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他是蘸了浓情蜜意,一笔一画、细致非常地在写自己一生一次的婚书。
心口、手臂、大腿,只要他能够到的地方,他冷淡的神色收敛,笑容如花酥之甜蜜,拿刀的动作毫不迟缓,于自己的肉身刻上一个、又一个的“照”字。
积年累月,他被魔君之名缠绕全身。
从他刻上“瑾妃”二字时,元照便深刻地意识到——孔在矜疯了。
他无法离开,也只能在孔在矜身边等灵体修复。
他等了将近三十年,也看妖界功臣疯了三十年。
元照常常坐在几案上,看他阴郁冰冷、阴晴不定地处理政事、执行他自己的计划,听他满面春风、柔情至极地和灵体说他聒噪的情话。
白日,孔在矜可以面不改色地下令杀人,杀了神鸦、妖宫里对他不利的人,将神鸦、妖宫里的权利逐渐揽入掌心。他似乎比天下任何一位权谋家,都要绝情狠心。
修炼时,他可以用尽各种秘术,不要命地损伤根基、透支身体,求快不求稳,十次修炼有十一次差点死在修炼中。他对自己如此狠心,只为他能够在神鸦里站稳脚跟,实现自己的计划。
入夜,他可以带灵体去河边,逼全城给灵体放冥灯,像个刚谈恋爱的小青年,有些羞涩地笑问灵体“冥灯好不好看”。
一剑绛珠灭恩仇,九千冥火折星河。
玉枕纱橱梦风月,衾凉锦腻惊灯寒。
觥筹本应润青天,雨雪偏生枯蓬草。
骨销罪奴泣朱砂,恨去情重君不赎。
孔在矜的三十年,癫狂得没了人样。
而元照的三十年,另一团灵体修复,不至于再是模模糊糊的一团,甚至后面几年能够化作元照生前的模样了。
但灵体仍然不会说话,不会有动作。可是那一半灵体能够感到元照的吸引。所以有的时候,灵体飘到屋梁上时,元照会把灵体带下来,让灵体在床上飘着。
孔在矜有次还开玩笑道:“你怎么喜欢在床上等我了?”他说这话时,手背在身后。虽然灵体不会有反应,但孔在矜从不会让灵体看到自己手染敌人鲜血的模样。
见孔在矜如此疯癫失常,元照只能叹息。
不过,最近有个好消息,那就是灵体快修好了,他可以准备走了。
这日夜晚,孔在矜坐在衣冠冢里,身边坐着一个灵体。孔在矜喝了口酒,道:“我终于可以只找一次就找到你了。”
灵体默然无语。
孔在矜似乎听到了灵体有说话似的,笑道:“我知道我进步了。”说完,他又道:“三十年了,本源聚齐了,明日我就可以许愿,让你回来了。你开心吗?”
元照眉峰一动,他听到灵体似乎嗡了一声。他飘了过去,那灵体居然扭头看他!
孔在矜第一次见灵体转头,还是转向自己,惊喜不已:“你听到我说话了?”
灵体站了起来,孔在矜也跟着灵体站了起来。灵体一步步向孔在矜走去,孔在矜心如擂鼓、欣喜若狂地道:“你愿意回来?!”
可是灵体却是绕过了孔在矜,一个转弯,进到了元照体内。
孔在矜脸上的喜意一僵,他看了一圈,都没有看到灵体。他眼角发红,茫然地道:“魔君?”
整个衣冠冢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孔在矜走了几步,嘴唇翕合几次,才弱弱地颤声喊出:“魔君?!”
没有人回应他,不会有人回应他。
那晚,孔在矜强颜欢笑地一面喊“魔君”,一面在衣冠冢找了灵体一百多次。
他从月上中天找到日上三竿,嘴里不依不饶,仍在嘶哑地喊“魔君”,颇有几分歇斯底里。
直到有人来唤他,他才意识到,灵体也不见了。
终于,灵体也离他远去了。
他怔怔地,似乎想哭,可眼里干得要命,哭不出来。
就像条被彻底抛弃的小狗,孤零零地站在元照的衣冠冢,不知失措。
可很快,他的神情再次冷峻无比,跨步走出了衣冠冢。
神鸦收集齐了所有本源,准备开始仪式。竹墨看他一眼,道:“你来晚了。”
孔在矜淡淡地道:“抱歉。”
仪式开始,本源化为小光珠,就在它们融合完毕,竹墨伸手触碰之际,孔在矜一刀抹向竹墨的脖子!
后颈一凉,竹墨不敢置信地回头,却看到自己的下属不知什么时候,都倒在了地上!
他浑身无力,仿佛有什么压制将他踩在地上!
竹墨吐出一口血,居然大笑起来:“你也疯了!你也疯了!!你燃烧了自己所有的修为!……不对,不止!你还燃烧了你剩下的命格!哈哈哈哈……!”
孔在矜睨了竹墨一眼,抚上那世界本源。
瞬间,整个世界都变成纯白!
“你来了。”
孔在矜环顾四周,却不见人。
“万物皆我,不必寻我。你把我唤醒,是有什么愿望吗?”
孔在矜深吸口气,道:“我要魔界之主,魔君元照活过来。”
“可他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现在,他也在。”
孔在矜不敢相信,四处张望,除了自己,确认没有一个人影,心里又是一沉。他喃喃道:“不可能。他昨晚、昨晚明明连灵体都消失了……”
就在孔在矜身后的元照幽幽地叹了口气:虽然他的灵体回来了,可两半灵体没彻底融合。他暂时走不了罢。
孔在矜耳尖地听到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瞳孔一震,可他的身边仍然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他眼角泛红,即刻呐喊:“我想见到他,我想再见他一面!”
“孩子,你真实的愿望,不仅如此吧?”
孔在矜一怔,随即苦笑道:“那又如何?大错已铸,我还有什么资格说……”他将后面的话隐去,元照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燃烧生命,来到这里。你耗费巨大代价实现的,是你最深层的愿望。如今我听到了。孩子,你的愿望我听到了。”
“让那人复生便得让时间回溯,我做不到,但是……有个人可以。我能让一切重来,并保存你和你所爱之人的记忆。”
孔在矜眨眨眼,似是被巨大的惊喜砸昏了头,随之他惶恐不安,问:“可他、他会原谅我吗?”
“你得问他,问你爱的那个人。”
元照叹了口气。接着,他看到自己的身体渐渐虚幻,知道自己是要被那工作人员回收了。
“孩子,他如今要消失了,让你看他一眼吧。”
孔在矜惊愕地看着自己身边突然出现的虚幻身影,想哭想笑,一下子是啼笑皆非。
他不敢伸手,怕碰碎了眼前的美梦,呐呐地喊了一声:“魔君……”
元照侧首,只来得及看似有千言万语要说的孔在矜一眼,随之,世界再度陷入一片黑暗。
耳边传来一阵讨论声。
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那是龙安的声音。只听龙安道:“元照都睡了一个月了,春天都要来了,他怎么还没醒!”
“天啊,他不饿的吗?!”腾蛇叫道。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道:“你们俩别叫了。”是凤和。
“他回去了。”是孔在矜的声音,听上去极其无助。只听他缓缓地说:“师尊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迟早都要回去的。”
“什么叫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凤和问出了迷糊间元照的疑惑。
“竹墨的爱人乌星,异世之人,只能活两百年。师尊和乌星来自同一个异世,所以……我想将师尊留下来,可是没成功……反而把师尊气走了……”孔在矜磕磕绊绊地说完。
“啧。”元照道,他待的时间已经超过两百年了好吗?
凤和疑惑:“你们刚刚谁‘啧’了一声?”
龙安和腾蛇俱是摇头。随后三人心道,不会是……?!
果然,三人震惊地看着元照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三人一喜:“你醒了!”
孔在矜面色一喜:“师尊!”
元照伸了个懒腰,悠悠地道:“我饿了。”
在解决肚子问题后,元照由衷地评价道:“这粥真是别具一格。”
三人:“……”至少这还能吃,他们三人做的根本吃不了。
孔在矜弱弱地道:“下次改。”
元照睨他一眼:“我都回来了,还用你做饭?”
孔在矜垂首:“那我帮师尊。”
“嗯。”元照应了一声后,随手摸摸孔在矜的雪发。
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惊!
孔在矜不敢相信地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像只不知所措的小鹿。
他声音微颤,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唤道:“师尊?”
元照瞥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孔在矜傻傻地抱着头,下意识地问:“师尊,你去哪里?”
“煮饭。你们中午就打算吃粥?”
孔在矜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元照刚刚摸了自己的头,像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奖励,他眼睛一亮:“师尊,我帮你。”说完,提步就跑了出去。
“随你。”元照的声音远远地飘来。
院子里,剩三人相觑。
早春的风拂过,龙安一愣,问:“这是……原谅孔在矜了?”
腾蛇也是愣愣的:“应该?”
凤和沉吟,道:“应该原谅了。但是离和好,还差一点。”
元照昏迷的那一个月,孔在矜的精神状态又出现了问题,他们三人可是连着去与孔在矜搭话,生怕孔在矜再干出拿刀放脖子上的蠢事。
不过还好,孔在矜见他们来搭话,便也跟他们说起了三界的事情。
孔在矜就像是逼自己不要抑郁一样。
忽的,龙安拉着凤和亲了一下。凤和脸一红,推他:“你干嘛?”龙安笑嘻嘻地道:“又能吃元照做的饭了,小爷高兴,庆祝一下。”凤和嘴角一弯:“傻龙。”
第98章 论小孔雀如何找到他的大猫(六)
半晌,元照又回到三人面前。他身后跟着一个名为孔在矜的小尾巴,那小尾巴正傻傻地笑着。
龙安疑惑道:“不是说煮饭吗?”
元照则是径自坐在凳子上,道:“熬汤。”说完,他对坐在他身边的孔在矜道:“现在给你解释的时间。说清楚了,可以考虑原谅你。”
三人眼睛一亮:这俩有戏。
孔在矜立即正襟危坐,斟酌用词,小心谨慎道:“在师尊闭关的九十七年后,我想起了前世的事情,然后神鸦也找上了我。我以为……以为师尊也会和乌星一样,两百年后会离开,所以……所以答应了加入神鸦。”
元照心道,你是想再找本源许愿。
“聚齐本源的确可以许愿,我上辈子试过一次。”孔在矜不敢看元照,声音略低。
三人:“?!”
他们将本源聚齐才知道,本源聚齐多么不容易,可孔在矜却做到了!
他们俱是心道:原来你才是最凶悍的那一个?!
元照严厉地道:“不准小声。”
孔在矜乖觉地提高音量,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所以,我想借助神鸦的力量再找本源一次,让师尊不要走。”
说完,他就偷偷地瞄元照,可是元照只是问:“没了?江南岸怎么算?温淮怎么算?凤凰一族怎么算?”
孔在矜脸色微白,着急地辩解:“这些我不知道,神鸦没跟我商量过这些事。师尊,你信我。”
凤和探究地打量孔在矜,见他不像撒谎,才收起眼里的锋芒。
元照定定地望进他眸子,道:“你埋伏在我们身边,给了神鸦不少情报吧?比如妖主身上的本源是什么?嗯?”
孔在矜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见元照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才惴惴不安地道:“我没有。我只说过我们要去哪……可我没有说过我们已经到达妖都!也没有说过我们的埋伏……我的任务是……是……”
元照挑眉:“是什么?”
孔在矜将唇瓣咬成白色,最后才双肩发抖地说:“取师尊身上的本源。两辈子,都是如此。”
院子里,噤若寒蝉。
凤和拉起龙安,道:“突然有点事。”心再大的龙安感到非常不对,立刻跟凤和回了房间。
腾蛇抱起炸毛不安的桃酒:“今天还没有带桃酒去散步呢。桃酒,我们快溜!”说完,立即没了人影。
孔在矜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像是十恶不赦的罪人等着神明最后的仲裁。
元照没说话,垂眸不知在想什么,须臾之后,他拿出纸笔,就着桌子,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孔在矜听着笔与纸摩擦的声音,心里发苦:师尊是在写罪状书吗?
元照写了一张又一张。孔在矜心道,是他的罪名太多了,罄竹难书。大半个时辰后,元照将那些纸于孔在矜面前扬了扬。
孔在矜一看,那上面是左边是不认识的字符,右边对应的是普通的三界通用文字。他看得懂的文字不明所以地写着“苹果”“狗”“猫”……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既然是师尊给的,他就拿着。孔在矜正要伸手去拿,元照把纸缩了回去。
见孔在矜一愣,元照道:“回答我个问题,我就给你。”
孔在矜:“什么?”
元照:“魔界魔君是谁?”
孔在矜:“温淮。”
元照:“没有紫电珠和九雷剑,他雷劫过得如何?可有受伤?”
孔在矜乖巧地道:“温淮有凤凰血脉,可浴火重生。我上来的时候,他已安然度过千年雷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