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兮没有空休息了,他跑了起来,燃烧着自己的心焦,往杜梨所在的方向尽力奔跑起来。
令君,你一定要平安啊!
敷春城如此境况,他们二人到了这种地步,此时对对方的牵挂仅仅剩下“平安”二字。
跑着跑着,晏兮感觉到不对劲了。
还是城中街道,一晃神的功夫,鼻尖是幽幽的花香,接着漫天花雨洋洋洒洒,几片花瓣落上晏兮的睫毛上,晏兮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方才的街道已经没有了,周身花障围绕,蝶舞缤纷。
似曾相识......
晏兮在花道中转了数转,越转越糊涂,那座藤虎假山,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是万花结界。
晏兮尝试着跳起来,从空中突围出去,谁知空中上了禁制,压得人只能在一定的高度下行动。
晏兮认准一个方向,疾行了三数里光景......藤虎假山。
他根本没有离开原地,只是在不停兜圈子。
这个时候,怎么能被这种东西困住!
晏兮来来回回踱步,又焦又躁。
上次九龄珠误打误撞,击中阵眼,暂时开辟出一条离开的道路,现在显然没那么好运。
“这个花阵我钻研了很多年,历经二十七次改阵,直至大成,你出不去的。”一个轻俏的声音传来,热心地建议他:“考虑一下,我们来谈判好了?”
晏兮正焦躁地快要发疯,下意识朝声音的方向扭头,却没看见人,脱缰的理智稍微从悬崖边拉回来一点点。
他按捺着歇斯底里,连连冷笑,“我有答应和你谈判吗?下了毒给我,还有脸皮来谈判?”
“啪啪!”花墙那边鼓起掌来,“厉害厉害,看来阁下也是个使毒的行家啊,竟然能发现我混在水烟香中的‘踊尸腕’,郁某一直觉得我的美貌与毒功一样出众,像我这样的蛇蝎美人,就是又美又毒的。虽然你美貌不及我,但是毒功,我勉强承认你和我一样出色好了。”
“下毒,再和你老娘学学,就你那两下子,先毒死你自己吧!”晏兮不动声色,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那个香丸,刚开始燃烧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渐入佳境,燃烧至丸芯的时候,其中便混着一味“踊尸腕”。
“踊尸腕”属惰性毒剂,轻易不能发挥功用,即便服食,也多随□□排除。
万树园的帐篷上涂抹“洗心尘”,两者相遇,味如清风淡极,却是坑人不眨眼的利器,轻则昏迷不醒,重则功力折损。
郁嗅算好了时间,隍朝会前两天大家品香试香,都不发作。春蒐当天晚上,用过水烟香的仙家进了帐篷,此时毒发,神鬼不觉,时机正好。
虽然有一些漏网之鱼,但是大部分仙家已经中招,这对计划没什么大的影响。
郁嗅表示很满意,自己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一鸣惊人。
“你先不要那么着急拒绝嘛,不想知道我要同你说什么吗?我可以带你出去这片万花结界,你应该很心急,要去找你家的杜令君吧?”郁嗅的声音在花墙另一端传来。
晏兮眼也不眨,甩手两只鸣雷|管。
巨大的爆炸声,轰开满天花瓣,露出了一个黑窟窿,晏兮足尖一点,手提缦胡缨窜进窟窿里。
晏兮从花墙上穿过,悉悉索索的花瓣立刻将临时炸开的窟窿堵严实,前面是一个黑影,那个大腚子在这里?!
他闪近一看——藤虎假山。
......
“我都说了你出不去的,别小看我们敷春城隍,敷春城地势平坦,最是不好防御。在这种条件下,选拔城隍有一项重中之重的能力,历代城隍都是布阵的行家里手,不是本府君夸口,我可是里行家的元良,行家中的翘楚。现在我非常真诚地提醒你,还是听听我的建议吧!”
大腚子的声音换了一个方向,还是那么讨厌!
“我不想和你说话,识相地话快些放我出去!”晏兮心中焦急,无意和郁嗅斗嘴。
“也没叫你和我说话,我出一张嘴说话,你出两片耳听着,听完同意,你要知道,你再耽搁下去,杜令君还在城楼上,那边现在可是太危险了,特别需要你的援助。”花墙那边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
......
“......好,我听,”晏兮沉了眉,他握紧缦胡缨,从牙缝中挤出,“你要和我谈判什么?”
“这就对了,”郁嗅的声音露出一点轻快的喜悦,“也没什么,就是想求晏尉君随身的一样东西,不知道晏尉君舍不舍得给我。”
晏兮低着头,嘴角挂上一丝了然,他冷笑:“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只是想要析骸?哎呀,我这几两贱骨,什么时候变得尊贵起来,好歹也是府城隍,和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似的,竟然看得上我身上这根二两重的骨头?”
白色一闪,晏兮自袖中握出一柄长长的骨剑,一个竹节般的凸起以区分剑柄和剑身。
析骸乍一出袖,并没有金属的锋锐感,通体无饰,无鞘无脊,冷静地有些不像话。
“就是这个 ,”郁嗅的声音闪过忙慌的欣喜与渴望,不过他很快就克制住了,沉声问道:“我说的条件,那你答应不答......”
“给你了!”郁嗅的话还没问完,疾影一闪,抛过花墙。
晏兮把析骸扔了出去,“别废话,撤花阵!”
郁嗅接过析骸,一阵强光腾起,刺地人睁不开眼。
强光熄灭,再次睁眼时,花障消失了,又是原来的街道。
郁嗅的笑容有些魔怔,他没有想到析骸长剑这么轻易就到手,原来以为还要多费工夫。
毫不犹豫的。
晏兮把析骸让了出去,他甚至没空考虑,郁嗅的话语中是否有诈。他耗尽了所有的耐心,他知道,他不能困在这里,令君需要他,他要去找令君。
极度的喜悦刺激得郁嗅有些神志不清,他神色迷乱,喃喃自语,“世欢,再要见到你了,我该祝贺你!”
他提着析骸,超轶绝尘地疾奔起来。
晏兮脸色铁青,眉头紧锁,几个闪身,脚不沾地地朝城楼的方向风驰电掣地掠去。
同一条街道,两人分道扬镳,谁都没看谁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
☆、陪世欢
敷春城的清晨是静谧的,如同一个慵懒的美人,伸展腰肢,拂开轻纱,慢慢地苏醒过来。
西棠阁前。
一人执雀黛,倾身为眼前的人勾画眉角。
那人呵呵笑道:“不画了,不画了,你弄得我怪痒的,我去引魂除妖,不是去相亲,你给我画这么细致的眉毛做什么?”
郁嗅凑上前逼着,手上没停,犹自勾勒一笔扬起的眉锋:“就快好了,你原来的样子太小白脸,非得画得霸气,凶残一些,眉毛这样扬起来,眼睛这样炸开来,才镇地住那些妖妖鬼鬼的,好叫他们怕你,不敢放肆。”
“那你怎么就不怕我,依旧这么放肆起来?”裴世欢扬眉反问。
......
“今天灵斗幡没有动静,难得啊难得,明日却是不知什么光景。哪天我战死城下,看这个敷春城谁还容着你!”裴世欢闭目,舒展了笑意:“也罢,也罢,我在一日,就且容你一日罢。”
郁嗅的眼神慵懒如夏:“一日哪里够,你叫裴世欢,就是陪世欢,该是陪我一世欢愉,一世你懂吗?那是多久......你可太会赖账,别欺负我没文化,一世是一世,少了一刻,少了一秒都不行。”
裴世欢愣了片刻,偏头笑了笑,眉宇间是淡淡的情绪 :“敷春城润海而生,身怀异宝,宝物是好东西,但好的东西不是单独来的,也伴随无数烦恼齐来,历代城隍镇守敷春,善终者寥寥,你要我陪你一世欢愉,......除非卸了这幅担子,洗手与你隐居渔樵罢。”
“别动!”郁嗅扳了扳裴世欢的头,“一会儿戳到你的眼睛,就剩一点点了。”
一笔落定,郁嗅撂了笔,一边擦手,一边打量着今天的裴世欢。
他一袭代表“巡狩四岳,镇达五方”的狩岳袍,意态闲闲盘腿做在地毯上,身姿却如同一块坚硬的锚,傲然端重。
“不愧是敷春府君城隍,”郁嗅拊掌赞叹,“不错,不错,府君出征,寸草不生,看哪家妖物敢靠近你!”
“唔。”裴世欢摸摸下巴,看着铜花镜中的自己,他眼皮一跳。
这个眉毛也太夸张了吧!
原来如剑的眉锋,现在加了几团跳动的火焰,纤巧的眼角也被郁嗅勾勒得凌厉起来。
“这叫眉展烈焰,眼冒怒火,霸气不霸气,我特意为你设计的。我跟你嗦,你就这样去引魂除妖,记得啊,到时候表情一定要狰狞,眉毛这样竖起来,眼珠那样暴出来,牙齿这样呲出牙花子,五官这样挤成一团,从此业务精进,敷春城也不愁安宁。”
裴世欢看郁嗅张牙舞爪,挤眉弄眼的样子,勾着唇笑了笑,有些无奈:“你一个大男人,天天描眉画鬓,你这样喜好,怎么不娶个老婆。怕给不起彩礼?我帮你赔半个城隍庙,可好?”
“不够啊。”郁嗅闭目,长长叹了一口气,“......难啊,整个敷春为娉,都难!”
“你怕不能陪我一世?”郁嗅看向裴世欢,目光定定:“我马上就要渡劫,蛇蛟化应龙,功力大增。你对我有恩,你要守这座敷春城,我也便替你守着,这样你也可以放松一些,抽空好好保养你那一身贱骨头,一下雨就闹疼闹酸,要不是鹿世鲤前天和我提起,我还瞒在鼓里......”
敷春城的花灯节,十里灯火穿巷陌,月色反而显得有些单薄了。
“绮怀,天雷九劫欲来,我已求得避雷御火珠,你且待在阵法里,千万不要四处走动......”
裴世欢换上了狩岳袍,眸光沉定下来:“有凶兽攻城,那东西叫做獓狠,原本遁生于幽冥......不知怎么会来这里......怕是垂涎润海石,已经叫它破了原始阵法,我去看看什么情况。抱歉,你渡劫辛苦,不能陪在你身边为你护法。”
“世鲤!”裴世欢唤。
“尉臣在。”鹿世鲤执礼:“尉臣在此护法,凶兽狡诈,府君小心。”
郁嗅知道今夜是花灯节,他已经听到了扶弦轻歌的声音。
他即将渡劫,渡劫之前,功力散尽,虚弱无比,体内像灌了沉重的铅,甚至不能保持完整的人形,郁嗅身上忽冷忽热,拖着冰凉滑腻的尾巴在阵法内艰难地蠕动。
他勉强支撑起身体,身上是刺绣繁丽的袍子,现在穿着显得单薄而脆弱:“我裴府君威震西锤,战功赫赫,小小凶兽算什么,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回来,我藏了好酒,一会儿,对着满城烟火,我以应龙之身,为裴府君凯旋庆功。”
裴世欢看了一眼阵法中的郁嗅,执长|枪,随后疾出。
黑夜中,他的背影像沉默于海底千年的军舰,敬畏又气势阴沉。
这一年的花灯节似乎特别热闹,郁嗅眼睛睁不开,耳边却轰隆作响,鼻尖全是硝烟呛人的气味儿。
最后一道天雷咆哮而过,浩瀚的热量窜进身体,仿佛什么破开了一条裂缝,随着金光蓬勃而出,身体轻盈起来,虚弱的感觉一洗而空,视线能看到的东西更多了,指尖感受到的物质也更丰富了。
渡劫了。
“哐当”一声,眼前砸了一柄锥棱透甲枪,血染枪缨......
随行的尉官低低地哭起来,声音如同一条的水蛇,百般消磨,细细地钻入眼眶中去。
......渡劫后短暂的五感全开,那柄长|枪给人的感觉也是那么刺眼,那么丰富......
......
裴晋肖棺椁出丧那天,满城花开如雪,十里引灵幡飘,漫天的白铜钱,各路妖灵地仙早早就在城门口等着,庙里的尉官捧着灵位,一步一步地走在前面,敷春城的各路生灵夹道哭成一片,把手放在棺椁上,掌心满是温暖送裴府君最后一程。
在这一片肃穆中,一人走上前来,他手执雁翎百花伞,身着绯色落樱袍,格格不入。
在众人的惊呼中,一口唾沫啐在了裴晋肖的灵位上。
随后他松开了手中的包裹,獓狠的头颅滚了出来。
郁嗅,现在是敷春城隍了。
众人不是很清楚他的来历,只知他是裴府君的客卿,非亲非故,也没有尉官的身份,是个庙里吃干饭的家伙。
大摇大摆地住进城隍庙后,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好吃好穿不说,看见什么好就拿什么,除了大殿上的那尊神像,几乎没有什么他不敢开口要的。
裴晋肖身故后,郁嗅极有耐心地碎了尸,把獓狠的手脚分别砍断,一样样丢下城楼示众。
这样的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传言郁嗅出身乡野,如此做派也甚不奇怪。
庙中原来的尉官鹿世鲤就不一样了,他一向知书达理,只在庙里供起草文书之职,这回他的凶狠毒辣却是不落人后,郁嗅在前面碎尸,他带人绕到洞府内,把那一战中与獓狠沾亲带故的妖兽全都翻了出来,砍了个干干净净。
自此敷春大治,十年内未曾有过妖患。
“世欢,再要见到你,我该祝贺你。”
街道上,郁嗅手提析骸,快速奔跑起来。
花灯节的夜里,檀景突然到访,给他带来了一样东西——一块不起眼的黑色金属。
这种废铜烂铁扔在敷春城的大街上,花子都不看一眼,檀尹君你堂堂盛京城隍,拿的这是什么啊?
郁嗅漫不经心打眼一瞧,电光火石之间,分明感受到它身上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其上仿佛附着了厚重的灵魂或者满腹的心事,像一方愠怒的眼,可以吸走他颤抖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