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熠的母亲未婚生子,在小小山村之中本就太过离经叛道。又因为她如何都不肯说出情郎是谁,村中人都看轻她。男人行为轻薄,即使因为都是同族之人而没有真敢做什么的,但也往往将江熠母亲气得偷偷哭泣。
后头她明白软弱躲闪反而让别人张狂,因而后头也就泼辣起来。如此渐渐才没有敢随便欺辱他们母子两个的。只是因无法调笑得逞,村中另外又有了风言风语,让许多男人的婆娘心中不满,不怪自己男人下流,反疑心江熠母亲主动勾引。
江熠母亲性子能干,加上外貌不俗,即便是带着一个江熠,也有一些男人看上她,不少媒婆上过门,不成想一一都被她赶出去,没一个答应的。
如此支撑四五年,她还总告诉江熠,说父亲一定会来接他。
被剥离的记忆一点点回到江熠的脑海之中,母亲的声音和话语每清晰传递到他的脑海中一句,江熠的心就如同被放置在油锅上煎炸过一遍。
他的母亲曾经用尽全力爱护他,疼惜他,告诉他善与恶的道理。尽管生活无望,期待的人只有虚影,她也用乐观的心态面对,执拗而专注的等待着自己的心上人。
因而即便有欺辱,幼时的江熠依旧是开朗快乐的。
这快乐随着江恪的到来戛然而止。原本色调温暖的画面似乎在瞬息之间雷雨大作。
江恪的面容一贯冷峻,但也鲜少企及此时闪回记忆中的霜寒。
他大约已经从长舌的村妇口中听说一些真假难辨的事情,走到近前又明晰可辨母子两人身上若有似无的魔气,面色越发难看起来。
“那晚上也是你刻意的吗?”
在江恪口中,他母亲的爱恋不值一提,甚至低劣刻意。江熠母亲来不及因为见到江恪而欣喜,便被他贬入尘泥中。
她不知从何说起,甚至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身上沾染的魔气是无害的,只是一只尚未化形的兔精的气息。
江熠也不知所措地站在两人之间,茫然而恐惧。
“好在他还有救。”江恪冷冰冰道,看向江熠母亲的目光不参杂一丝感情,连同看江熠也仿佛只是在看一个器皿。
江熠的视线中,江恪在他面前蹲下身来,勉强达到与他视线齐平。
“想要修道成仙吗?”江恪问。
从如此近的距离看,他的眉眼和成年后的江熠有六成相似。
孩子对于得道成仙哪里有什么概念,自然是摇头不愿,“我要和母亲在一起。”
陌生人带来的不安全感,让孩子对于母亲更加依赖,说完跑过去躲在了自己母亲身后偷看江恪,不明白他是谁,要做什么,“娘,我害怕。”
江恪听见“害怕”两个字,眉目之间不满更甚,“瞧瞧你把他带成了什么样子。”
他重新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身形高大如同乌云笼罩下来,同此时天边响起的闷雷一道给江熠重重的压迫感。
江熠母亲红着眼睛,顾不上其他,只是听江恪说得道成仙,连忙追问他:“你要把阿熠带回去吗?”
“我的确要带他回去,只是他这样的资质胆量,又有这样的出身,”江恪忖度着,目光忽然落在了江熠母亲的身上。
他的视线之中有不满,有厌恶,更多是高高在上的轻视。
江恪忽然靠近她,“他若是没有你这样的母亲,我想会好很多。”
江熠的手紧张地抓住了他母亲的衣摆。
女人感觉到身下的拉拽,苍白着脸回过神来,忍着眼眶里将要落下的泪水,弯腰将江熠抱回屋里,嘱咐他先不要出来。
小小的江熠趴在木板门上勉强从年久失修的稀疏门缝里看见交谈的两人。
他的母亲点头又摇头,最终还是轻轻点头。
江熠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感觉面前的门板一下开了,他一个踉跄差点扑摔出去。
若是平常,他的母亲此时一定会上前来扶他。可现在她却没有动。反而是江恪忽然挡在了他面前,抽出身上的佩剑,那佩剑在他手上大小变换,成了一把匕首模样的武器。
匕首冷如冰,让江熠的手掌瑟缩了一下。
“我是你父亲。”江恪说。
父亲这个概念从来只存在于自己母亲的叙述中,父亲是新鲜的,但也早已经被灌输了一个既定形象。父亲是威猛的,强大的,需要无限尊崇的。
孩童的眼睛里一下绽放出许多光彩。
“真的吗?你是我父亲吗?”原来他真的是有父亲的人呀。
然而欣喜不过片刻,江恪推了一下江熠的肩膀,让他正面向自己的母亲,接着发出了一个冰冷的指令,“杀了她。”
江熠愣住,不解而恐惧。
江恪的手放在江熠的肩膀上,口中低声在他耳边说:“杀了她。”
江熠的手颤抖起来,“她是娘,不能杀。”
他的眼前被水雾迷蒙住,视线里只能看见自己母亲颤抖的身形。江熠透过那双孩童的视线用力一起眨了下眼睛,让滚烫的泪水落下来,然后刹那间他看清楚了面前人的样子。
她变幻了,面容扭曲而可怕,成了一张他陌生的脸庞。
“她不是你母亲,她是魔,杀了她。”江恪的声音冰冷地蛊惑着江熠。
江熠的手不由自主往前,然而小小的手没有力气,也没有胆量向即便一个魔物下手。
江恪将他的肩膀扳过去,让江熠再看:“你若不杀她,你的母亲就死了。”
江熠恐惧地看向自己母亲原本所在的地方,眼前的景象又变了。她的母亲正在被一只魔物撕咬,面上的表情痛苦难忍。
江熠睁大双眼,双腿一下动起来,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的母亲。
方才已经陈述过的话语再次在江熠耳边响起,“杀了她。”
利刃划破了细腻的皮肉,血腥的味道一下涌了出来,几滴鲜血飞溅到江熠的脸上,他的视线中,那张秀丽的,原本充满了生机的脸缓缓倒在了地上。
主动或者被动,在这一刻,他都斩断了俗世情缘,从此一脚迈向道门。
无光房间里,江熠的眼帘慢慢张开,他看着黑暗一直延伸到漫无边际的虚空中。
第七十六章 这样的父母最是卑劣下流
江追手执一把扫帚,站在院中清扫被下了一夜的雨水敲打下来的落叶。落叶被清扫聚拢成了一堆,江追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堆着的另外几堆落叶,又好奇地抬头看了看落下叶片的树木。
树木枝头空空荡荡,只有零星挂着的几片树叶,却也是将落不落,一副坚持不了多久的模样。
“奇怪了。”江追小声念着,这棵树几天前明明已经开始长出明显的嫩芽,此时却一点不见,要么是这些嫩芽一夜之间全都缩了回去,要么就是他从前看错了。
而树木本身看上去也干枯超常,竟然好像是枯死了。
江追放下扫帚想要上前仔细看看这棵树,扫帚没有立住,歪倒在了旁边的花盆上,竟然一下把花盆里的花给砸的连根掉了出来。原来是花盆里的土壤连同根茎都干燥非常。
江追正要蹲下来仔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外头忽然有人进来。
他抬头一看,来的是季祯收下的小厮,江追认得也说过不少话的。
小厮上前先行礼,江追问他来意。
小厮笑了笑说:“是这样的,昨天我家公子与江少主有约,等了一阵没见着江少主过来,便让我来看看。”
“哦,这样啊。”江追点头,想到江熠便看向江熠的房间,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又有另外一重奇怪。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对于他们惯于早起的修士来说,已经可以算是很晚,可他到了院中也有一会儿,却没有见到江熠的房门打开过。
“等等,我去问问师兄。”他将花草树木先搁置到了一边,迈步朝着江熠的房间走,心里还想着到时候不妨问问师兄这花草落叶到底是因为什么。
江追来到江熠房门前,抬手想要敲门,手还没有碰到房门,却感觉一股凉气扑手而来,里面随即有声音传出来:“什么事?”
那种扑到手边的冷并非是天气寒冷而有的冷风,而如同往人的骨头缝里面钻的阴冷,仿佛紧闭的房门之间关着的是无穷死气,让江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匆忙道:“师兄,是我。”
他心中说不出缘由地忐忑起来,联想到方才自己打扫的枯枝落叶,手中竟然沁出一些冷汗。
可里面是师兄没有错,江追勉强自己稍稍定下心神,把来意表明,“是季公子派人过来,说是同你有约,正等着你。”
江追说完,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正当他以为不会得到后续回复,正想着应该怎么转头告诉季祯那边派来的小厮好时,面前的房门忽然开了。
江熠的脚步无声无息从他面前走过,径直进了院子里。
的确是师兄,江追松了一口气,看着江熠从自己面前匆匆过去的身影,也没有看出来哪里不同以往。
他看向江熠敞开还没有关上的房门,想了想伸手把门重新关上,关门的时间里,江追的视线自然是往这方才似乎传出死气的来源看去,然而室内摆设简单一眼能看透,并没有任何的不同寻常。
果然只是自己多想了,江追心道,又叹息还是自己的修炼不过勤恳,以至于功课不过关,不知多久才能赶上自己师兄的一点零星。
他关上门,想完回头,江熠已经走出院子,而季祯派来的小厮也屁颠颠跟了上去。
小厮只是普通人,感官并不敏感,却也有些感觉今日江熠不同寻常。江少主自然是沉默而高洁,光是立着就与普通人有两种情态,可如此时一半隔绝冰冷却是少有。
小厮想了想还问他:“江少主可是身子不适?”
“没有。”江熠回答得简单。
小厮熟悉季祯的脾气,想到方才自己出门之前季祯就已经撅嘴鼓脸的不满样子,虽然听见江熠的否认回答,却还是教他说,“江少主见了爷还是说自己身子不适,要不然爷指定不高兴。”
他说了几句季祯,再去看江熠,不知怎么感觉江熠又似乎比前面温和了一些,
只是小厮也不懂,后面都没说什么,只跟在江熠身后到了偏院。
季祯正在房间里吃早饭,吃得并不很认真,勺子在粥碗里面转了几圈,忍不住又抬头望门帘处看。
若华见他这样,干脆把粥碗端了起来,用指尖摸了摸粥碗的温度。粥果然只有一点余温,她立刻把粥拿开,又说:“爷再不吃,可都要凉了。”
季祯瓮声瓮气道:“好个江熠,昨天明明答应的好好的,这会儿却还不见人影,难不成他比我还能睡?”
当他不知道江熠平时起得多早呢,他们可在一个院子里住过不少日子的。
季祯心里想,答应好的事情这样不上心,一会儿等江熠来了,他非得抓住这个事儿好好敲打江熠。
若华哄不动也劝不动季祯,无奈叹了一口气,又走出去看一眼院子外面有没有人来。好在须臾就传来了脚步声,若华探头一看,果然是江熠,她脸上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容,转头快步回到了房间里面堆季祯道:“爷,江少主来了。”
季祯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起身到一半,屁股又落了回去,端起碗筷装出施施然的模样,眼珠子其实悄悄转到了门帘那边,偷偷瞧着。
等门帘下面露出一双黑靴,他便立刻收回目光,呼噜噜喝了一口半冷的粥,口味差了些,他勉强没有呸出来。
江熠融汇了自己曾经遗失的记忆,也明确了一个真相。
无论怎么说,是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那双被剥夺了生气的眉眼,与曾经栩栩如生的样子一起在他的脑海里面回荡。原来他的天赋惊人是因为此,杀了生母,断绝了大半的俗世情缘,所以江恪从来告诉他,他天生应该走这条路。
江熠自小所受到的那些荣耀,他将要肩负的责任,他的骨骼惊奇,修为超群,全都是踩在他母亲身上得到的。
刀刃刺进皮肤的瞬间,皮开肉绽,温热的血液喷溅到他脸上,每一寸记忆回笼以后都没么清晰。
这份曾经被剥离出他体内的记忆现在每分每刻都在提醒着他,他的双手如何肮脏,他便是污浊本身。
最最滑稽讽刺,江恪是江熠这十多年来最为遵从的父亲,江恪说的每句话他都谨记在心。他以江恪为目标,向着他努力,顺从而屈服在父亲的权威下。
然而事实是,他最崇敬的父亲以杀猪宰羊的口吻指挥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被他高高树立的权威轰然倒塌,江熠从根本上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也怀疑自己。从前的猜测只是猜测,他总是下意识去回避现实,而真相被剥离出来以后,他从心底里对江恪生出憎恶,但也更加憎恶自己。
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死气从江熠心底与周身肆无忌惮汹涌出来,周围的色彩黯淡下去,他如同被蒙在鼓里,与世界脱节了。
“你怎么还要我去找人叫你?”季祯本来是想要晾江熠一会儿,可想法是想法,现实他完全忍不住啊,几乎是江熠才站停脚步,他的话就脱口而出了。
既然都已经说了话,季祯也不吃早饭了,他示意丫头们将东西收拾下去。
另外有一波丫头过来侍候季祯擦嘴漱口。
季祯的声音唤回一些江熠的神知,他看见季祯朝着自己伸出手来。
季祯的手白皙修长,随随便便伸出来便有种金贵,此时对于江熠来说,这只伸出的手便是生机与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