宇里守门的恶煞,胚子是草木泥漆,做成是龇牙拧嘴。
还是人好,柔软,是活着的人最好,会笑。
浑浊锈臭散去,只有山泉水清的凛香,百谷走了会儿才发觉这是岚间身上的味道。现在只有握手的地方是实在的,恍惚中似乎不是自己目盲,而是岚间融化了。
百谷不由抓紧了手,确认他的存在:“说说话吧,太瘆人了,我心慌。”
“昨天说了那么多还没够?心里有恶,才怕死人来寻债。”
“你可错了,万一是恶鬼,专门找我这样心善的人呢。”
岚间笑着回头看他:“找你能做什么,再被气死一回?”
百谷怕跟丢,脸与他贴得近,彼时鼻尖几乎相撞,双眼对视距离不抵一个小指节,长云暗影的模糊中唯面前人最清晰,甚至能窥见瞳边一圈黑纹。一瞬,所有争端的话语有了附依的面情和光润的眼睛,化为了万籁俱静中的声响。
两人都生出略微的怔然,百谷耳热地低下头:“那,不如就快告诉我你兄的事。”
细看之下,岚间的轮廓其实跟津滇极为相似,不过他眸色发色极浅,气质截然不一,才觉得完全不像。
一具未干的尸体挂在旁边,被啃掉一半,肠子杂乱地垂下来,百谷没看到。
还有他更多看不到的,岚间一叹幽息,避无可避,默默从怀中掏出陶埙来,朱红器身上烙着一圈龙鳞海波纹。
“这个埙是他给我的。有年他往东去无限海,说只要有事便行在河岸上吹奏陶埙唤他,他必定赶回。但一去几十年,他什么节期都没回来过,没有差人来问候过。好像我没有事,就永远不能见这个兄长了。”
百谷举着手接过来摸了摸,只是个普通的可单族乐器,他们喜欢用土烧些笛子碟子吹打,整个村子都热热闹闹,不分红事白事都能又唱又跳。
“最初是疏远么?也对,九鸩不回来过花山节都气了他半年。”
“惦念么,总有一方比一方更多。”岚间绕过迎面的骷髅,说道:“我担心津滇已遭受不测,便燃烧修为离开我应属之地,到了黎水下游查探,却看到……”
他的面庞被穿过雾岚的正午光芒微微点亮,映明了雾野之神的不解:“我看到他跟一个凡人在一起过日子。那人已到暮年不能行动,需要时时照看,津滇是以寸步不离,无法抽身。”
果然还是不要问的好,百谷心里怪怪的,又羡慕又好奇:“哦,好嘛,算是不离不弃了。”
这是岚间第一次承认了自己隐秘的嫉恨,他却不能察觉,存有困惑:“我看那凡人脸色浮肿皮肤发紫,一副将死之像,心想自己竟连病损之人也不如吗,他宁愿日日看着那人也不愿来探望我吗……我感觉他在羞辱我。”
他看着手中的埙,这真是最简拙的土乐器,好像哥哥不假思索不经挑选就随手给他。
百谷这下不知怎么劝了,事关情之一字无分对错缓急。他也不是个滋味,还想有人来劝自己呢,只得步履紧随,一边点头:“那么,你就一气之下不理他了。”
“此事,只是个起因。”
后面的变化是岚间抗拒倾吐的源头,这触及他内心的黑暗,他真正“有辱仙位的德行”。
“我加重了那个凡人的病情。”岚间说:“她快快地死了……棺材都没做,津滇现叫人打的。”
他说得断断续续,咬字沉在风里。
白雾从浅到厚,从辨得清远山的弧线到辨不清,此番凄清山河可知神明隐晦的心里事?
“不过很快津滇发现了蹊跷,我们两个吵起来,互不退让。从此开始愈演愈烈无法收拾,兄弟倒像仇人,只能分开数载,临江不见。
而后我初历天衰一夜白发,那日心中惊惧,仍然依照约定吹埙唤他。连续月余天天吹奏,他一次都没有回应,我便也再也没有吹过……”
这唤不来人的乐器是个哑巴,不能发声的乐器是废物。
岚间把陶埙放回怀里,不看了。
“再后来,上一代杉弥告知了津滇,他就用空舟送了封信回来。说我若身中天衰,定是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有辱仙位德行……他叫我自检,叫我向东皇太一跪坐八十一日求赎……明明他是我的兄弟吧?为何说这样伤我的话?……于是,我来投奔岱耶……罢了,后面的不想提了。”
岚间说完,停在天葬林里闭上眼睛,跟死人站在一处,久久不语。百谷一下下捏他的手,小声说:“你不要哭了。”
岚间说没有哭,你又看不见。周围是死人,它们也看不见。
他知道,他死时连尸身都不会有的,不会像这些幸运的凡人让三四亲友抬来山上喂鸟,乐得自在随缘,更别提丧器礼乐、纪念典祀,还有这些可爱的彩色小旗。就只能向空虚凭吊,他兄再寄一枚空舟当作衣冠流冢,顺水推向东海。
“无事。”
岚间回握住百谷:“如今我知道他在哪里,也知道他不能回我……唯一所求,想知自己是否四处迷津,离了本心。”
二人原本是同生灵胎,天之恩赐,能体会其他神明没有的亲情,结果……倒比别人更寂寞。
若我原本就是孤身一人,没有对比没有羁绊,是不是要更好些呢。
“那你还恨他吗。”百谷心里难过,小心地看着他。
岚间却看着手心短浅的纹路,微微蹙眉:“恨?有时神明也不能懂,有时候也如人一样的不甘。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当真是为那早晚入土的凡人?我恨他吗,可我要死了,唯一能留下的,是我曾经有个弟兄。”
信徒不会成为见证者,亲人会。
他手心里突然接了一滴水,落下一滴饱足的透明圆珠。
“……”岚间看百谷的眼角发红,湿睫粘着,眼珠韵结一层水汽,问他:“为什么。”
百谷在胳膊上蹭了两下脸:“给气的。”
岚间收回手来,把他的泪攥在手心。
“我也许早去,也许比你久活,先想想自己吧,何必为我伤感。”
百谷冲他叫:“既是去日苦多,来日无长,何不像津滇那样痛快活,去做喜欢的事情呢。”
岚间迷茫不已:“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百谷便问他:“那你喜欢这个世上吗?”
穿过死者的嶙峋琵琶骨,岚间看了良久的沉寂山河。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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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开啦,我的小宝贝萌回来了吗
第34章
雪衣雪发,岁暮孤影。
他仍旧有依恋,平日的沉默是因不舍与不堪而难言。
百谷就算听了这样的事也没有身份去抚慰与宽恕,早在他出生在水村江浦前,悲欢嫌隙已然发生,惨落的下场由更高的神明来命定。语色平白,他酝酿不出半句,单单跟着岚间,心里无奈地往前去。
凡人的命大抵如此,道不明理不就,还是得扛着头往前走。
既出天葬林,百谷眼亦明,光复相照,屏障破,风露侵游。
再看岚间,他还是相当平静,对甩开离合成就的阴郁得心应手,再用“不舍”和“依恋”形容他,便是无中生有的妄议。
丈地之外便是第二道牙牙门,因缀着白狼王的犬齿得名。
第一道门立在山脚,喻义斩断人祭与世人的联系,这第二道立在殿前,意味着他再也不能是自己。那里岱耶的眼目全然注视,须得小心翼翼。
岚间心想岱耶说不定又要使那折磨人的法子,以柔和为表象,实则施以酷刑,就提醒他:“往上没有肆意休息的时候了,多穿件衣服,再吃口饭吧。”
到了。
早前天际的一条冰白玉龙已伏在双足之下,为此脚趾磨出泡来,饥渴难耐,路上多次三番的变故让百谷疲乏得不似当初心态。他手指不利索地拆下头巾梳了遍头发,这些日子又长长不少,只能不断编挽起来,露出一截比雪还白的脖子,银的耳坠碰着镯子叮当乱响。
岚间伸手把一缕遗忘的乌发塞回他手里。
“多谢……你说,山神会怎么对我呢。”百谷心浮不定,“他淹死我全寨的人,可能也不会放过我。”
山神不会喜欢任何人,这种担心实数多余。
岚间道:“不是可能,是肯定。别整日不知好歹了。”
“嘁,无情。 ”
百谷把这些天露宿染脏的衣裳脱下来,换成彩织银线做成的蓝衫,转了圈问他:“还成不?”
“山风甚冷,再套上袄。”
九鸩哥花了大价钱买了长裘,百谷裹后上就像个站起来的大狐狸,毛绒绒的一只。
“从此开始,就是你一个人的路了。”
岚间让出大道:“此途行久转难,群峰云高,你能到这里也是一种修行。”
岚间一取回本领,百谷马上感觉到冰锥刺骨的寒冷,抱着胳膊接连打两个喷嚏,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耳朵。他的情绪敛回骨子缝里,冻得耷拉着肩膀,专心抵抗烈风。
危楼正寄岩上,攀云乘日,殿前长梯纡回九折,长旗震荡,门殿开凿巨石刻出浩大神像,昭告天下之百姓:此乃圣地。
神圣么?百谷对洞乌拉瓦火烧之夜的记忆还是模糊,还是想不通,余有蔓发的残愁。
岚间看他慢吞吞地收拾,直问道:“想说什么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