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为了避免孩子太多被人怀疑,隔几年便会换居所,□□的频率也很规律,家里养着一个最大的供他开心,再有一个养了几年的备着,最后还有一个刚领进门没多久的。其实当时义父家里已经有一个小的了,收养我或许是个意外。他也不是所有流浪的男孩子都会收养,面相不佳的不要,身体残缺的不要,个子太高太小都不要。我想这也是当时大夫说我的腿不好时,他暴怒的原因。”
孟何仔细打量了面前鬼的容貌,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面皮也不紧致,看不出当时长得多好看,倒是高鼻薄唇尚且能窥得当年风采之一二。
“那些被伤害的孩子多数都被圈养,他们甚至对外界失去了兴趣,不愿意走出那个院子。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大,他们会被义父厌弃,赶出院子,至于鸟出了笼子会怎样,养鸟的人不会关心。当时被捕来圈养时他们没得选,后来养鸟的人打开笼子要放了他们,走不走他们也没得选。”
“当然,我并没有那么特别,我不是第一个想要杀了义父的人,可是没有人成功,我猜缘由是他们沉不住气或者不会演戏。或许我成功的原因就在于这些我很会。”
“曾经有几个人想过要杀义父,我不知道。我只撞见过一个,那个我进园子时就养的很好的小哥哥。小哥哥很聪明,念书也很好,据说当时因为一场意外家破人亡被义父收养,我偶尔下了学去找他读书。”
“那天教我的先生身体抱恙,下学早,没人来接我,我便自己走回园子,想去找小哥哥。小哥哥房门虚掩着,我从门缝里看见他举着刀要刺向义父,明晃晃的刀面,尖锐的刀角。我差点要推门进去了,我想义父待我那般好,若是小哥哥要害义父,我必然要上去挡刀的,我愿意为那么好的义父挡刀的。”
“可是小哥哥没能刺中义父,义父防着他呢。”
“义父将他绑在椅子上……”
孟醒沉默了。
“我吓坏了,许是天性,我没有出声,我知道若是不能救别人便要想法子自保。”
“绝望嘶哑的叫声从屋子里传来,我怕有小厮听见声响过来看,便躲起来。可是没有。纵使有小厮拿着扫帚路过,也是头都不抬一下。原来一个园子里全是帮凶。”
“我不是那种一锤子打死所有的人。从那日起我便留心义父收养的那些孩子们以及义父对他们的态度。我确定了心中的猜想,为了自保故而一直防着。”
“后来陆续有两三个比我大很多的孩子被送出园子。我装作不知情问义父他们都去了哪里,园子这么好为何不一直待着。义父讲说他们大了,要出去自己闯一闯了。可我分明看见有人没能从屋子里走出去,有人被送出去时扒住门死活不愿意出去的,出去怎么活呢?能娶妻吗?能每夜不做恶梦吗?能安稳过一生吗?”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当时对义父讲一句我长大后不走,一直陪着义父。义父没有意识到我有什么问题,反而笑得很高兴。”
“看我多会演,我想的很清楚明白,我或许可以跑出去,可是出去又怎么样呢?我或许能活下去,可是不能念书,不能考官,不能向孟自报仇。所以在园子里待着又怎么样呢,园子里有那么多比我大的男孩儿,怎么轮也不会那么快轮到我。瞧我多阴暗,别人可以去死,我不能,别人要挡在我前面,被我用来做挡箭牌。”
“其实那一年我不过十岁。”
“我哄着义父,顺着义父,让他对我没有戒备,让他觉得我对他感恩的不得了。我记得小哥哥为何没有成功,义父知道他聪明,必然不会乖乖就范,知道他有杀心,防着他。我想过了,在义父准备动我之前下手。”
“我在园子里待了许多年,那几年面具像是长在了脸上,装病买通大夫这种小伎俩更是不知道用了多少遍。那几年,我读了许多本医书,终于找到一种草药能让人短暂的浑身被抽取力气,双腿一软摔在地上。”
“义父时常要去一个庙里祭拜,那庙在山上,山路难行,若是碰上阴雨天,路再滑一些,我想摔断个腿应该是不成问题。”
“许是天都要帮我。义父出门前天还是晴朗的,午时未过便开始积蓄乌云,没几刻便下起了暴雨。事情也如我所料,义父走到半路体力不支摔倒了。”
“谁知他磕到了头,大雨天山路上也没什么人,没人及时发现他受了伤。等管家意识到事情不对时,他竟就这样死在了山路上。其实我没想过他死的那么干脆,我想着他要是能摔断个腿,我慢慢耗死他的,躺在床上死应该是最舒服的死法了?我不知道,我猜的。”
孟何听着皱了眉,道:“他死了没人怀疑你吗?”
孟醒道:“当然有,但是堵住悠悠众口不是我的分内之事,那是他发妻的,也就是我的义母。”
“义母同义父早已不合,她之所以帮着义父瞒着这些腌臜事,不过是为了义父的财产。对于义父之死,迅速翻篇儿对她来说才是最有利的,不论义父是怎么死的,她只要一口咬定义父就是因为不小心磕到了石头,是意外,衙门的人会强制验尸吗?他们闲的慌。义母就算对义父之死存疑,那又怎样,她早巴不得他死。”
“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舍弃很多东西的吧?至少我遇到的都是这样的人,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义父下葬那天我作为唯一剩下的义子,走在队伍的前列,哭的可伤心。谁见了不称一句这义子孝顺,虽是义子,胜是亲子。我如愿的分得了一部分的财产,虽然同总数比起来不值一提,但是于我来说够用即可,进了义母口袋里的钱财,要多了她哪里能给?不若顺着她,做足了唯唯诺诺的姿态,免得再生事端。”
故事进行到此或许该告一段落,孟醒该似方才讲完阿娘的事情那样,在讲完义父的死后停下,为自己寻找几刻钟喘息的时刻。可是孟醒没有,他没有任何要停顿的迹象,张着口想继续讲下去。或许于孟醒而言,值得他满心思念的,才配得他片刻的停顿,至于那些由他出手的人派发死亡的人,怎么配呢?
孟何开口打断了孟醒,他想知道的更详细些,想在心里给那义父定上更多的罪名,足以说服他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想尽办法也要让那义父死的罪名。
“为何那人死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义子了?其他人呢?只剩你一个的话,他没对你做什么吗?”
“呵呵……”孟醒嗤嗤笑了两声,有些嘲笑,不知嘲谁,道:“被我撞见的那个大哥哥两年没到就死了,没熬到义父要将他送出去的时候。比我稍大些的那个孩子要更惨一些,那段时间义父大概是发现了什么更好玩的事情,时常用极残忍的方式折磨那个孩子,他甚至还没小哥哥活的时间长。等快轮到我的时候,我便下手了。其实我没想着一定要他死的,也没想过让他感受躺着床上等着死亡的那种绝望的,毕竟他曾救了我的命,虽然我并没多想活下去。可惜他对待那些男孩的手段太过折磨,可惜他幸运地磕到了石头。”
孟何不说话了,他想他问的问题同情绪有关的太多,他本不该好奇。听客如何能从寥寥几语中体会到当事人的心境,何况他是孟婆,做的就是送鬼的活计。
想想这些,孟何不想再找些那劳什子的义父的罪名,他的注意力被别的吸引。
这一切好似都建立在一个点上,孟醒为何能确定他义父一定会轮着来,万一……
孟何问出心中的疑问,孟醒却笑了,放肆大笑,“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那义父他信神佛,哈哈哈!”
“他这样的人却还每日供奉,时常徒步去庙里跪拜,乞求神佛保佑他。他甚至觉得自己按日子来,便算是一种善了,多好笑。”
神佛会不会保佑孟何以为或许该问问忘冥的意见,毕竟他从前是做神仙的,这种事想来有经验。
该怎样问孟何还没想透,转念又想:人间这许多人皆信神佛,若是要管,哪里管的过来?况且忘冥那样好的人,便是护佑凡人,也不该是这样的人。
☆、妄人间伍
故事到这里,想必要告一段落。
孟何望着窗外已然暗淡的天色,起身欲去关门,想着今日便到这里,收拾收拾歇一个好觉。
“后面的事情还算顺利,”孟醒在孟何站起身来陡然开口道:“我拿了钱财,租了小院儿。义父的葬礼办的不错,租房给我的人认出了我是那家义子,还当我是被黑心的主母赶出来,想着我该讨生活困难,起了恻隐之心,租金算的很便宜。”
有风吹过,孟婆庄敞开的大门被吹的吱呀几声响。
天色算晚,黄泉总起风,鬼这时赶路也艰难。不若早些入夜,黄泉漆黑一片,说不准能让那些鬼少绕弯子。
“黄泉该入夜了,明日再说罢。”孟何没坐下,从桌案后走出来道。
“我……”孟醒一字刚出,嗫嚅几下唇,或许他想继续说下去的,只是这样的要求大概为难了面前的听客,便罢了,不必再提。
孟何看着他的面容,那垂放着无意识摩挲的大拇指,叹了口气:“罢了,你若是不介意,劳烦点个灯吧。”他纵是劳累,也不必同一个不久要去投胎的鬼计较这些,黄泉的时日这样长,少睡一日算不得什么。
门合,夜至。
孟何关好门回来时,孟醒不仅点好了蜡烛,还坐到了摇椅旁。
“多谢。”孟何懂得他的意思,将放着的软垫也拿出来递给他。
这软垫自彭方年走后,再没人用过了。
“我买了书,请了先生来家里教我,”戏又开锣,“第一次参加会试中了名次,虽是名次不太靠前,家里也无人支持,但我使了银子,找了几个小官员举荐,得了个不大的官职,被派去了外地。摸爬滚打几年升了几次官儿,又回了京城。”
“回京城那一年……我好似还差两三年才及弱冠。挺早的是吧?当时朝上一眼望去,该是我最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后来有一个左相,年纪比我小些。人家厉害的紧,方一入朝便从吏部侍郎做起,没几年就做到了当朝左相。可惜他命短,死的早,不然我大抵还会同他斗个许久。”
像是扯远了,孟醒提起那人时低低笑了两声,思量片刻,才继续讲下去:“瞧我,扯远了。官场上不就那些事儿,没甚好说的。”
“说说孟自吧,我回京可就是为了他呢。”
“我虽久未进京,可消息却不闭塞,何况我还留意着他的消息。我知道他这几年升了两次官儿,算是朝廷要员。当年那个扔给我碎银子的他的宝贝女儿,待字闺中,求亲的人快要踏破门槛。他后来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他忌惮的岳父也死了后,终于撕破了爱妻的名声,纳了两个小妾,又生了两个儿子,最小的儿子也在上学堂了。”
“进了京,我没立马去见他,我等着看他在朝堂上看见我的样子,我盼望着他能殿前失仪呢。唉,可惜了,他没认出来。”
孟何打断道:“怎么你为官几年,他从没见过你吗?便是没见过,官员总有名册,他怎会不知?”
孟醒笑笑,道:“先前没见过,至于名册,他看见又如何,他左右不知我的名姓。想必他当年见过我后也没打听过什么,他大概觉得我死在哪个角落里烂掉了。我偏没死,活的好好的,该在角落里腐烂发出恶臭的是他。”
“第一次上朝时,我被陛下称赞,惹的官员侧目。下朝时有几位官员过来同我套近乎,赞我年轻有为,叹句后生可畏。孟自竟也在其列,他位高,自不必向我谄媚,不过是为了打个照面,面上笑了一下。他冲我笑,我也冲他笑。我笑的是真心的,一想到他以后日子可能舒服不起来,我不要太高兴。”
“他没认出我,我也没提醒他。我那时根基不稳,他要打压我虽说会费些气力,可也能成事。他‘瞎’倒也方便我谋划。”
“先从谁下手呢?我当时想过好些天,最后挑了他的女儿。其实仔细算算,她没做什么坏事。就当是我嫉妒吧,我总是拿她同我没出生的小妹相比,她如今该过的日子,若是我小妹的多好。我还想着若是没有她的母亲,或许又是不一样的结果。总之,那一家子人,我没打算放过哪一个。”
“我先是设法同他女儿结识,制造不少偶遇,适当展露一些我的……优秀?大概是这样吧。没几次,她看我的眼神便有了些小女儿家的扭捏姿态。真是无趣,我原以为要费一些功夫,看来他教的女儿和他一样‘瞎’。”
“他知道我在结交他的女儿,也没拦,大概觉得女儿同我成亲也不错。可我改主意了。”
“我想过当着圣上的面求娶他的女儿,成亲当晚我便告诉她我同她同父异母的关系。看她郁郁寡欢而死也好,看她从此未做新妇便做寡妇般困在后宅也好,总之都能令我舒畅。可是我去祠堂祭拜母亲时,又想到若是娶了她,将来她死了,牌位还要同阿娘小妹的放在一起,实在恶心。”
“所以我放过了她,用药让她跟朝中一个老臣的纨绔儿子厮混在一起。孟自为了脸面好看,没多久就将女儿嫁了过去,”孟醒自嘲的笑笑,“嗐,一点手段而已。其实我对她够好了,若是让百姓知道了,沉塘不说,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我还让她好好的嫁了人。”
“她当然想不到是我做的,成亲前找我哭诉,想跟我私奔。成亲后还来找我哭诉,说丈夫如何如何花心,家中小妾如何如何欺负她……吵的我头痛。我便提携手下时顺带污蔑了她的婆家,全家流放了。哈哈……据说流放路上苦的很,负责押解的官兵随意便会打骂,甚至心情不舒畅时将流放的女眷当成□□暂用一下也是有的。后来没几年,听说病死了,流放之地苦寒无比,她身骄肉贵,受不住太正常了,没人会怀疑是我下了毒,让她生不如死的过个几年,然后以肺痨的症状死掉。那地方没什么名医,不会有人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