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了梯子才上来的!
第25章
百谷捂着蛇卵走远了,要看从里面钻出个什么东西来,连镯子都忘记要,一路走回了芳树笼秦栈。抬眼见他兄正在挽着袖子给牛喂草,泡花树被风吹送,落他一身细小白花带着杏黄浮蕊,本来青白相间的素色衣裳里无心藏下暗香了。
百谷凑过去闻他:“九鸩哥好美呀。”
九鸩像小时候一样刮他鼻子:“玩够了?我们走吧。”
他把百谷扶坐在牛背上,一边出来门,一边把鲜花饼撕成块,喂进弟弟的嘴里吃:“山上一冷,糕都冻冰了,趁这时候多尝尝吧。”
“你去买这个了,”糕点甜得百谷眯着眼睛,“阿兄若真能随我一起去就好了。”
“还耍呢。”九鸩看他:“你以后兴许要在山上的冰水里给人洗衣服,砍柴做苦力。”
百谷又哀愁起来:“怎么提这个,原本挺开心的……”
九鸩责怪他:“这你也能忘?哪天把我忘了算了。”
百谷赶紧低头亲在他脸上,坐姿不正,牛哞声抗议。
没走几步又回了茶铺卖坊,这次人群里吵闹得更厉害,几个大嗓门的靺鞨人在吆喝。百谷坐在牛上看得高,遥遥地见是之前的老叟举着什么东西在叫价,心里咯噔一响:料想是他把自己的镯子给卖了。
本以为是留给老人一个幼时的念想,看来并不珍惜,立即典当出去,当时对着银饰认真地看来看去,到头来不过是为了估算更高的银价。
“他编故事哄我呢?”百谷跟九鸩解释了之后,立即跳下牛背要讨个说法。
九鸩拉他:“他现在不认账,你还能抢过来么?人这么多,兴许会让你下不来台。”
“那怎么办?”
“换我去。”
还未有更多动作,吵闹之处已有人发现了杉弥,他们互相使着眼色,渐渐安静,辟出一条通路来。
茶农们看他收拾远行的行李,纷纷问着:“杉弥大神,昨日刚到就要走了么,明年春天还来么?”
杉弥牵着百谷向众人告辞:“小仙同家弟从此处上山去,也许回,也许不回。”
人们担忧:“不回是什么意思?”
他笑答:“人不回,春日总回的。洛阳的牡丹,大越的月季,顺条的茶树。等不到我,花一样会开,雨一样会落。”
人们面面相觑,茶税繁重正是需要杉弥之时,恐他一去不知所踪,如他师父那般云游四海飘渺不定,又不知该拿什么话来挽留。
九鸩在人群中寻找着,见那老叟手里持的正是百谷的镯子,便对他拱手相问:
“临行前,小仙有一心事要与老人家求靠。你手中之物,正巧与我弟手上戴的是同一双,能否买下它来,凑个成对圆满呢。”
百谷怀里的蛋壳碎了几道,还未探头,正透过碎裂之缝隙窥探世间,见那老叟身上正有旧识之气息。
“你不是我的神。”老人对杉弥说:“何迩人不认你,也不卖给你。”
百谷抢话:“就不该卖,是你抢走的,应该还给我。”
老叟:“咦,是我要的么?不是你亲手塞进我手里的?”
“就是让你看看,看完了还给我。”
“你可没说还给你。”
“你!”百谷想不出什么骂人的话来,憋了半天望着九鸩:“果然赖账了。”
旁边有人窃语:“这老头子想把赃物卖给我们么?”
“抢了杉弥家里的,要招祸了……”
杉弥依旧温和淡笑着,对老人说:“原来如此,不以种茶为业的何迩人,自然不看重杉弥带来的丰年。认为不信的神,就不应干涉自己……是这样吧?”
老叟强硬:“不错,你未曾进入我族村落,我未曾受过你之恩手,从年幼到枯槁两不相见,当然与你无干。”
杉弥低头:“听起来,似乎有理……”
百谷见他兄动摇,嘟囔:“哪里有理了,做恶事不叫人管了?”
杉弥正等这句,言道“正是”,之后双臂荡然一振,卷引西风,瞬间整条街上的茶种奋然生长,从筐里篓里,铺里屋里,枝叶交辉攀升,瑞金新叶长成浅翠深碧,怒然成林。
一时之间枝杈穿梭蔽日,如神龙爪角,光黯路迷,路人相隔两尺却不能视,皆被茶树覆盖。茶农和域外走贩未曾见过如此状况,从啧啧称奇到惊慌连呼:
“万万不可,客舍要被毁了!杉弥大神请息怒!”
万树勃发,木兴荣华,锦绣围拱环绕茶神杉弥,他在其中面如云花,端雅松柏,登一娇软芝兰负手而立,见老叟已吓得跪在地上,满脸惶恐。
“神明有道,致君泽民,道意涵广不与人同,人之道,皆在神道其内。”
杉弥耐心同他讲论:“人自幼受父母师长管教,及长成身量,有益友贤妻约束,内里良心可分正缪,辨是非,进言举谏,肝胆常热,是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说,何况神明乎?”
旁人附和:“不错,这老头当街卖黑货,是人知晓了内情都要通报官府呢!”
他们正说着,百谷发现蛇卵异响,一低头,跟怀中幼蛇探寻的红色眼珠打了个照面。
“哟!”他悄悄说:“你舍得出来啦。”
幼蛇通体银白,密鳞无暇,在额心上留一记小珠,如青白的月光石。它顶开了最后的约束,渐渐爬出来缠在百谷的手上。
他摸了摸:“好冰好冰哦,洙尾。”
又不顾小蛇前进的路线,抓来塞进了自己怀里,贴着皮肉捂住:“给你暖和暖和。”
旧识的身影就在蛇的视线中消失了,只看到一片雪白的肌肤,和淡淡的硫磺气味。
林外,杉弥向老叟伸手:“……授命,辅天而行,以应天意。如今,何迩人睢良氏,我能管你么?”
睢良婆览幼年失母,一辈子蛮横,老年虽有悔意却已形成习惯,自此见到仙术才胆寒不已,手颤着把镯子放在杉弥手中,又垂下头去,似是不甘,难以形容。
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欺负他似的。百谷把刚才吃的一袋子鲜花饼放在他面前:“我用这个跟你换可以吧。”
他说:“牙都没了,吃点软和的饭嘛。”
睢良婆览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缓慢说道:“我……我没有骗你,我的神是真的。”
百谷把小蛇从怀里掏出来:“是真的呀,在我这里呢,养大了再给你看。”
被拿进拿出的蛇和睢良婆览都是一愣。
“听说顺条及其他二县,来年要上交新茶共九千石。”
杉弥指着周身的茶树,对人说:“此乃仙木‘腾倾盖’,摘够九千便会自行枯萎,道路屋舍恢复原貌。今年的朝供,乡亲们都无须担心了,叫密邟的人渡船来采吧。”
话音落了茶农们感天谢福,更不舍得他离开,来往钻行在茶树林中拜别相送,想与他握手讨个吉祥。百谷看到这场面,才完全体谅他兄:不在一起的几年里,九鸩一点也没闲着,跑的路比他多,担的事比他重,心里要记挂的人自然也要多上几百倍。
这样受人敬畏的九鸩令他心花一绽,百谷蹭在他兄耳根子旁边说:“九鸩哥,你好威风哦。”
“嗯?特意帮你,还怪我架子大。”九鸩小声嫌弃:“罢了,这个弟弟我不要了。”
“不行,不能不要!”他抱着九鸩的胳膊:“哎哟,这样,我再给你的新茶取个名字么。”
“不必,我看右丞起的‘滴翠洗古’就不错,以后有新茶就拜托他……”
“不行!你得用我的,嗯,叫状元茶!”
“……俗气。”
二人一一道别乡亲,牵着牛伴行出去,再之后,就是高山上的最后一片茶园。
雾锁千树茶,云开万壑葱。白霭深处,无数朦胧。
岚间就浮坐在叶梢上,静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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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宝物琳琅,透过丹红珊瑚挂镜,岱耶看着岚间在他山顶各房各室里翻动私藏供物,一样样拿出来细细地查看,妄图找出异样来。
岱耶从不把随身物件带上山庙,引人蹊跷的早就焚尽了,无半分线索,岚间无法勘破。
看他翻箱倒柜不是什么值得消磨时间的景色,古板的岚间只有在他发妒的时候才有点意思。
岱耶伸出一指拨弄挂镜,镜面烂若曦光水晶,围着轴心唰唰旋转数下,再停稳当,镜里出现的人就换成百谷了。
青年腰系围裙,挂竹篾小篓,手脚麻利地在茶园里采叶,瘦雨霏霏,落在未扎起的发上零露清清。远处的姑娘大声唱歌,他立即笑着接上后面两句,人家夸他声音好听,他耳朵都红了。
如此可爱,岱耶看在眼中弯起嘴角,青年玉脂春葱,素雪天成,联想那日用荆条把人抽出血来,于身下欺压之时展现出的柔软,再看他现在摘茶的手指,带着不断折下青芽发出的脆响,惹人闲思,看了一会儿,甚想将这双手攥进自己怀里来,想……想挨个碾碎了。
戮气易升,岱耶落了挂镜,混着空气中的刺鼻血腥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从带着冰碴的黑水里站起来,去清池里涤净血沫,再趟上岩岸。
被津滇所伤的内丹已恢复大半,悬在寒冰中如流星火珠,坠落灰烬。他张口吞吃入腹,精神一振,通体昌达,瞳仁亮了几分。便扯来单袍,踢开地上几截残肢,唤道:“徐鉴。”
一个用黑巾蒙着眼的青年从屏风之后走来,动作流畅,如目前无障,捧着岱耶的腰缠和外衣帮他穿戴整齐。及收拾完了,低声问他:“潇君,待如何惩治岚间这两面三刀的叛徒?此人心中存异,若再留下去,将成祸业。”
岱耶的动作停了:“我叫什么?”
徐鉴赶紧低头:“……岱耶,您现在是岱耶大人了。”
徐鉴来自东海卜算世家,出生之日所有力量被他同胞姐姐徐七娘的命脉夺走,二人在最初已有霄壤之别,七娘有无穷法能判天下计,徐鉴却能力衰微,缺损自迷,外出浪迹之时被岱耶捡回高山,勉强可在识海中与胞姐连通,以察近日之患。
“我就算把於连、泊斯驼、占城山脉的灵魄都给你,你也不能看到全部吧?”岱耶掐着男子的脸,把那块蒙眼的巾抽走,立时露出一双湛透灿明的好眼睛来。
“别装模作样了,你只是个瞎子。”
徐鉴担忧听他说自己没用,连忙道:“我于识海中,分明看到岚间背向大人……”
“那我为何要杀他呢?”岱耶嗤笑着:“看他那样子,能做出什么来。他就像你一样,用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我。你说……”
他用拇指摩着徐鉴的脸:“你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徐鉴想找到可以唯一侍奉的君主,心有卑怯难平,却不能反抗他的决定,只得矮身:“属下知道了,属下时刻替岱耶大人防范。”
岱耶看他俩恨来妒去,觉得颇有趣,遂提着他的发根捧到面前吻他,故作亲昵,把人揉得如散了一般,等徐鉴气息不衡,发出不可自控的吟呢,岱耶停了又问:
“你家姐在哪里,今年可见了?”
徐鉴这才真紧张起来,虽是被抱着,却怕得不得了:“她、她在长安为圣人卜问,守卫森严,十年方得一出。”
“啊,李住啊。”
岱耶点点头,把徐鉴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推开:“只是个无能之辈,被他爹硬推上来。我们早晚会去中原。”
潇君目前虽还没有这份能力,但待他将这西南之地的神明悉数食透,千山万壑的灵魄吸尽,便可与中原的力量逐一征战。而那时,也意味着徐鉴将与家族为敌。
岱耶赏够了他的纠结表情,懒于说穿,就弃在身后,离开真正的修炼之地,跃万级天阶返回雪巅,高卧西山,仍旧是独芳意傲的山神。
岚间正是被岱耶打发来接人的,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领了命就遵从,等在茶园里。
百谷还未看见他,顺着一道道的田垄爬山,看九鸩进了茶园的一路上有些沉默,便问:
“心里想什么呢,九鸩哥。”
九鸩瞧他天真,故意说:“想怎么跟你爹提亲呢。”
“哎!”百谷立刻蹙起眉头:“我想不出来他要作什么反应……不过,你既已是杉弥,他又总跟我讲管不得妹妹去喜欢谁的话,跟他说么,也应当松口了。”
“这不一样,你是长子,是儿子。”
九鸩拉着他的手,使劲儿握着:“阿兄是新的神,或许经过诸多历练,世间能高我名,但在他面前还是邻家来蹭吃蹭喝的黄口小儿,正如在你面前,我是一介凡人一样。”
他身位神明的自信在百谷面前消没了,百谷的心也因此火热,转身来抱着:“你保护我,你就是我的神了。”
九鸩吻在他额头上,又问:“阿兄想知道,你怎么就喜欢起男人来?”
百谷莫名:“不能喜欢么?”
“……这,”九鸩稀奇,“你到底看了什么来?”
若只是被迫看到男子间的欢情,教他受人摆布,有厌恶心才对,怎么会接受得坦诚。
百谷想了想,说道:“我在洛阳楼里认识了一女儿,名唤晓何。因舞跳得好,又能言巧辨,常行各大府户中领舞,当时还是太子的李住,也非常喜欢她。”
九鸩倒记得他梦里的女子:“因此,她算得楼里的门面了。”
“她呀,性子古怪,算不得门面,只是格外承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