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张的是,车内置着一个无比大的象牙红木浴桶,一人仰头靠在浴桶边沿,大半个身子泡在迷蒙水汽中。
“世鲤,今天你心情好点了吗?”一条白色棉纱毛巾覆盖在那人脸上,他的声音闷闷的。
鹿世鲤面无表情地往浴桶里加了一水桶热水,细心地探了探水温,没有回答郁嗅的话。
“知道你有气。”郁嗅伸出手指头戳了戳鹿世鲤,“你气我放过那两个跳梁小丑,奉送礼品,事后还与之结交。”
鹿世鲤重重放下水桶,“啪”地一声,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伸手去捡满地乱撒的衣服。
“这是气大了!”郁嗅哎呦一声,他坐在浴桶里,靠近鹿世鲤,半饷,出声道:“当年,九天再坏,也不敢公然使之,打仗就打仗,还要打出“清正怀邪”的幌子。
泸州二隍修为不高,倒是很有自知之名,隍朝会吃饭是假,喝酒也是假,各方地仙来池,摸底才是真......我干这种事正好需要上蹿下跳的队友去吸引各方注意力,泸州二隍下流无耻是也好,是龌龊猥琐也好,我都无所谓,况且我送给他们的那两个锦盒中......”
郁嗅喋喋不休,他拿下脸上的毛巾,发现鹿世鲤早走了。
郁嗅跨出浴桶,光脚踩在地毯上,扯过一件干净衣服换上。
......
“今日春蒐魁猎,府君,你若是不快些,我们就要迟到了。”鹿世鲤终于出声,他拿过郁嗅的雁翎伞,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这是府君随身的兵器,可别有什么损坏。
“反正都迟到了,再迟到一会又有什么关系。”郁嗅满不在乎,他走到马车外设置的观景栏上。
举目眺望之下,远处的雾浴山若隐若现,其外层山雾掩映,水汽缭绕,有风疾劲拂过,那些雾气聚合弥散,趁着青墨色的山林,恍然间演化出一个个狰狞的表情。
郁嗅发丝飘动,“世鲤,若我有一天堕为恶鬼,你会如何?”
鹿世鲤立于窗内,擦了擦雁翎伞隐蔽处沾着的一块淡色血迹,戳穿道:“恶鬼都很丑。”
府君虽然养尊处优,但身为城隍,除魔卫道向来义不容辞。
郁嗅有些挂不住,改口道:“那就稍微好看一些的恶鬼,你说,你会如何?”
鹿世鲤沉默了一会,答道:“冥士向道,对恶鬼没有姑息。”
“哦,是嘛~”郁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摆手笑道:“算了,恶鬼多相貌丑陋,我还是当一个美男子来的快活......你今天早上怎么不叫我啊?今日春蒐,各位仙家都眼巴巴地盼着我出场,现在迟到了,叫人家怎么看我?啊,都是你不得力......”
“......”
****
一顶红柳骨帐篷中。
“尹君,属下无能。”几名男子跪地请罪,他们神色灰颓,身上的狩岳袍多半染血破损。
其中一个身挂板斧的大汉色白气弱,虚垂着手,看样子已是臂折骨裂。
丽王的语气中揉着愧色,捣捣回话:“盛京城西、北、东北三面有溪山、兵毒山、太寒山、脊涌关等山脉、关隘可加以利用,更可以作为战事上的攻击、防守的依托。
不同于都城盛京有山河之险作天然拱卫和屏障,敷春城地势开阔平坦,为了贯行“利于防御”的原则,城郭四面更是修建垛楼和厚实坚固的城墙,并铺设各种先天守卫阵法,确保神鬼难犯。
敷春城历代城隍皆是布阵的行家里手,万年底蕴积蓄,如今敷春的池篽阵法更是......破鹫大哥为了掩护众人撤退,被其间附带的能量震伤,差点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尹君,尉臣等办事不利,还请尹君责罚!”
......
奉檀景之命,丽王、蜻蛉、炎凰、破鹫,四人于隍朝会前几月提前到达敷春城,以期探明润海石下落。
这座雾浴山常年水汽润泽,万灵葱郁,正是供奉润海石的地点。
敷春城的地热温而不燥,安抚心绪,水流地脉的流向皆经过润海石的转化,故此敷春城方圆百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润海石上附着的灵气有调和阴阳,润转万物之效。
若以此宝练器,可化生克料器,调转阴阳,多少神兵利器该因此现世......
檀景立于神案前,抬手掷出六枚铜钱,铜钱在案上转了几转,颤了几颤落下。
卦象......五阴一阳?
少阳。
六次神机皆少阳。
六爻皆变!
大凶之兆......
“不怪你们,敷春池篽阵历经数代城隍,于裴晋肖手中日趋完善,在郁嗅手上大成。润海石声名鹊起,裴晋肖料自己身故后,觊觎之徒无数,池篽阵岂止是坚固......”
檀景凉凉一笑,“城外埋设先天阵法......于天星十六夜,登于凌云之台上俯瞰,整个敷春城皆覆于阵法之上。
其间大阵压小阵,小阵衔成大阵,显阵三千四百一十四,隐阵一万六千八百二十,阵中有阵,一阵扣着一阵。整阵首尾相接,如同一只盘旋吐信的巨蟒,牵一发而动全身。”
“好好的性命不要,非要去触碰这个血霉。”
炎凰冷笑一声,他率先站起身,拍拍狩岳袍上的尘土,撇撇嘴说:“尹君胸怀大志,属下这身皮肉爹生娘养,怨不得我想好生保养,如今不过是碰到法阵的边缘,就搞得咱们兄弟灰头土脸,整个大阵法不知道有多厉害,属下能力有限,怕帮不得尹君多少。”
举世瞩目的敷春城!这密林般的阵法直叫人叹为观止,只怕这才是敷春池篽阵的本来面目。
尽管当着三名同僚,在檀景面前,炎凰还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他的话语毫不含蓄,众人都是刀尖剑浪里滚过来的,焉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一时间脸色都不大好看。
还没等檀景怎么样,破鹫猛地窜起来,此时他手臂骨折,借着起身的冲劲以头扪其腹,撞得炎凰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混账!狗货!四族灵兽效忠尹君,大丈夫舍出去一身剐,也要全了忠义的名头!你这奸贼贪生怕死,苟且背主......你这厮今天要走也可以,先问过我手上的开山板斧答不答应!”
破鹫黑着脸,庞大的骨架咯吱作响,他双臂已废,咬牙调动残余的筋骨,摆了一个攻势,要和炎凰拼命。
炎凰避过破鹫的落斧之势,闪身其后,一脚蹬在他的背上,一声闷响,破鹫支撑不住,扑将在地。
炎凰揉身其上,克住他手脚关节,吭声怪笑:“小鹫鹫,我敬你是条汉子......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你想死,就死在冲锋陷阵中,死在我手里算什么?
我告诉你,我炎凰是个变态老色鬼,但我有两个原则,一不杀亲,二不强上,要不是念在你是我最最亲爱的族亲,你敢朝我拔刀,现在可就身首分离了!”
破鹫关节被锁,犹自挣扎不休,大骂不止。
一股至极的阴寒之气犹如钢针般打入心脏,炎凰面色骤然变白,从破鹫身上滚将下来,伏地全身战栗起来......
“你可以走了。”檀景神色寡淡。
尉官当着尹君的面要退出,这是大不敬,对尹君的颜面也是极大的损伤。
炎凰刚开口,蜻蛉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炎凰已经知道了太多事情,此时离开,不仅仅是简单的退出,这是叛变!是忤逆!对于叛徒,就要有叛徒的做法,是否......杀之......
蜻蛉有些发急,他朝檀景递来了一个问询的眼神。
“你我相识一场,人各有志,我不与你为难 。”他朝蜻蛉作了一个手掌下压的手势,蜻蛉知意,不甘不愿地退到一边。
“你走吧,尹君同意了!”丽王已经确认了破鹫的伤势,大家共事这么久,炎凰方才也是留了手,他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请炎凰离开。
心生异像,强留也是无用,大家这么多年的兄弟,没有必要把事做绝。
炎凰张口吐出一股白气,手脚却仍然有些僵硬。他爬将起身,给檀景抱了一个拳,“尹君英明,属下这厢多谢尹君成全。”
擦过丽王身边的时候,炎凰嗤了一声:“白孔雀还真是好教养,当你的马屁精吧。”
他掀开毡子,大步消失在夜幕之中。
......
檀景挺直在斗篷下的脊梁刚劲孤傲,“敷春池篽,阵眼有三,润海石即为其一。
润海石若是离了原地,雾浴山地热涌动,不但覆灭山间人畜妖灵,地热高温,将会灼化润海石的灵气,此宝也亦毁矣。”
......
三人面面相觑,皆知裴晋肖青眼寒骨淬忠义,孰料还有一把绝对玉碎的狠绝在,宁愿至宝毁灭,也不许有心之人染指分毫。
“请尹君示下,尉臣等下一步该当如何?”蜻蛉请檀景的话,方才于尹君口中得知敷春池篽阵的厉害,三人背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檀景一拂手,神案上的六个铜钱重新立了起来,再次滴溜溜地转开,待覆落案面的时候......
一阳。
二阳。
……
六阳
“既已面对苍生做了孤臣,六爻皆变又如何,......”
卦生老阳!此行必定不负。
“世间万物,一正一反,有阳有阴,愈是坚硬诡谲的事物,往往愈有显而易见的罩门,池篽阵看似无可破解……”
檀景目光如刀刃,越过帐篷的毡窗,郁嗅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缓缓走进对面的帐篷中,他面如沉水:“未必......”。”
檀景下达了指令,“请琴姬来。”
作者有话要说: 檀檀的事业不容易,支持。
炎凰怼人小丸子,队伍四个人都被他怼过。
☆、夜袭
雾浴山上有一处万树园,北倚山麓,南临澄湖。
园内不施土木,设有帐篷,供众仙扎营歇息。
春蒐魁猎即习骑射,又习劳苦,以时时提醒各位仙家安不忘危、常备不懈。
被当做狩彩的灵鹿已经扎上红绸带,随后放入山中,各位仙家磨刀霍霍,誓要率先一步猎到灵鹿,好在春蒐上一举得魁,即得彩头又得旁人青眼。
“令君,今日早些休息,明天我们上山,一定可以先一步抓到那条灵鹿,到时候我给令君烤鹿肉吃,鹿肉,还是得烤......”晏兮信誓旦旦地说。
帐篷里置了一张简单的行榻,晏兮伸手去扯平床单,坐在榻上拍了拍榻沿,不算太硬。
又抬起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帐篷的穹庐房顶,闲闲地说着话:“令君你知道吗,乌素羁的雨季也有绿洲,一些塞外的女人会来放牧,她们就住帐篷。
若是有行脚的糙汉来投宿,帐篷内那时只有一张床,该怎么办?令君说怎么办”
晏兮先一步在榻上躺下,他打了一个滚,趴在枕头上,笑眯眯地看着杜梨。
杜梨端坐于矮桌前,自乾坤袋中取出一个梅子青博山炉,他垫了盘子,隔了水,压平香灰,燃起香来。
听晏兮问他话,便顺着他的话说:“这可难办,客人自然是要以礼相待,主人又是个女子,也多有不便,塞外风俗,杜某实在不知,还请晏小郎君指教。”
晏兮就等杜梨这句话,属于杜梨给他一个梯|子,他马上叽里咕噜滚下来,“按照塞外的传统,帐篷留客人睡觉,女人陪|睡,但褥子中放一红线,早上查验,如果红线乱了,吃饱喝足送你出帖房,上马时会捅你一刀,然后拍马让马把你尸体丢到荒野去......”
那边杜梨的香点起来了,是敷春水烟香,传言敷春水烟香难得,用料考究,配伍十分严谨。
杜梨亦是爱香好香之人,红尘不到处,香可透三界。仙官讲究起居法度,形制仪规,杜梨游走天下,很多形形制制的东西都免了,然入睡焚香,于长夜中洇润寝帐,香事已是日常的一部分。
香炉下置盘子,盘内注热水,水蒸气上扬和烟混合,使香味持久并润泽。
杜梨回应着晏兮,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水烟香果然甚妙,彻骨都是久驻不散的春意,一旦入炉燃热,满室竟是繁蕊竟绽的气象。
连晏兮这个不懂香料的人,都能觉出这是个好东西。
郁嗅果然大手笔 ,听说参加隍朝会的众位仙家,人人都得了一份。
水烟香的香方复杂,香材繁多,燃烧时香气层次异常丰富,时而轻灵、时而馥郁、变幻多端。
恍然间,气味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妙的波动,轻柔地像是云层中的一缕光影。
晏兮在床上懒懒翻了一个身,一根细细的光线在脑中闪过,如同一缕嘹亮的杀机,刺激地晏兮弹起身来。
他面露犹疑,有些不信,又抽了抽鼻子......
晏兮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脚踢翻香炉,香灰撒了出来。
杜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这是怎么了?”
晏兮操起案上一盏茶,滋地一下浇灭了尚在冒烟的香丸,紧接着卷起帐篷上的毛毡帘子,让空气流通起来。
杜梨看他做这一连串的动作,心里大概有了个影:“可是这香有问题?可是有毒?”
晏兮拧了一块湿毛巾叫杜梨覆着口鼻,以此法呼吸片刻,半饷,仰头冷哼:“下毒?可比下毒精巧多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香丸有什么问题吗?”
晏兮见杜梨把湿毛巾拿下来,抓着他的手又给他按了回去,“令君再等等......”
水烟香的香方复杂,即便是这方面最好的泰斗元良,闻见此香,亦察觉不到什么,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