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宜城?”季祯挑眉,“你回宜城做什么。”
梦大顺叹了一口气:“哎,也不知为什么,有点害怕。”
“有我在你怕什么?”季祯这话说得充满义气。
因为你我才怕啊,梦大顺有苦难言。它最是知道江熠如何一个指头就能捏死自己,怕季祯玩大了把自己牵扯进去,到时候生死不定,它可还年轻呢。
且从魔物本身带有的感官中,小铃铛响起时,梦魇也曾感觉到一瞬间深沉的魔气涌动。一瞬间的时间极短,却更显得恐怖,那代表有什么东西能将那样的魔气掌控自如,运用灵活。
哪里不对劲?季祯还没来得及问,又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仔细听过以后发现果然没错,正是江熠的声音在外面。
梦大顺也听见了外头的声音,脑袋一缩立刻躲了回去。
若华在说:“爷正睡着。”似乎是要将人打发走的意思。
季祯连忙坐起来到窗边对外面说:“我醒了。”
外头的声音一静,接着外门被推开,须臾在季祯有预料的目光下,门帘被一只大手给掀开了。
是江熠。
季祯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大一会儿,只是没那么困倦了。他问江熠:“现在要去见你师父吗?”
江熠却摇了摇头说:“不着急,”他在季祯身旁坐下,“今晚去我那边院子用晚饭吧?”
江恪虽然急于见到季祯,验证他的体质,然而并不愿意屈尊来见小辈。
季祯知道这是委婉说到时候再和江恪见面的事,觉得也好,点头应了。
他连日赶路,到底是有点累的,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上头的软肉都不似从前好摸。季祯又看江熠的脸,好奇道:“你不累吗?”
江熠连日睡得比季祯少多了,但季祯看他的脸照旧不见疲态。
若华给两人端来茶水,说道:“这趟回城,城中似乎清明不少。”
好像的确是这样,季祯看了眼窗外天色。
冬日气息终于开始逐渐消退,本来的酷暑寒冬好像几天之内转成了暮春时节,外头本来稍显枯萎的树木都长出了层层嫩芽,一派生机勃勃之景。
江熠的目光顺着季祯的往外看去,也见到了枝桠上初生的嫩叶,不过一阵微风吹来,一片嫩叶随风晃了晃,忽然飘落下来,在江熠的视线中摇摇晃晃落到了地上,恰好被一个经过院内的仆从一脚踩得与潮湿的砖地融为一体,留下的一点青绿残汁如同它被大卸八块后留下的清晰而无用的证据。
倒像个预兆。
江熠的情绪微漾,一时有些出神。
他的生活从前再简单不过,修习二字就可以概括完全。往后几年甚至几十年,都将会循规蹈矩地按照既定路线生活。可边城就像是一汪池水,让他如同小小水滴投入池中,荡漾出的波澜一圈圈扩散开去,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身边的人和事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同着池水荡开的波澜一道扭曲变换起来。
季祯的视线很快收回来,他一面同若华说话,一面看江熠微愣的模样,不由伸手在江熠面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
季祯的话音一落,忽然听见外面细细密密的雨点骤然打在了瓦上,闷响连绵。
他此时已经从软榻下到地上,穿好鞋袜扯了下衣摆,有些愕然看向外头,“才说这天气好,竟然说变就变。”
还有许多没收拾的地方,虽然回来不一定是住几天,若华还是赶紧出去叫人尽快弄好。
季祯和江熠独自在房里。
季祯走到梦大顺的木盒旁边,随手将那盖子盖到了正在不住往里缩的梦大顺的身上,想了想背对着江熠说:“你们山庄有没有安眠的符咒?”
江熠问:“你要安眠的符咒?”
季祯点头,想到前面自己做的无厘头的梦道:“赶路疲乏,晚上一定睡不太好,若是有就给我一张好了,从前梦魇要害我的时候,那张符咒就管用得很。”
梦大顺在黑漆漆的盒子里面都隔空感觉到了江熠视线的投射,一时瑟瑟发抖。
“有安眠的符咒,可与梦魇的那种大不相同。”江熠说,“梦魇的符咒并非安眠,而是使你陷入沉睡。”
季祯不解:“是这样的吗?可是我好像记得师兄告诉我,那符咒没有坏处,罢了,也许是我记错了。”
季祯继续朝着江熠摊手,“那你把没有坏处而有功效的符咒给我一张。”
“师兄告诉你没有坏处?”江熠问,“什么时候。”
季祯全没将此当成什么大事,回答得随口极了,“好像是刚贴上去的时候,后头第二天不就撕了么。”
他说着晃了晃手下的木头盒子,骂道,“你这坏心肝的东西。”
梦大顺不敢放屁,在里头被晃得晕头晕脑。
江熠却忽然起身,引得季祯看去,“你要走了?”
“嗯。”江熠不知为什么忽然急起来,季祯不懂,却也没留他。
“那晚上再见,”他说了半句,娇气病就来了,“到时候你来不来接我?”
江熠脚步顿住,回身对季祯说:“好,到时候一定等我来了再一起去。”
季祯不知他在郑重什么,只感觉本来自己要耍赖说的“你不来接我我兴许就不去”的任性话被堵了回来,心道江重光真会反客为主,嘴上却不好说什么了,哼唧一声当作答应。
江熠脚步往外走,径直出了远门,脑海里的思绪百转千回。
江蘅修为不如江熠,可通晓的知识哪里会比江熠差。江熠可以一眼辨别出好坏的东西,江蘅也不需第二眼。梦魇的略施小计,在江蘅眼里应当也拙劣不已。
可江蘅彼时却告诉季祯,那符咒仅为安眠。除了故意为之,江熠想不出第二种可能。而若梦魇当初得手,那季祯恐怕早就丢了性命,再无后头种种。
绵绵细雨落在人身上并不唐突,反而绵柔如同轻抚,等人回过神来时,身上已经带着明显的水气。
江熠没有理会雨滴,他走在雨中只是心头茫然。江蘅在他眼里,从来都是温润谦和的大师兄,如同江恪在他眼里,是严格但行事端正的父亲。
如今这两个对江熠来说几乎是最亲近的人,让江熠感到陌生。
第七十二章 你不开心吗
江恪的身影出现在廊下的台阶上,与江熠差着十几步距离,正与一个小修士说话。
“你父亲呢,是一个很英勇厉害的人,天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了。”女声轻快地响在江熠耳朵边,清晰得好像刚说出口般新鲜。
没有人询问,女人的声音却以问答的形式继续往下说。
“怎么认识他的呀?”女人轻轻笑起来,带着几分少女般的害羞说,“你父亲救了我呀,要不然我怎么能认识那么好的人呢,若不是你父亲,我就同你外祖父母一样死掉了,所以你说你父亲厉害不厉害?”
父亲好厉害。有一个小小的童声在江熠心底响起,这声音却很飘忽,遥遥像是千里之外,又像是被风吹散听不清楚般。
“是啊,你父亲就是这天下最好最好的人!”女人的声音由小变大,在尾音落下的时候又瞬间化作了层层叠叠的回应卷着无穷无尽余调朝江熠耳边扑来。
一句再娇柔的话重复不休也成了让人头痛与烦恼的魔障。
更何况那声音随着不停重复,语气之中的柔和慢慢消退,转而变成种咬牙切齿,仇恨不得的语调,女声渐变为孩童呓语,又慢慢变成了江熠自己的声音,随着台阶上的江恪看过来的目光戛然而止。
最后一道江熠自己的声音清晰可闻:“父亲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
江熠表面只是停下脚步,可这片刻时间里,他的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心跳飞快,一时回不了神。
心魔大多时候都能被江熠压制住,然而总有像刚才的时候。它无规律可循,无踪迹可觅地冒出头来,让江熠难以判断自己究竟对它有没有掌控,或者其实自己什么时候应该知道多少其实都有心魔控制。
江熠知道自己本应该早早除掉心魔,可他下意识又抗拒这点。他有种自己不知道的,想知道的事情,也许都能够在心魔那里找到答案。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江恪见江熠愣愣没动,开口问道。
江熠抬眸看向他,平静无波的眼眸像是一潭死水,其中眼光让江恪有些陌生。江恪的眼帘抬起又落下,眉头不待皱起,江熠已经上前来告诉他晚上季祯会过来的事情。
被这么一打断,江恪在看江熠,目光所见又是他熟悉的,在掌控中的江熠。
江熠在雨中,发丝和衣料都已经湿了。江恪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或者说就算注意到了也并不放在心上。
当下除了这天气让他有些厌恶之外,边城也没有太多烦心事。
江恪收回目光:“嗯。”他转身离开。
江熠的身体有点冷,纯粹是对天气以及湿了的衣料的反应,他沉默无声地往前走,一把伞忽然从身后努力够到他的头顶。
“师兄。”曙音撑着伞从院子的另外一边跑到了江熠的面前,踮着脚把伞撑到他面前。
她的脸有一瞬间有些变化,因着曙音接下来的话,一同让江熠有一下的失神,“下雨天要打伞呀。”
下雨天要打伞,脑海里的声音与现在曙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江熠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江熠,看得曙音心里有些发毛,就怕自己说错了或者做错了什么,让江熠抓到责罚自己的理由。
她原本是想找机会问问江熠他和季祯的婚约的事的,由此被江熠一打断,也不敢随便问出口,只把伞塞到江熠手里,便小兔子一样跑开了,“师兄我先走啦!”
曙音跳脱的身影让江熠回过神来,心头也微有些回暖。
虽然此时此地一把雨伞已经没有很大用处,但他还是撑着伞回到了房间里。
江熠在房里念了一下午的清心咒。
等夜幕慢慢降临,他这才睁开眼睛。身上原本被打湿的衣料尚且有些湿气在,头发倒是差不多干了。江熠起身往外走,外面的雨也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
他一出门就捡到江追谨慎地从廊下走来,低着头脚步飞快,差点撞上江熠。
“匆忙什么?”江熠问他。
江追这才抬起头来,看见是江熠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重新提起一口气,“师兄,我去看看曙音。”
“曙音怎么啦?”江熠问。
“方才因为冒失莽撞,被师父责罚了。”江追小声道,若是在江蘅面前,他也许不会这样,但是在江熠面前,江熠向来在规矩一事上也几乎刻板,江追怕自己说得不好也连带着被责罚了。
而江熠清楚,冒失莽撞这四个字简单,却能囊括不少罪名,其实在师门当中只要是长辈觉得小辈的行为不合规矩,便可以用此为借口来责备的。
他想到曙音,原本要离开的脚步一顿,与江追一起往曙音那边去。
江追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看着江熠,不知道二师兄忽然跟过来是想要做什么。
到了曙音房前,便可以听见里头她的小声哭泣。
江追解释道:“师父已经罚过了。”
至于用什么罚的,江熠一进门便知道了,用鞭子罚的。
那鞭痕在曙音的手臂上很明显,虽然过不了几天就会消失,但江恪亲手打的,疼痛才是最要紧的,钻心刺骨,江熠小时候没少挨鞭子,自然知道其中滋味如何。
曙音只是挨了一鞭子,此时眼珠子在眼里不住往下滚落。
她抬眼看见江熠,立刻站起来,有点委屈:“师兄。”
“犯了什么错?”江熠问她。
“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曙音低头吸了吸鼻子,顿了顿还是说道,“说了季三其实并不很坏。”
江熠详细都不用问,大概便知道曙音为何会挨打。
他无言抬手在曙音的手臂上轻轻抚过,只消这么一下,曙音的手臂上的伤痕就消失了,连带被一起抹除的还有疼痛。
但曙音一愣,继而有些怕:“师父那边……?”
江恪亲手施加的责罚,他那边是有感应的,江熠这样,江恪若是知道了也不好办。
江熠抬手露出自己的手腕,曙音这才看见那道伤痕被转嫁到了江熠的手臂上。
曙音还想说什么,江熠已经转身离开。
这一鞭子的疼痛在曙音那里足够曙音掉泪珠子,但在江熠身上早已经让他眉毛都不皱一下。
他小时候挨过的鞭子多了,对这样的疼痛已经麻木。
江熠走出曙音的房间,江追也跟在他身后出来,江启另外也一起过来,他们两人在江熠身后说起话来,说的是晚上的晚饭,又有修炼的事情。
讲来讲去三句不离江恪的意思,江熠本来很习惯,此时却不知怎么有些厌烦。
等江熠的脚步到了院门口,要去接季祯时,江蘅恰从外头走来。
他知道江熠的去意,本来没有什么多说的,江熠却叫住江蘅问他:“师兄和师父说过我伤了你的事情吗?”
江蘅一愣,大约是没想到这个时候江熠会问这个,“没有。”
他对江熠还是有些维护的心思的,知道若是江恪知道那天晚上江熠为了季祯如此失控,恐怕对江熠会有另外的责罚,因此只是自己隐去了伤口,并没有说其他的话。
江熠问他:“师兄是因为这样没有告诉季三,那是一张邪符吗?”
他上下承接没有转折,问得几乎有些没头没脑,但江蘅片刻后还是反应过来江熠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