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前,郑博昌做好了所有准备,裱画、绢绫镶边、封框、调试好展厅温度,定好日期,也将邀请函下发。
可在公开展示前一天,画却出了问题。
画,不见了。
不是被偷了,也不是丢了,而是画中的东西凭空消失了,只剩下泛旧的黄纸一张。
周伟原先还以为是跟他差不多的情况,画被偷了,只不过偷画的是鬼,不是人,所以阳间警察捉不到。
现在听到温白这么说,脚步立刻顿住:“画、画皮?”
温白被他逗笑,曲指轻敲了下他脑门:“画什么皮,少看点电视剧。”
周伟丝毫没被安慰到,想了想,提醒道:“我说真的,如果真是鬼怪作祟,那肯定要在没出事前报告阴司啊,等真出事了,就晚了。”
温白有些不确定:“你觉得这归阴司管吗?”
周伟也不大清楚阴司的职责范畴,掂量了好一会儿,认真说道:“反正不该归我们阳间人管。”
温白心想也是。
等处理完学校的事情,回到家,温白便给谛听打了个电话。
“画动了?”谛听问道。
短暂沉默后,温白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电话那头听温白说完,笑了下:“嗯。”
温白莫名从那声“嗯”中,听出了“就这”的意味。
他默了一会儿:“这…不奇怪吗?”
谛听:“要看你用什么角度看了。”
温白:“……以我们阳间人的角度看。”
谛听:“那是挺稀奇的。”
温白:“……”
谛听不再逗他:“古物生灵、成精的事其实并不罕见,你手上那盏小纸灯,就是一个。”
温白差点都忘了。
可小莲灯的情况和古画明显不尽相同。
“它的灵识,不是陆征给的吗?”一个是古物自己生灵,一个是陆征给的。
小莲灯还特意说过,在遇到陆征前,它一点都不记事,是怎么飘到黄泉去,又是怎么被挤到岸边的,完全不知道,都是后来谛听说给它听的。
谛听:“一半一半吧。”
温白:“?”
谛听又补了一句:“养它的是陆征。”
温白疑惑更甚。
什么叫养它的是陆征?
陆征给了它灵识,照理来说,“生它的”不应该也是吗?
谛听似乎不愿多说,开口转了话题:“那画上画的是什么?人?”
温白点了点头:“嗯,朱浮的稚子牵牛图。”
谛听悠悠说了句:“朱浮啊。”
温白:“……”
这是什么“哦,原来是他啊”的语气?
虽然听来有些不可思议,温白还是开了口:“你不要告诉我,你见过?”
谛听听笑了:“很奇怪吗?”
温白:“……”
还真见过……
温白又一转念。
谛听活了百千年,朝代更迭都见惯了,更别说这些生死凡常。
谁都要在阴司走一遭,相当于在他跟前走一遭,这么想,的确不奇怪。
可还是那句话,谛听不是人,他是。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阳间人,谁听了这话不说一句“你有病叭”?
“除了小孩子画得好一些,其他也就那样。”谛听语气异常平静。
温白:“……幸好你这话是对我说的,不是对别人说的。”
谛听有些不解:“?”
温白:“否则怕是能让你体验到一回什么叫‘教你做人’。”
谛听:“……”
不过谛听这话一说,温白倒是确信了,谛听说的见过,应当不是假的。
因为“破庐山翁,尤擅稚子”,说的就是朱浮。
朱浮常年独居山中,自己搭建了一间茅庐,所以自号破庐山翁,甚至比他的真名都要响亮些。
正史先不提,野史上每每提到他,最爱说的就是“脾气古怪的小老头”,因为他自成一派,当时流行什么,他偏不画什么。
比如不画山水、不画花鸟,只画一些农耕、春种图。
一生未娶妻,膝下也无一儿半女,却尤擅画田间稚子。
“稚子牵牛图,”谛听“唔”了一下,语气波澜不惊,“是那孩子跑出来了,还是牵的牛跑出来了?”
温白:“……”
“孩子没跑出来,牵的牛也没跑出来,”温白叹了口气,“只是不见了。”
如果是别的,郑博昌倒也不会那么心惊胆战。
但偏偏画里头是人。
别的都不说,就哪天正睡着觉,一个孩子牵着牛跑出来,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不害人,也够把人吓精神虚弱了。
温白沉思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这归阴司管吗?”
既然谛听说有可能是古物生灵、成精,那也不知道对不对口。
谛听没回答,电话那头却传来一阵门锁的声响。
紧接着,谛听才说了话。
“问你呢,这归阴司管吗?”
显然不是在回答他。
跟着,陆征的声音便透过屏幕响起:“在哪。”
温白还不知道接电话的人怎么突然从谛听换成了陆征,下意识道:“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目前手上只有电话,要去的话,我得问问地址。”
陆征顿了下,才道:“我问的是你。”
温白:“……家里。”
陆征:“明天早上过来。”
温白:“嗯?”
“嗯什么嗯,”陆征语气一转,“我是老板,你是下属,难道还要我去找你?”
温白:“……”
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忘了原来他还在给阴司打工的事实。
“好。”温白轻声应下。
听陆征话里的意思,应当是要管这件事了,那他总要提前先跟那边打个招呼,怕时间太晚不好打扰,于是匆匆说了一句“老板再见”后,便挂了电话。
陆征:“……”
看着脸色瞬间沉下来的陆征,谛听还有些稀奇。
以温白那性子,这是说了什么,才能让陆征露出这种表情。
谛听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开了口:“他说什么了?”
陆征只扫了他一眼,没理会,一把扔过手机,转身向后走。
谛听“唉”了一声,忙接住无辜的手机。
低头一看。
通话已经结束。
总共十来分钟的通话,有九分钟都是他和温白在聊。
也就是说,这两人满打满算就聊了几句。
谛听慢悠悠抬眸,笑了。
原来不是说了什么惹急他了,恰恰相反,是没说什么,让某人不高兴了。
第14章 别生气
翌日,温白起了个大早就来了山庄。
昨天得了陆征的首肯,温白当即给郑博昌发了条拜帖。
原本以郑博昌这样的身份,上门拜访这种事情,大多都由专人负责,可或许是因为这次事情过于特殊,吴跃给到温白的手机号码,正是郑博昌的私人号。
温白在拜帖中简单说明了来意,怕郑博昌不信,还特意借用了李教授的名义。
谁知,郑博昌那头却回得很快,几乎是没什么思考便应下了,还说如果事情能解决,钱不是问题,画带走也行。
显然是愁上了头,病急乱投医了。
温白也能理解为什么能一波一波来人。
光看他给出的报酬,钱先不说,画带走都行。
要知道那真是朱浮真迹的话,少说也要百万起步,放在拍卖行里拍出八位数也并不稀奇。
陆征从里头走了出来,身后并没有跟人。
看上去心情还不怎么好。
温白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知道整个阴司可能真的都挺忙的,只有陆征一个“闲人”,可还是觉得不大合适。
总不好让老板三天两头跟着他往外跑。
温白微微偏头,往后探了探,想看看是不是真没有其他人了。
陆征却已经三两步走到他跟前,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语气不怎么好:“看什么?”
“老板早。”温白仰起脸笑了下。
难得的晴天,碎阳透过叶隙浇下,陆征被温白这一笑弄得恍了一下神,很快又静下来。
看着又什么都不说,意图蒙混过关的温白,气不打一处来。
“哪来这么多事?”陆征没什么好气。
虽然老板没有指名道姓,但温白却听得清楚,陆征说的是他,他哪来这么多事。
温白自己都有些无奈:“我也想知道。”
“也不能不管吧,”温白小心开口,“万一真出事了,也要阴司负责。”
左右也躲不过。
陆征扫了他一眼:“阴司的事,你倒是上心。”
温白装作没听懂阴间老板的阴间语气,只道:“应该的。”
陆征:“……”
陆征气了一路,温白丝毫没有察觉。
在他的认知中,陆征生气才是常态,沉着脸才是他该有的神情。
好好说话是偶尔的事,笑一下那更是破天荒头一遭。
秉持着“老板气压越低,员工越安静如鸡,多说多错,不如少说少错”的职场生存法则,温白一路上也没说话。
怕气氛太干,就低头自顾自开始搜索关于朱浮的生平,一看,便看上了瘾。
“脾气古怪的小老头”的吸引力,瞬间超过了“脾气不太好的老板”。
陆征更气了。
甚至都开始怀疑谛听把温白招过来,是不是专程来气他的。
该管的不管,不该看的却看得这么认真。
该上心的对象难道不是他这个老板吗?
他到底在看什么?
于是等到下车的时候,陆征那几乎都快凝成实质的气压,成功把前来带路的郑路吓了一跳。
之前在门口远远看着的时候,见两人衣着光鲜,身量出挑,手上也没带什么捉鬼驱邪的物件,郑路还以为是他爸弄错了。
这哪是什么大师,显然就是听到了什么传闻,专门前来凑热闹的哪家公子爷。
这走近一看,被陆征的气势吓得差点噤声,又看他实在面生,这才收起来原先的猜想,生怕怠慢。
“先、先生,这边请。”郑路说道。
温白看出了郑路的紧张,开口先做自我介绍:“您好,我是温白,昨天的拜帖就是我发的。”
“这位是我的老板,陆征。”
郑路抹了抹额上涔出的汗。
出事之后,家里来了一波又一波人,道士、和尚、算命先生,什么都有,本事真假先不说,彼此称呼都出世得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高人似的。
什么居士、大师、道长、真人,听得他晕头转向,张口喊老板的,这还是第一个。
郑路原本想说的话,就一股脑卡死在这声“老板”里,最后只憋出一句:“老板好,老板好。”
如果这老板不是一脸“都得死”的表情就更好了。
说话间,迎面撞上一群从里屋出来人。
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穿的倒很像那么一回事。
打头的是一位穿着道袍的中年人。
他打量了温白和陆征一眼,很快别开视线,看向郑路:“这两位是?”
郑路颇为恭敬地对他弯了弯身:“李道长,这位是我爸请来的‘客人’。”
“客人”两个字一出,一行人脸色就变了变。
郑博昌的“客人”,那就是来抢生意的。
而且看这样子,还是别地跑到他们南城来抢生意的,不知道他们这边的规矩。
打头的道长,也就是李志清,背着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二位小友看着着实眼生,不知师承何处啊?”
“小友”,既不是“居士”也不称“修士”,只说“小友”,话语中还带着轻蔑,显然是没把温白和陆征放在心上。
温白听出来了,他觉得,陆征应该也听出来了。
温白:“不敢,只是……”
“来看看”三个字都没说完,李志清身后一个同温白差不多年纪的道士就开了口:“莫不是哪边的术士吧?”
话虽然是询问,可话里的意思,却是在说他们是行骗的江湖术士,不是正经修道的。
陆征只扫了一眼。
可能真是他睡久了,不知道这阳间的道士,披件道袍,就敢以修士自居了。
看着眼前这群从头到尾没点真本事,还自视甚高的道士,陆征只给了四个字:“酒囊饭袋。”
“你说谁呢!”刚暗讽温白他们的道士脸立刻涨得通红。
现如今驱邪除凶之事虽大不如以往兴盛,可各派留下的分支不少,平日行事的时候,他们也常要与各家分鼎,不是我的生意,就是你的生意,话里机锋往来是最基本的事,可再怎么不服,也都是暗嘲几句,面子功夫做足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人骂得这么直接。
骂得直接就算了,竟然还一骂骂一群!
刚刚那个扫了一圈的轻蔑眼神,分明是把他师父都骂进去了!
“你知道我师父是谁吗?!简直不知天高地厚!”那人往前走了两步,气上了头,一把抽出身侧的铜钱剑,再近一步,便能伤人。
陆征神色一沉,瞬间往前走了一步,把温白护在身后。
温白也被惊了下,可看剑刃并未伤到他,又注意到陆征明显变了的脸色,生怕陆征一个不耐烦,让人当场去世,所以抬手拦了拦。
温白动作很快,几乎是下意识的,也就没注意到自己的掌心此时正紧贴在陆征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