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是去了一趟人间的缘故,孟何从前只听别的鬼说起孤独,譬如彭方年,再譬如陆拾壹,如今却从眼前的情景中切实地感受到了鬼那并不会跳动的心脏沉沉一击的钝感,不知是否可以名为孤独。
正欲上前,又见那鬼拿起了桌案上的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小玩意儿,指腹抚在上面,一下又一下,嘴角带动脸颊,取代孤独的终究是那眼里溢出来的温柔笑意,他对那物件的眷恋像是把毕生温柔都倾注于那物件上。
纵使再不忍上前打扰,可这鬼终究要送,孟何上前坐到那桌案后的椅子上,坐到了那鬼对面,阳光照不到的昏暗处。
“等了多少日了,等的急了吧,怎的孟婆庄内只你一个鬼,我原以为该很多在这里等我的。”
那鬼听见话语声,放下了手中的物件,孟何才看清了那是什么,是那天忘冥拿来的穗子。
他并不喜欢这类挂在身上的玩意儿,觉得平日里晃来晃去的碍事,是以也没多留意,随手放在了一边,走的时候也没记得带走,便同那笔墨一块摆放着,如今桌案收拾干净了,那穗子也被挑了出来。
孟何不懂穗子玉坠之类的好坏,他只觉得那穗子并无特别,通体是张扬的红色,只末尾一点儿恐是不小心染上了墨,染出个带着黑尖儿的尾巴。
“我来的晚,并未等多少日,这些日皆是白无常每日固定的一刻钟过来端了孟婆汤给众鬼喝。我原本也想一同喝了走,奈何白无常说有人交代让我在此等候。”
那鬼是三天前到这里的,白无常很奇怪,只说让他等,偏又不说等谁,每日一众鬼皆随着白无常走了后,偌大的孟婆庄便只留他一个,格外冷清。
年纪大了他愈发畏惧一人独处,偏孤独又是老人的常态,他无可奈何。他总想找点事情做,显得自己忙碌起来,便自做主张的打扫了孟婆庄上上下下,还点燃了香炉,香炉燃着时他仿佛同在人间时没什么区别,周遭万物皆虚无,独他一个人同香炉烟雾作伴。
“哦,那还要多谢白无常帮我收拾这烂摊子了,改日她要请投胎的时候我给她多灌点儿孟婆汤,这样她下辈子痴痴傻傻便不会有什么愁心事儿。”
“……”
“想必白无常让你在此等我是忘冥嘱咐的。”孟何说完又嘟囔了句:“总是这样,嘱咐着别人,同别人商议,我只得个果便罢了。”
孟何把桌上摆的整整齐齐的砚台笔墨一件一件妥帖的收进柜子里,又欲将那染了墨点的穗子也一并收进了柜子。
那鬼不知同那穗子有什么渊源,眼睛直勾勾盯着孟何拿走穗子的动作看,孟何被盯得浑身难受,只得又将那穗子放回桌案上,放至那鬼面前,而后去将那燃着的香炉湮灭。
他不喜燃香,总觉得那东西更配忘冥这般气质的人物,纵使他同忘冥待在一起时间再长,终究骨子里还是不同的。
“说说吧,你跟那穗子怎么了,眼神片刻不离的,若是你实在喜欢,我可以送给你,虽然你也佩不了多久。”
“呵。”那鬼痴痴笑一声,道:“我同这穗子并无渊源,只是同我在凡间所用的很像,故而多看了几眼。至于赠我,便不必了。”
“很像?那不小心洒上去的墨点子也很像吗?”
“像,那墨点子最像,我方才细细看过,连位置都差不多,若不是我那穗子早些年就不小心烧坏了,我怕是以为那穗子被我一路带着来了。”
那穗子是忘冥拿给他的,那墨点也是他随手放在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怕是忘冥又搞得什么事情忘记告知他,忘冥总是这样的。
“你还别说,说不定是你那穗子被烧坏了之后也同人一样,到了黄泉在这里等你嘞。”这句话自然是孟何信口胡诌,物件哪里能有灵魂被白无常勾来,若是成了精怪,那死后也是不入冥府的。
那鬼生前一介凡人,死后一介凡鬼,孟何这样说,他便这样信了,还傻不愣登的问孟何:“真的会这样吗?”
苍老的脸上满是疑惑,略有些浑浊的眼睛也因为求知的欲望被激的清明些许,不过也只是些许,掩不住眼中的那些疲态。
孟何想这鬼生前定是好学,又看这鬼身着服饰看着布料也不错,说不定是个官或者有钱的商户之类的。
那鬼又道:“若真是穗子在这里等我,那他会不会也在这里等我……”
孟何听清了却只觉得他傻,这孟婆庄虽然屋子多,但他在这里已然住了多日,有没有鬼在这里等人他本该清楚的。
这鬼生前怕不是一个痴情人儿,还是被辜负的痴情人。
孟何耸耸肩,瘪着嘴,虽为他惋惜,可这人世间那么多人,来黄泉那么多鬼,满是遗憾的多了去,他早已听倦了。
偏这后来的鬼不知道都什么毛病,总爱同他唠叨些生前的事儿来,他听几句,嗯嗯啊啊地应付几句也便罢了。
除却白无常陆拾壹那次是他太过无聊,上赶着磨着她讲,也再没有了。纵使是陆拾壹的事儿,他能记得这么些年也同陆拾壹后来成了白无常,两人常常见面有几多关系。
可这次又是忘冥特意留下的鬼,忘冥已经许久没有主动留鬼在孟婆庄了,他不得不专心应对着。
孟何慢悠悠灭了香才又做到那桌案前,坐下后两手朝桌上一摊,那鬼还是先前那姿势,脊背正直地坐在对面,他不是不曾动,只是好像坐下时永远是同一个标准的姿势。
孟何没答那鬼方才的傻问题,那鬼想必聪明,知道结果,也没追问,孟何索性扯到了正事儿。
“既是留了你,想必是因为你有什么特殊,你要不想想你同那些别的鬼有什么不一样?你早些想起来说完,我也早些给你端汤。”
“嗯……”那鬼迟疑片刻道:“能否直接给我一碗汤?生前的许多事我都记不得了,人嘛,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
“那我看你也不必喝这一碗汤了,既然记性不好,说不定走到阎王殿时便能全都忘光了。”
“哈哈哈哈哈……”那鬼倒是笑的爽朗。
“事儿呢,是一定要说的,汤呢,你说完了我也会给你喝,你好好想想然后说一说多好,我方才从人间回来,此刻也疲累了,你若是不愿说,便在此睡一觉,明日再说,左右孟婆庄是能容你住下的。”
孟何倒是巴不得此鬼快快的喝了孟婆汤离开黄泉,奈何他害怕忘冥同他生气。
忘冥从没当着他的面对他生气,是他数着忘冥来黄泉的时日,自己总结出来的:忘冥生气了便会许多日不来黄泉找他,至于多少日,全没个定数,大概什么时候气消了什么时候便来了。
他从人间回来,没吃着人间的樱桃,还想着忘冥院儿里的樱桃呢。
“那便烦请您容我仔细想想。”
孟何的手摊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他实在困乏,此刻对着一个专心想过往半点言语都没的人,忍不住便开始打起瞌睡。
“莫不是我生前害过许多人的性命,作孽太多?”
“唉,”孟何叹一口气,半梦半醒间答着:“你生前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孽,那不归我管。等你过了孟婆庄,到了判官司,自有判官予你定罪。”
“或是我生前帮扶过的人,托你关照我?”
“哟!”孟何嗤笑一声,“你方才不是说你生前造孽了吗,怎的还有帮扶过的人会托我关照你?我不曾记得。”
“那是我生前不曾娶妻,亦无子女,断了后?”
“这些关我屁事,你爱娶不娶,爱生不生。”
“那……”
“你若实在不知,不若你先告知我你唤什么名字,生前是做什么的,家住哪里。”从前忘冥嘱托留下的鬼皆是讲述自己的生平,如今单让这鬼自己琢磨,怕是行不通,不如还按从前的路子再来一遍,说不定还要快些。
“我名唤孟醒,生前是当朝左相,家住……家?罢了,生前长居京郊附近一处别院。”
☆、妄人间贰
孟醒……
孟何只觉得这名字熟悉,却是没想起有何往事与之相关。大致猜猜不外乎是从前遇见过与之有什么关联的人,或许是那个负了他的人也不一定。
“你待我想想,想想该同你讲些什么。”
“到了冥界,还想着对生平所历有所保留?大可不必,那些重要的事儿,都说说便是了,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嫌你作恶多,做孟婆久了,什么凶恶之人没见过。”
“您误会了,我并不是想隐瞒些什么,只你需待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讲起,总要有个头尾。”
“头尾?从你一生初始开始,讲至你将死之时,便是最全的头尾了。”
“开始?”
孟醒端坐了许久,身体仿若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反观孟何,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动作不断,坐姿也不甚雅观。
孟何觉得这个鬼有点烦人,总是磨磨唧唧,偏一大把年纪还坐的那么正,不怕累着?
“我从小长在兴隆镇,镇子不大,家也不大,只我和阿娘两人相依为命。我阿娘很漂亮又好整洁,总是挽着整齐利索的妇人髻,一丝发丝都不乱,小小的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打着补丁的衣服也洗的很勤。小些时候,没有孩子愿意同我玩,他们总骂我是没有爹的孩子。我也问阿娘,我问她爹去哪里了。阿娘从来只有一句:你爹上京城谋功名去了,再等等他就会回来接我们。可是爹从没回来,我后来便不再问了。”
“我家从我记事起便供了一个牌位,上面写着‘爱女孟芩之位’。阿娘说那是同我一母同胞的姊妹,尚在腹中时便因为灾祸没能生下来,我命大,活了下来。我常问阿娘,那是阿姊还是小妹,阿娘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郎中说是个女孩。”
“我倒希望那是个妹妹,若是妹妹的话,待我将来长大,可以挣好多好多银钱给妹妹买漂亮衣服,买好吃的好玩的,让妹妹一直开开心心的跟在我后面脆生生的喊我哥哥,做我家的小公主。”
“可惜我妹妹没了,我家也没有银钱。”
“阿娘一个人带着我,靠着浣衣洗盘子这些活生存,其中艰辛自然可想而知。我见别的孩子都有外祖,我没有,我便也问阿娘,可阿娘总会掩面哭,我渐渐也不再问了。看我,多招人嫌,总是要问一些让阿娘伤心的问题。”
“镇上人不多,我时常听到一些流言,关于阿娘和我的小妹。他们说我阿娘不是这个镇子上的,未出阁便同我爹厮混在一起,有了孩子要被浸猪笼,是我外祖母趁着夜里帮着阿娘逃了出来。阿娘一路逃到兴隆镇,盘缠又不多,还怀着孩子,没了办法不得不开始做些浣衣的粗使下贱活儿。原本腹中怀了双生子,偏有一次在妓院给人浣衣时被喝醉的恩客看中,想要强行收了去,挣扎之间伤到了肚子。那恩客见出了许多的血,吓的酒醒了大半,提着裤子就跑了,没人管她,这才掉了一个孩子。他们还说阿娘活该,一个好好的妇人,去什么妓院浣衣,别的地方没有衣服可以洗吗,说她就是天生下贱。”
“我听了这话,总要冲上去同他们理论。他们又嚷着他们说的是事实,阿娘当初到兴隆镇的时候肚子都显怀了,这事儿谁不知道,让我不信可以去问我阿娘。我才不去问阿娘,我相信阿娘,阿爹是进京谋功名去了,会来接我们走。”
“后来街巷里的孩子也在说这件事儿,他们在鼓动更多的人孤立我,说我是野种,说阿娘是不是好人。我没忍住,冲上去跟他们打了起来。我时常帮我阿娘做活,比他们有力气。”孟醒分明苍老的脸上却流露出稚子该有的骄傲,仿佛把当时打架赢了的自豪放到如今才得以展现:“我很厉害,撂倒了好几个。阿娘来将我领走时,别人家的父母还骂骂咧咧,阿娘大度,不同他们多说。我身上青肿了好些地方,家里没有药油,阿娘晚上搂着我直哭,我跟阿娘讲我不疼,阿娘还是哭。我阿娘总是爱哭。”
“我那时想着,等我将来长大了,挣许多钱,带着阿娘换一个镇子住,什么都给阿娘买,孝顺阿娘,让阿娘不用再浣衣,也不做让阿娘伤心的事,不让阿娘哭。”
“阿娘最喜欢做的事儿便是搂着我看月亮,给我唱‘月儿弯’,阿娘唱歌好听,月亮也好看,我最喜欢的就是十五时候的圆月了,又圆又亮的。阿娘还喜欢同我讲要念书,将来爹来接我们时看到我书念的好,定然会高兴。阿娘说念书很重要,将来能光耀门楣。”
“她还讲说醒儿这么聪明将来一定能光耀门楣。”
“阿娘是很看重读书的,即便家里很穷,阿娘也会从不知道哪里抠搜出一点银钱,交给夫子做学费。夫子很好,他不同镇里的那些人一样,总说些有的没的闲话,纵使阿娘每次钱给的不够也会用心教我,我也很用功,夫子说我学的很好,也夸我聪明。”
“后来的时日阿娘最喜欢做的事儿便是同我坐在屋里看月亮,让我给她念白天学过的文章,我为了让阿娘听的清楚明白,每一篇我都念过许多许多遍,后来干脆背给阿娘听,阿娘总会很高兴。”
“我多想一直那样,在那个小小的镇子里,从书院走两步就能到家,到家就能看到弯腰浣衣的阿娘,待我将布包放下,待阿娘将衣物浆洗好,吃几口热汤,通背今日学的文章,然后挤在一起入眠,冬天也不怕被子小,挤在一起总是暖和的。”
孟何道:“要叹一句‘世事无常’了吗?来黄泉的人总会讲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