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淮只能做罢,从此没再提过。
柳信在院中跪了很久,还是走了。
之后的事情便如洪水泄了闸,一发不可收拾。
事情爆发的节点便是候期某日半夜毫无征兆地痛得满地打滚,毫无缓解的办法。
是阳城有供奉的百姓因妖邪而死,候期却没有及时察觉。
这样的疼痛入骨髓,仿佛有人将骨头一点点敲碎,再杂糅在一起,胡乱地刺入皮肉里。
候期初出世时,因为法力不够受过几次这样的痛苦,后来勤加修炼,阳城百姓因妖邪而死这样的事儿,已几百年不曾发生了。
他差点就忘记了还有这种疼,以为只有百姓去世那种呼吸不畅的感觉了。
这实在是令人想不通,候期的法力是一众小辈神仙中的佼佼者,普通的妖怪便是靠近阳城,他都能有感应,更遑论在城中不被他发现地杀掉城中百姓。
若是妖族中法力实在高强的,候期想不到阳城的百姓怎会惹上这样的妖。
此事一出,若是闹开了,城中必然人心惶惶。百姓会猜想候期是否已护不住他们,而纪淮妖的身份不知是否会多生变故。
未免多生事端,纪淮停止了去集市上变戏法,同候期一起揪出城中那只杀人的妖。
他们赶到现场时,哪里有妖的踪迹,连妖气都没有,只有柳信听见死者的哀嚎声赶了过来。
柳信是那人的邻居,两户人家只隔了一道墙。
他们毫无头绪,杀人的妖邪或许道行高到候期应付不来的地步。
纵是神官儿也无法遏制流言的传播,有百姓因妖邪而死迅速被阳城的百姓知晓。
死者死相极其惨烈,像是被野兽的利爪掏空了心脏,一开始只传是野兽伤人,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后来便成了妖怪杀人。
虽然事实确实是被妖邪所杀。
百姓起先相信候期会同往常一样解决这些麻烦,那个被妖怪杀的人或许是个意外。
直到城中有第二个、第三个人因妖邪而死。
为避免有百姓再因妖邪而死,候期组织百姓住到各个寺庙中,方便集中保护。
百姓人人自危,人群中开始有声音怀疑候期不再能保护他们,更有甚者开始埋怨候期没有办法在他们的亲人病死时施法救治。
也有相信候期的,双方争论声渐大,吵了起来。
就在纪淮和候期外出寻找妖怪时,柳信突然从人群中站出来,“纪淮就是那个杀了百姓的妖怪,我亲眼见到他变成了石头!”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大概是想起了纪淮曾经在街头变的精妙戏法,疑窦顿生。
信的人是少数,毕竟纪淮同候期的关系好是有目共睹的,柳信又站出来,“候期早就同纪淮勾结,他们还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
纪淮是不是妖暂且不提,候期竟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
受阳城百姓敬仰的神官,竟做这等腌臜事!
柳信是百姓看着长大的,邻里邻居,从前请候期去家里吃饭也是有百姓看到的,没道理平白给候期泼脏水。
若候期当真与纪淮是那种关系,那维护纪淮也算不得什么。
妖啊,那是妖啊!
纪淮便是杀了人,候期想必也不会对他做什么,说不定将阳城百姓弄到这寺庙里来,便是为了更方便纪淮。
……
一旦疑心开了个口子,往什么方向发展谁能控制住。
等到候期纪淮回来时,百姓竟直接质问候期是否同纪淮这个妖勾结。
候期身为守护神,对自己守护的百姓哪里能撒谎,百般解释杀人的不是纪淮又有什么用。
纪淮是妖便坐实罪名。
竟有人当众提出让候期立刻杀了纪淮!杀一个妖邪要什么理由,况且妖还杀了阳城百姓。
炎热的夏季,大声的吵嚷更是让庙中所有的人都出了一身汗。
柳信站在哄闹的人群中冷眼看着这一切。
百姓是柳信杀的,妻子身体眼看着撑不到夏天过去,他去求候期,候期冷眼看着,他能有什么办法。
偶然间他得到一本书,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按照书上所说修炼术法,想尽办法为妻子续命。
起先他并不确定纪淮是妖,冬天时他是撞见过纪淮变成了石头,当时候期也在,他只当是候期将纪淮变成石头玩闹。
他原先只想将众人视线转移,按照计划他马上要杀第四个人,将纪淮推出来,若有人死了,大家第一时间怀疑的必然是纪淮,为他打个掩护。
候期拒绝救他的妻子,同他说的最多的理由便是不可动凡人命数,他倒要看看若是纪淮快死了,候期又当如何。
没想到纪淮竟真的是妖。
百姓是柳信杀的这件事,候期同纪淮是心中有数了才回来的,没想到一回来便要面对这样的风暴。
他们本来没将心思放到城中百姓有人修炼邪术这样的可能上,直到百姓全部转移进庙时,柳信的妻子瞧着不像是病很重的样子。
纪淮记得前几天她还根本下不了床,百姓还都道柳夫人的病好了,纪淮和候期却清楚的很,柳夫人的病根本不可能好的这么快。
他们便去柳家细细查探一番,找到了妖邪术法烧焦桌椅的痕迹。
而候期之所以没有察觉,全是因为柳信修习不久,身上的人气完全盖住了浅淡的邪气。
庙中的情形一发不可收拾,闹到最后百姓竟完全不在意纪淮到底是不是杀了人,只在意纪淮是个妖,妖当然是危险的,而候期作为一个神官,竟同妖邪为伍。
至于候期口中柳信才是凶手,压根没有人信。
可笑的是,候期身为守护神,是没办法对城中百姓动手的,连将百姓推倒在地的能力都没有。
候期给纪淮渡了法力,将柳信制服关押起来。
也只能止于关押起来,纪淮是妖,若是借他之手杀了柳信,受苦的最终是候期。
纪淮哪里舍得,能有别的法子还是要找找别的法子。
候期想着只能去天界寻荒止帝君帮忙,阳城从没出过这样的事,又发生的太快,他一时间没什么主意。
他叮嘱纪淮:至多天界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回来,若有人要害他,自保为上。
天界一盏茶的功夫,人间便是两三日时间。
候期还是回来的太晚了。
☆、来日长柒
候期到天界时,直奔荒止帝君的宫殿,奈何被告知帝君下凡历劫,尚未归来。
他想到池上,不知怎的那侍官对池上身在何处只字不提。
不知该说神仙冷漠还是忙碌,甚少有愿意插手此事的。
若是有信徒请愿处死一个罪大恶极的凡人也便罢了,如今压根没有百姓请愿杀了柳信。
候期尚且无能为力,他们又能如何。
没等候期找到神官,他隐隐开始心焦。
莫不是阳城出了什么事,纪淮……
或许将柳信关押些时日也是一种选择。
每日上香大概真的有用,他赶回去时纪淮被围在阵法里。
那是……碎魂阵。
碎魂阵顾名思义,入阵者若不及时出去魂飞魄散。碎魂阵的组成和解法其实十分简单,只要有足够的人愿意在同一时间站在阵眼上,碎魂阵便可成。而破阵只需入阵者将组成阵的百姓全都杀掉,阵法自然可破。
纪淮身在阵中,若是祭出妖丹,要破阵不是不可能。
全部杀掉……
那全是阳城的百姓,如何杀?
百姓生,候期生,百姓因妖邪死一人,候期受一次刀剐蚀骨之痛。
纪淮是妖邪,若杀了这么多百姓,候期该痛成什么样?
生不如死不知能不能形容。
他便那样痴傻了一样倒在阵中,夏日的太阳过于灼热的照在人身上,好烫。
果然石头会比较喜欢冬日的暖阳。
他想好好活着的,真是遗憾啊……没活成也没瞧见他的神官口中那么好的阳城。
恍惚中他好像看见了候期从远处跑来,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跌在地上。
天上出现大片祥瑞云彩,落在候期的身后,云彩上下来什么人,他看不清。
睁眼太累了,他想睡会儿。
“救他啊!”候期挣开下来帮忙的神官,“救纪淮啊!”
“救……救纪淮啊……”
神官只是淡漠地摇摇头,“那是个妖。”
神官下来的目的只是怕那阵中的妖强行破阵,害了这阵眼中上千百姓的性命。
候期冲过去,想让人群散开,哪怕有一个人自愿从阵眼中走出来,“人不是纪淮杀的,纪淮从没做过坏事。求求你们,信我啊!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创造我又不信我!”
没有一个人……
他在期待什么呢?
能自愿站上阵眼的人,怎么会因为他几句话选择下来。
“民心所向”才是杀死一个人最有效的利器。
他们有很多理由,为亲人,为朋友,为自己……
纪淮算他们的什么,一个妖,挥挥手便能将他们杀死的妖。
候期尝试着撞开人群,根本是无用功,他甚至被反弹到了地上。
下凡的神官脸上淡漠的表情,阵眼上没一人挪动的脚步,纪淮越来越透明的身体。
纪淮……
若是他剥离灵识入魔,便能用外力破了碎魂阵。
若是顺利他便能留住纪淮的残魄,来得及,来得及。
只要纪淮还剩一缕魂魄,他便能将剩余的找全。
找多久都没关系,能找全的。
好痛。
淡漠的神官没想到候期会用这样的方法,这样的极端。
他们上去阻止,便是没能拦住候期入魔,也要拦住他伤那么多百姓的性命。
“啊!”
放开他啊……
纪淮……
终于,等他将拦着他的那些神官都打伤后……
阵法自动破了……
哪里还有纪淮半丝魂魄。
可笑的是,那阵法原本不会对阵眼中的人有什么大的损伤,如今却不知被如何改过,纪淮没了,百姓也没几个活着。
“纪淮……纪淮……”候期从那遍地的尸体上爬过去,他的腿根本支撑不住他站起来。
纪淮躺过的那个地方空落落的,连血都没有。
“我,我只是,”柳信从人堆里爬出来,“我只是想要他的妖丹为我的妻子续命而已。”
“我没想让他死的,他只要祭出妖丹,我没想让他死的。”
“那你就去陪你的妻子吧。”
柳信倒在了别的尸体上,脸上沾着的不知是不是别人的血。
候期支撑不住,倒在了纪淮躺过的那片空地上。
同阳城死去的百姓一起,夏天太热了,腐烂的味道想必不久便能传到城外。
——
黄泉,孟婆庄。
“你该知道的,妖怪死了不入冥府。”
“我知道的,我就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黄泉早已入夜,孟何今日睡的早,大堂内只余忘冥同候期。
“池上,你能不能帮……”
忘冥摇摇头:“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只是我早已同冥王有诺。”
候期将忘冥视为他仅存不多的希望,他不知晓冥王同池上约定了什么,闻言他猛地站起来,“冥王对你做了什么!他威胁你了?”
“冥王没做什么。”忘冥牵起嘴角,“他不过也是一个替别人守着记忆的可怜虫而已。”
神官中大多也是有原身的,最尊贵的便是天帝原身龙族。
忘冥原身是天池中生长的聚魂草,变回原身后可聚万物碎魂。
纵然需要的时间很长,甚至百年,可使用者哪里觉得这等待的时间漫长呢,总归是有希望的。
冥王同忘冥交易,自然是想聚不知散落在那个角落里的魂魄。
候期佝偻着腰又僵硬地坐在忘冥身边。
忘冥笑笑:“或许冥王要聚的魂很快便能找到,到时我便去找你。”
哪里可能呢?需要忘冥才能聚到的魂魄,又是冥王所托,没个百年哪里能成。
等到百年……纪淮的魂魄还能保住一丝没有消散吗?
候期捂住脸,即使知道没可能还是点了点头。
“池上,碎魂阵疼吗?”静默半晌,候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道。
孟婆庄的窗户孟何入睡时忘记关了,吹着窗,发出不小的声响。
“疼吧。”忘冥瞧着那开着的窗道:“重塑肉身尚有一线生机,碎魂阵不解便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该是疼的。”
窗外的风卷着吹进来,将屋内的烛火吹灭,一片漆黑中忘冥听见身旁传来哭声。
是压抑着的呜咽声,“我怎么能把纪淮独自留在那里……”
“我还没好好见他一面,没瞧着他一眼……”
“我的纪淮,分明只想好好活着的……”
“纪淮……”
——
翌日孟何起了个大早,缘由是候期要走了,忘冥没办法将门打开。
“他怎么不多待些时日?万一纪淮会到黄泉来呢?”孟何望着候期的背影道。
忘冥摇头:“不会的,妖若是死了,便是消散于天地间了。他还有很多谜团要查,早些走也好。”
候期法力高,孟何没眨两下眼睛已经看不见他的踪迹。
两人还是在孟婆庄门口站着,谁都没开口提要进去的事儿。
“忘冥,”孟何看向忘冥道:“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妖到底哪里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