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未有什么干涸的血印在上面,到底也是煞人了些。
拾壹生前在公子面前哪里会有这副样子,那死前谁又会去看她死时的模样。纵使那公子觉得拾壹眼熟,而后饮了孟婆汤记忆也变得呆滞,不会有认出来的可能。
忙着的时日便过的快,一日的鬼送完,孟何疲累的半句话都不想讲,所幸今日忘冥未来寻他,他无人讲话。
无人讲话,便只有关了门,睡至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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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风高,是个做坏事儿的好日子。
一处点着星星点点微光路灯的宅院里,该睡的人早已熄了灯火酣睡,细数下来,整个府中怕是只有一人,此刻本该睡觉的时刻里,却坐在廊下弹琴。
琴声不响,一音落下,却久久不散,声声绕在一起,是少见的曲子。与其说是弹琴,不如说是在布阵,该睡的时辰却做着别的事,不过为了“守株待兔”四字而已。
一曲终了,已是半夜,夜深露中,那人许是不想等了,停下弹琴的动作,扯松了束发的银簪,随手一扔,起身欲走,口中还自语着念叨:“怕是今晚不来了,如此罢了,等着作甚,还是睡下为好。”
言罢人已进了屋子,屋内灯片刻便熄了。随着屋内灯熄,院内原本用来照明的路灯也跟着熄了,院子一片死寂,头顶月亮的柔光此刻都让人觉得太亮。
该来的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个好日子,他们当然来了,只不过他们自诩比从前那些来此的妖怪聪明不少,知道方才廊下坐着弹琴的是个人物,不好对付,故而躲起来,只等那人觉得困乏,伺机而动,争取一举成功。
“他果真进去睡了,快,动作快些,不能错过了今天这个好日子!”一群人中总有一个头领,带着做事,指挥大局。
“是!”众人皆小声回应。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院外的竹林中迅速的延伸至宅院的花园内,也是院落中最宽敞显眼的地方。
速度如此快,看来有些道行。
“老大,这路线方向好像不对啊。”妖群中的军师提出了质疑,众妖匆忙停下,头领环绕四周,发现竟是宅院花园,怒从心起,顾不得此刻夜里安静,便破口大骂:“哪个蠢货引的路,滚出来!直接去那将军房里不懂吗!”
“禀……禀老大,是小的,前几日小的来此勘察时,地形跟现在不一样,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变了,小的一时不察,这才……这才引错了路,还望老大饶恕小的一时之过。”妖群中身量最小的一个颤颤巍巍地开口,他怕极了口中的老大。
“你!”老大抬手欲打,却被方才察觉出方向不对的军师拦住,“老大息怒,先别同他计较,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那将军,查看他到底是不是那帝君的转世,若真如传闻的样,我们也可快些吸取他的精气,为老大你修炼助力啊,此刻若是在这里磨蹭,万一等会儿吵醒了弹琴的人,可得不偿失啊。”
“是,你说的有理,眼下那个将军的精气最重要。”老大点一点头,认同了军师的话,又对那跪在地上发抖的小妖道:“还不快起来引路!”
“是!是!”
众妖又施展出法力,看似速度很快,却总是在花园里兜圈子,绕来绕去都不曾出去。
“停!”老大又发话了,揪出那个引路的小妖,将凶神恶煞四个字写在脸上,道:“你怎么回事儿!想死是不是!”
“老……老大……”小妖话都说不全了,引着大家在这里兜圈子,他找不到理由推脱罪责,分明早先他来此探路时,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院子,府中的人也没什么特别,怎的如今竟怎么都走不出去了,只在这里绕圈?难不成真的入了那人的阵法不成!
“老大老大。”妖群中又有妖嚷了起来:“这地上怎么有一个闪着光发亮的银簪子!”
“什么?!”这话点醒了老大,他眯着眼睛仔细瞧那个在月光中闪着光的银簪子,这不正是方才那廊下弹琴之人随手扔掉的簪子吗!
军师最先反应过来,冲着老大大喊一声:“糟了,中计了,老大快撤!”
众妖一听中计了,都开始躁动起来,一下子竟显得有些吵闹。
一声不太响的琴音泛着空荡的寂寥从廊下花园对面的廊下传来。
“哦?呵,想走吗?”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语调伴着琴音传来,明明说话的人不在众妖面前,可那声音好似就在耳边响起,缓缓的灌进耳朵里,令人脊背不由得生出寒气。
众妖大惊,顾不得什么逃跑的章法,开始四处乱窜。
琴声又起,渐有加快之势。
随着琴音的节奏,地上现出一道道金印出来,正是方才布下的阵法。而那枚银簪正是阵法中央处,那群妖怪也如待宰的羔羊,处在阵法最中心的位置。
光柱随着琴声不断向上升,一个骤然的转音,光柱便犹如蜘蛛结网般散成细细的光丝,从这头穿过众妖的身体,而后连接至另一头。
如此反复,众妖个个似被蛛丝一般的光缠绕住,动弹不得。
“铮!”琴音落下,光柱骤然收紧,众妖竟片刻间成了齑粉!
院内霎时一片寂静,冷淡的人声轻缓响起。
“荒止帝君座下,岂容尔等小妖放肆。”依旧是轻缓没什么脾气的调子,方才那群小妖竟是半点不被放在眼里。
园中光芒渐渐隐落,风起又消,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夜里该有的安静。方才那些事儿皆如没发生过,一切恍若只是小厮夜里起夜时睡得迷糊看错了。
廊下的人弹完最后几个音方才起身,白色中衣扫过地上铺来坐的蒲团,腰间随手系上的丝绦松散地往下垂着,未曾束起的长发随着站起转身的动作撩过琴身。
待要抬头去看那人面容时,那人已然转过身,一手虚握成拳负在背后,往屋里去了,只余谪仙样儿的背影从眼前渐渐模糊,直至梦中变得一片茫白。
☆、前尘烬贰
若是让我选,我是最想一直待在山寨做他的压寨夫人的。白日里他带着弟兄去看看耕地,傍晚带些新鲜的蔬果回来,我在寨子里教孩子们写字、读书。偶尔跟他出去劫富济贫也颇有成就感。若是不能,做这冥界的艄公也可,做个摆渡人,陪着黄泉的他,打着孤独的名号,一直陪着他。我是最不想做神官的,可……若是没有神官池上,便不会有压寨夫人秦池,也不会有艄公忘冥。——池上
“所以你千万要好好活着,离我的轮回远一点!”这是我作为秦池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很后悔。
我是天界荒止帝君座下神官池上,若论神仙的年龄来算,我着实算不上什么前辈,可若论任职的年岁,我又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老神仙。
说的简单些,便是我自小天赋异禀,又加上在荒止帝君座下,是以修炼神速,没多大年纪时便可参与正殿议事。
天界来往的神官大部分见了我都会夸赞一番,无非是一些场面话,或许是我真的年纪不大,分不清哪些是吹捧,哪些是真心,竟全都听进了心里。
抑或是我曾是告诫过自己不要太过相信这些吹捧,但时日久了,听的多了,心里不可控的有些自大。
到底是怎样把那些话记进心里的,大概是如今年岁大了,那些事情又太过久远,我实在是记不清许多了。
许是活的时日太长,人都会有些冷漠。
这天界的神官大都没什么热烈的交情,见面之时多是些寒暄的场面话,没什么意思,而后便各忙各的,也可能是每个神官都太忙了,没有时间将什么事儿什么人放进心里记挂着罢。
我倒是有一个比点头之交稍近些的伙伴,叫候期,是荒止帝君最小的徒弟,与我年岁相当,是以亲近些。但因着候期是地方上供奉出来的神官,平日里在天界的时日并不多,我与他已许久不曾见面了。
我本以为我这一生大概就在天界漫长的度过了,遇见他大概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内罢。
他是一个凡人,名唤何夏。用他的话来说,他可是称霸一方的土匪头子。
他每次同我说他称霸一方时总会有一股难言的自信,尽管我曾经十分不能理解,他一个打家劫舍的,人人喊打,怎的如此自豪。
缘起是天界的荒止帝君下凡历劫,成了镇守一方的将军,天界的人恐有什么意外,派我下去护着。
我是一个文官,不会什么功夫,却是精通些什么不用法术便能施展的阵法,在凡间成了将军的伴读,名唤秦池,平日里负责应付将军与皇帝之间的微妙关系。
人间匆匆二十余年过的很快,凡人时常觉得时日漫长,但这与天界漫漫几百几千年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是以我总觉得好像是一晃眼间那个满地撒欢儿的皮孩子就变成了一个威震一方人人敬仰的大将军。
起先他只是一个山头的小匪,寨子都未建起来,将军自然也对他没什么注意。
可后来时日渐长,他的山寨逐渐壮大,打着劫富济贫的名号专打劫那些富人,富人叫苦不迭,闹到了将军处,将军为了民心和百姓安定,自是要剿匪。
原定的计划是派些卧底去山寨中潜伏着,届时出兵剿匪,里应外合,一举灭了山寨。
他大抵是十分聪明警惕的,派去的人没几天便被拎了出来,皆是因为那些卧底武功都十分不错,手上也有不少练武之人才会有的老茧,接触没几下便被认了出来。
将军身边得力的人皆是从小习武,那些没什么功夫的普通人将军又信不过,派我去卧底好似是必须的选择。
我不会什么武功,自然无法在出兵时同他们里应外合,将军便派我熟悉山中地形,摸清底细。
这些听起来好似并不难,我只需取得土匪头目的信任,在山寨中多留些时日便可。我也是没怕什么的,原本我的任务便是助帝君历劫顺利,这剿匪得民心的事儿,大抵也是算在里面的。
为了让我的假身份更加逼真,将军安排我提前出城去熟悉熟悉那个“住了二十年”的城镇。
城镇并不远,我原以为很快便到了,没成想在半路遇上了他。他的出场台词没什么新意,“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我本来坐在轿子里,这种情况下车队自然只能停下,我也撩起了帘子,打算同这拦路的土匪理论理论,实在不行,留下一些钱财也便罢了。没成想竟是土匪头目亲自下山来打劫。他站在一个小土坡上,手里的大刀抗在肩上,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真真一副山野土匪的皮样。
我当着他的面笑了出来,或许我不该在这种情况下笑得这么开心,但是此情此景我真的没忍住。
想来他是将我的笑容理解成了嘲笑,恼羞成怒下竟说要将我劫回山寨做压寨夫人。
原先的计划被他撞上,自然是不能实施,没想到我笑了一下他就要将我绑回寨子,这样倒是也省事了。
若是他回了寨子要将我杀掉,我也是不怕的,左右我死了回天界复职,天界也会派别的神官顶替我的位置,不过是一个工作任务罢了,同在天界做文官没甚区别。
他的功夫着实不错,不待我知会那几个随行的侍卫,他便已将那些人撂倒,将我扛在了肩上。
我道他折磨人倒是挺有一套,扛着我却并不敲晕我,跑起来极颠簸,一颤一颤,我头又朝下,只觉得先前吃的饭都要给颠出来。
我原本还在心中谋划,若是上了山他想同我做些什么,我该如何应对,毕竟我不想奉献的这么伟大。
天界的那些什么神官大抵是指望不上,神官是惯来将自扫门前雪做到了极致的。
我没想到的是,他说是要将我押上山寨坐压寨夫人,却并不对我做什么,每日将我关在屋子里,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一看就是许久,他大抵平日里不忙。
将军说要让我记住山里的地形,可他整日将我关在屋子里,我十分烦躁。
他大抵是觉得我整日里冷着脸十分不好看,着人寻了许多书来,说实在的,那些书市面上卖的很普遍,我都看过,没什么新鲜,却也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入了山寨许多日后,他好像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坐在屋子里看我时常有手下过来与他低声耳语些什么。那时我方知他原是一个很聒噪的人,安分坐着不说话时不觉得有什么,一开口就原形毕露了,一口一个“老子”、“你大爷的”。
他说话时脱口而出的粗话我从未听过,乍一听只觉得不适,时常皱着眉头。
即使后来与他渐渐相熟,听见时还是会忍不住皱着眉头,但只觉得这样皮气的他同我从前认识的那些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文邹邹的人都不同。
说的腻歪点,只觉得他十分可爱有趣罢了。
或许是我皱眉的动作太过明显,他渐渐的会不自主的在说出口时观察我的表情变化,克制自己尽量少说这些话,可他大概是不太适应,多数时候都结结巴巴的,有时候还会因为突然改口,咬到自己的舌头,真是……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咬到舌头后,他终于主动告诉我他没读过什么书,不怎么认识字,想让我教他写字。
我顺势同他讲山寨里的孩子也该学些东西,想在山寨中办个小学堂。
学堂不能开在我的屋子里,自然我能时常在山寨中晃一晃。
他应允后我便在山寨里择了一间废弃的屋子,洒扫一番,充作学堂,他是最大的一个学生,每日坐在最后一排。除了他常以位置过于靠后为借口,在私下里追在我后面先生先生的唤我,让我给他开小灶外,山寨的日子着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