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白浅浅应了一声, 摊开掌心, 把那枚印章露出来:“这是你的吗?”
钟时宁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有些谨慎地点了点头,然后从槐树后慢慢挪了出来:“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当时丢了的时候, 他还找了好一阵,最后放弃了。
现在见温白拿着这另一半找过来,还有些懵。
他又想起之前住在隔壁松树下的李大爷还说过, 这印章断成了两截,说不定可以拿来结亲时候用,刚好做个信物。
钟时宁也知道是个玩笑话,没当真, 可想着想着, 脸却自己慢慢红了。
周伟看得是一个脑袋两个大,这个钟家小太爷怎么动不动就盯着小白看,还动不动就脸红。
这是要演什么人鬼情未了吗?
温白觉得钟时宁盯着他手上的印章,神色有些紧张,脸又通红, 不解道:“怎么了吗?”
钟时宁垂下眸子:“你拿着这个信物,是来找我的吗?”
“信物?”
周伟听着这个“信物”就觉得不对劲, 立刻出声道:“我们是受人所托,来找你的。”
钟时宁:“?”
“这个是你的东西吗?”温白确认了一遍。
钟时宁点了点头:“是我爹给我的。”
“你爹?”这下周伟懵了, “所以你知道你是钟家的孩子?”
“钟家?”钟时宁觉得眼前这人奇奇怪怪的,总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那你们可能找错人了,我不姓钟,姓金,叫金宁。”
嗯……宁倒是印章上的那个宁。
周伟更懵了。
左一句右一句,彼此都不知道彼此在说什么,温白只好先打断了对话。
三人一鬼就在槐树旁站着,这树阴气虽浅,都毕竟是阴生的东西,再加上身边还有一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鬼,周伟打了个寒颤。
钟时宁注意到了,赶忙开口道:“这里太冷了,要不去我家里坐坐吧。”
他的小坟堆那边虽然也暖和不到哪里去,但多少还能晒到点日光。
而且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这香山上遇到生人了,哪怕遇上了,那些人也看不见他,只有这三个人,不仅能看见他,还不怕他,还跟他说话。
他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
周伟:“……家里?”
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温白拍了拍他,示意他别说话,看着钟时宁道:“好,打扰了。”
“不会不会,”钟时宁笑得有些腼腆,“就是寒舍简陋,你们不要嫌弃就好。”
于是,温白他们就跟着钟时宁,来到了他那简陋的“寒舍”,也就是那小坟堆。
钟时宁先在他的小坟头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转头向后,吭哧吭哧搬了几个模样精致、平面圆滑光整的石头过来,兴高采烈道:“这些是香山上最干净最好看的石头了,你们随便坐。”
说着,他顿了下:“好久没人到我家里来了,我也没什么准备。”
温白和周伟一时心情还有些复杂。
尤其是周伟,生怕这钟家小太爷等会捧出一把香灰请他们吃。
正打算说话,突然听到吱呀的声音。
周伟僵硬转头:“……”
“这声音,不会是从…你家里传出来的吧。”
出于礼貌,他甚至硬着头皮把坟说成了“家”。
温白也跟着看过去。
声音似乎真的是从坟里头传出来的。
钟时宁:“可能是刚刚搬椅子的时候,碰到了。”
“别担心,我、我的棺材板已经盖住了。”
周伟:“……”
温白:“……”
谢九章:“……”
周伟战战兢兢坐在钟时宁搬来的“石头椅”上,害怕极了。
倒是温白看了那石头一眼,又上手摸了摸,皱了眉。
他原先以为这石头,应当不是实物,就像那些纸钱、纸人一样,看来是假,烧去是真。
这石头应当也是一些被烧去的小冥器,被钟时宁捡到了。
可坐下才发觉,这触感很真实。
“是真的。”谢九章看出了温白的疑惑,直接说道。
这石头是钟时宁搬过来的,那也就是说,钟时宁能够触碰到实物?
一个鬼能触碰到实物,这也太奇怪了。
谢九章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开口直接问。
钟时宁听后,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最近才发现的,不过只能碰到一些地上的石头、树枝之类的,其他就不行了。”
“会不会跟那槐树有关?”温白说道。
谢九章:“如果他身上了沾了地气的话,有可能。”
温白看着钟时宁:“平常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钟时宁摇了摇头:“我一般都住在树里,那里凉快些,也不容易被别人找到。”
温白和谢九章对视一眼。
这应该就是症结所在了。
钟时宁常年栖身在槐树里,槐树吸收足了地气和阴气,再流到他身上。
说到槐树,钟时宁想起他之前挂在树上吓人的事,于是解释道:“我之前不是故意吓唬你们的,是看你们朝着槐树走过来,以为你们是来抓我的。”
“抓你?”周伟问道。
“这些年没有了,以前这香山上很多鬼的时候,常常会有一些人上来抓鬼,我们只能联合起来,吓退他们。”
“后来呢?”周伟追问。
钟时宁:“后来全被抓走了。”
周伟:“……”
联合了个寂寞。
全被抓走了,温白有些不解:“全被抓走了是什么意思?”
说起这个,钟时宁情绪瞬间低落下来,周伟明显感觉到周遭更冷了一点。
“不知道,”钟时宁叹了一口气,“那天我在槐树里睡了一天,等醒来的时候,这香山上只剩我一个了。”
他看着不远处一株松树说:“我在这香山上住了很多年,虽然住在这里的鬼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口音也各不相同,可大家性子都很好,我们过得也很开心。”
“可是慢慢的,他们好像都不大记事。”
那时,他只觉得这香山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后来,这香山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找了很久,可他离不开这香山。
自那以后,山上也就再没来过什么抓鬼术士了。
道士、和尚倒是来了不少,也给他们烧了很多吃的、穿的,还诵经给他们听,和以前相比,总算能吃饱穿暖了,但能用上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钟时宁始终觉得,是他没保护好大家。
这香山上唯一记事的就是他,他该保护好大家才对。
温白大概猜到了这抓鬼的是谁,又细细问了问,才说道:“不是被抓了,是被阴司带走了。”
钟时宁一下子抬起头:“阴司?”
“嗯,投胎转世去了,”温白回道,“他们不记事,也是因为游魂在阳间的时间变长,意识会日趋浑沌。”
钟时宁心上的负担重重卸了下来,眼眶瞬间通红。
之前还只是觉得这个人很好看,还不怕他,跟他说话。
现在听他告诉自己这个消息,钟时宁就把温白当恩人了。
他不能在恩人面前哭。
钟时宁坐在坟头上,低下头,努力憋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那、那就好。”
温白几人也不说话,等他自己缓过来。
再抬头时,钟时宁已经敛了情绪,再想着恩人之前说过的话,有些疑惑:“那为什么阴司没有把我带走?”
而且他也没有跟其他人一样,还留有自己的意识。
温白笑了下:“这可能就要问你了。”
钟时宁:“?”
“你说你叫金宁,那这个印章,你是哪来的?”温白问道。
钟时宁看着那枚印章:“我爹给我的。”
“可能我以前叫钟时宁吧,”钟时宁声音有些低,“不过那也都是以前的事了。”
“我现在叫金宁。”
“小白,”周伟小心凑过来,“我怎么觉着,这个钟时宁好像对‘钟时宁’这个名字挺抵触的?”
温白隐约也觉察到了:“你知道钟家吗?”
“哪个钟家?”
显然不知道。
这次,是钟时宁先开了口:“我是我爹捡来的,他对我很好,教我读书认字,给了我名字,他就是我亲爹。”
“可能我以前叫钟时宁,但既然他们已经把我扔了,那也没有相认的必要。”
周伟“啊”了一声,钟家可是找了他大半辈子,怎么就成了被扔了?
周伟有些按捺不住,刚要开口,就被温白按住了。
温白:“这些话,是你爹告诉你的?”
钟时宁不知道温白为什么要这么问,可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不是。”
温白:“?”
“巷里的人都这么说。”钟时宁抱着膝盖,轻声开口。
“我是被人扔到我们巷里的,刚开始捡到我的不是我爹,是巷口的茶馆老板,那时候是个冬天,看我可怜,他把我抱回去了,当时我身上并没有这个印章,半个月后,有一个人找到了茶馆来,说什么都要把这个印章留下来。”
“茶馆老板本来以为那人是我家里人,想把我抱回去,结果那人一直支支吾吾不肯说,一问之下,才说他只是收了钱跑腿的,茶馆老板见他神色慌张,显然还有事隐瞒,就不让他走,要他把我带走,那人不肯,说漏了嘴。”
“他说他不敢把我带回去,家里人之所以把我扔了,是因为我命硬,克父克母。”
“茶馆老板听到这话,也不敢养我了,我爹不忍心,就把我抱了回去。”
其中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没调查,温白也不好随意猜测,可有一点很确定:“你是钟家的小儿子,你不是被扔了,是被偷走了。”
周伟一阵唏嘘,一想到钟家几辈人都在找这个小儿子,就有些于心不忍:“你母亲因为丢了你,一直很自责,在她的陵墓边还立了一个你的衣冠冢。”
“他们找你很多年了。”
钟时宁一时有些懵。
他一直以为,自从他爹离世后,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亲人了。
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他有父母、亲人,亲人还找了他很多年,钟时宁愣愣说了一句:“你们会不会弄错了?”
他看着那枚印章:“虽然这枚印章是我从小带着没错,但也不一定真是我的,我……”
钟时宁一下子没了话说,因为温白给他看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那个人,跟他有五分相似。
“他叫钟霆,是你哥哥,”温白道,“这是他年轻时候的照片,跟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
“年轻时候,那他现在呢?”
“…已经过世了。”
钟时宁一阵恍惚,也是,都多少年了。
温白继续将照片往后翻。
钟时宁看着照片上年纪可能比他爹还要大一轮的“侄子”,说不上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很复杂。
难过、高兴、遗憾,什么都有,但那些情绪也很淡。
不说这些从未见过面的家人,哪怕是想起他爹,思念还是思念,但念着念着,也没以前那么想哭了。
“那你怎么到这香山上来的?”周伟伸手,轻轻拍了拍坟。
他说得很委婉,但钟时宁知道话中的意思:“病了。”
“病来得急,没撑过去,当时我爹已经走了,家里头没人,那些人也不知道我住哪儿,就埋到这香山上来了。”
周伟暗怪自己多嘴。
钟时宁倒不怎么在意:“这小坟墓其实还挺好的,看着小,不漏风不漏雨的,而且这香山也热闹,我住在这里挺高兴的。”
温白笑了下:“你爹对你很好。”
否则也不会养成这么个性子。
钟时宁眼尾一弯:“我爹是个教书匠,捡到我那年,年纪不小了,但还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他是外地来的,家里也没什么亲人,本来就没娶妻生子的打算,后来捡到了我,他说是白得了一个儿子,还挺高兴。”
“我小时候身体不算好,我爹赚的钱除了补贴家用外,都拿来替我养身体了,家里虽然清贫,但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温白被钟时宁话语中的暖意感染,还好,不幸中的万幸,抱走钟时宁的人是一位教书先生,在那个时候,能把他养这么大,还养得这么好,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果钟家老祖母泉下有知,应当也会高兴。
温白把印章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钟时宁听得很认真,只不过没什么真实感,就好像只是有人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只不过这个故事里有人用的他的名字。
“对了,这个另一半在你这里吗?”温白指着那断章的截面说。
“在,”钟时宁点了点头,“不过我拿不出来。”
钟时宁伸手一指:“在那槐树下底下埋着。”
周伟:“你自己埋的?”
“不是,这印章是后来摔断的,下葬的时候,从我身上掉下去,就掉在槐树那边,断成了两截。”
“那时候这槐树刚移栽过来没多久,土层还松,其中半截就陷在里面,长结实了。”
“你们手上这半截,是我发现自己能触摸到实物之后才捡过来,后来不知怎么就丢了。”
钟时宁丢了,被附近村民捡到,当成东西倒给了供货贩,后来就流通到了古玩摊,来源就完整了。
温白看着谢九章:“槐树上头的地气,或许跟这印章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