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喉咙......
现在他只要一听到孟公灵三个字就腿脚发软,冷汗直流。
轱辘首是今天的最后一个指标,这几日过奈何桥的人实在太多了,孟公灵没日没夜地熬汤,眼下就剩这么一个,偏生不得消遣。
孟公灵心中幽幽怨怨,无奈职责所在,不敢怠慢。
她抬了抬涂满丹蔻的手指,一个鬼差立刻上前给轱辘首灌下一碗孟婆汤。
然后孟公灵问他:“你还有什么忘不掉的吗?”
轱辘首愣怔,“好像有人打我,是......”
他痴痴傻傻看了一圈,眼睛停在晏三白身上。
于是孟公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了他腰间的肉,然后趁轱辘首张开嘴巴大叫地时候,给他又灌了一碗孟婆汤。
问他:“还有什么忘不掉的吗?”
“没有了,就是腰这里有点痛。”
......
差事完成,孟公灵再也懒得看二人一眼,她押解着轱辘首御雪离去。
临走前丢给晏三白一个施金措彩的锦盒,上面附着两道禁制符咒。
说是晏赤二托她收集的,一百个恶人转世的怨气,费了好大的功夫,叫晏赤二备好谢礼,哪天有空了,亲自上门去取。
晏三白嗤之以鼻,想在晏赤二手上占到便宜,孟师姐你不要太自信喽。
晏赤二炼器要的材料繁杂,虽然他不愿意给晏赤二传递东西,但孟公灵今天心情不太好,不想在这里逗留,也没有兴致请他们二人去孟府指教厨艺,这已经是上天保佑的好事了。
这么一对比,传个盒子也不算什么了。
酆都的天暗得很快,总和太阳合不来的阴风趁机和寒冬结盟,肆虐呼啸而来,扬长而去。
雪后酆都的月亮大的吓人,正大光明,银光皎皎直挂中天。
路口处望去,远处那颗灵槐就像是长在月亮中,白雪给它披上了一层银光柔纱。方才是千军万马的风雪呼号,现在是月明星稀的无边风月,恍然间有些不太真实。
一阵环佩玉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见一只巨大的守宫凌空从驾,它骨大筋粗,背满疣鳞,自劲驱驰之方,不乏往来之气。
“这是哪方神兽,怪神气的,我们酆都城有这号人物?”巨月下,晏三白不禁开口赞叹。
霜前冷,雪后寒,说话间他呵出一阵白气。
“这都不晓得,此乃今天九天来的露陌仙君,这可是宵晖战场上的狠人,据说勇猛无比,十万阴兵在前,都挡不住他弯弓射出的一只星弧箭,难得来此清谈授道,这么晚了,估计是回去了。”
虽然幽冥和九天各有立场,但此时他们还不太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年轻人总归是羡慕有实力的,阎贺一脸臭屁,抓住机会和晏三白说嘴。
“哼,十万阴兵,有没有那么夸张,仙君就算再厉害,战场上,鬼将也不是泥捏的。”
晏三白袖着手,表示不相信,阎贺这厮说话添油加醋的厉害,母鸡都能被他说成孔雀。
下午还说仙君是老头子,一个老头子拉得动重弓星弧,也算是老当益壮了。
不过,仙君真的是老头子吗?
那只大守宫脖系玉梵铃,身披十二组繁缨珞,口衔青铜镳镝。轻而易举地带着身后的素盖车携云穿月,腾空而起。
车上为八角,下四方,极是肃穆典雅。
无暇月色,车驾幛缦飞舞,其间端做一男子,晶莹积雪映照着眸光......
车驾去的地方,是晏三白不曾到过的世界。
那大守宫去势极快,转眼间连人带车,消失成月旁的一个小点儿。
酆都的冬日格外漫长,踩在雪地上,日子发出咯吱咯吱脆响。
这是酆都城平凡的一天,晏三白远远一瞥,转眼就记不清那时的细枝末节。
“如今我们和九天关系凑凑合合,你那怕鬼的毛病差不多能好了吧,堂堂阴曹太子胆子还没苞米大,站在你旁边我嫌臊皮。”
要论埋汰阎贺,晏三白首当其冲,下手下嘴都毫不留情,但今天他的表情有点认真,戏谑褪下来大半。
阎贺一双碧眸流荡出翠如春水的芒彩,上古阎神血统呵。
“汝说甚子呢?吾父亲刚被弹劾,大凶之兆。好什么好,姑且让我再病些时日,好兄弟呀,汝切切不可嫌弃我。”
晏三白瞟了他一眼,“哼,假阎王。”
......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回家。
一路西南而行,晏三白熟门熟路。
走正门动静太大,晏三白跃上墙头,沿着青瓦直接向房间的方向疾行而去。
下面院子已经掌灯,不过仅仅是在几个拐角处的幽萤一点,以提防家仆走夜路摔跤。
晏三白眼皮一跳,心念晏莫沧如今是抠门抠出圈了,吃虱子留个后腿,烛火钱都要一分掰两半花。
前方有异。
同样青瓦墙头,一人隐于巨大斗篷中,袖中扯出几根束鬼丝,缓缓地牵着五只炬口鬼。
此鬼外形威猛,身如菩提大树,口中常吐烈焰。
不过这五只却眼神呆傻,口流长涎,想是被秘术所控,只是跟着摇摇晃晃地移动。
晏三白稚齿轻笑,天堂大路你不走,深更半夜来爬我家的墙头,无论是谁,既然入了天锻兵番的地盘,纵使你是铜皮铁骨,也得留下一块肉来。
世家大院皆以兽镇脊,取避火消灾,逢凶化吉的寓意。
不过晏家的脊兽,寓意可不只这些,晏三白脚跟一踏,足下青瓦微动。
前方岔脊上排列的九只蹲兽毫无声息地转过头来,隐秘机扩声中,张口喷射出数道雷电,其走位暗合九宫之势,雷电密密麻麻织起一张电网。
那人吃惊之下,收臂外探,径直甩出五鬼。
嘭嘭嘭嘭嘭,五线齐崩,五只鬼扑腾扑腾,掉进下方荷花池里,转眼间隐于遮天蔽日的荷叶中,荷叶剧烈抖动起来,惊飞藕花深处一窝鸥鹭。
电网兜头兜脸直扑而来,他轻巧折腰,速度不可谓不快,双臂撑着瓦片轻轻一带,翻出电网范围,徒留身后噼啪一片。
奇门遁甲以八卦、洛书、节气、空、数,配以构成基本格局和构架。晏三白虽不精通,但天锻兵番从小耳濡目染。
乾山乾向水朝乾,卯山卯向卯源水,他以九步之数,重踏左边青瓦。
斗拱飞檐,一脊九兽,九只蹲兽重新排列组合,张口嗖嗖齐吐细箭。
细箭三面利刃,箭身附着散灵槽,一旦划破肌肤,可把大量灵力引入血管,入体后疯狂破坏。
一兽十六箭,刹那间一片箭雨封死了那人所能躲避的各个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该隐,所有恶的祖先,这一章,算是源头之章吧~~~
晏三白:“这是哪方神兽,怪神气的,我们酆都城有这号人物?”
这是你老婆啊,小傻子。
☆、狐狸和狼
箭雨来袭,那人避无可避。
他捻起一块碎青瓦,气凝于指尖,旋掷而出,瓦片磕在为首的凤凰脊兽上。
凤凰口中电射出一根钢爪,五指齐开,铛铛铛,磕飞数根细箭,激起火星点点。
那人抓住这一点漏洞,闪身几个跃步,跳出箭雨圈,稳稳立在凤凰头上。
他脚下不知什么动作,脊兽滋滋作响,咔咔咔地依次闭合兽口,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明亮的圆月,脊兽排列在高高的檐角处,构成一幅优美的剪影图画。
晏三白心中泛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这是何人,黑衣夜行,斗篷披身,怎会如此熟悉晏家机巧配置?
天锻兵番机巧无数,不过晏三白却不想再试探了。
他握出一只短匕,通体漆黑,握柄处烙一漩涡火焰纹章。
短匕名曰缦胡缨,为大荒妖兽旋龟角牙所制,犴格不入,石赤不夺。有诗云: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欺身向前,借飞冲之势持刃划去。
兵家之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短匕角度突然,猱身而上使人无法躲避,甚是阴险。
他长拳身手与狠辣短匕结合,出招果断,杀气腾腾。
那人自袖中抖出一把铁骨折扇,哗地一声展开来,扇面与短匕接触,铮铮燃射出一串火星。
短匕上重雾浓浓,扇面上留下一道深深划痕。
晏三白轻哼一声,脚下以旋拧之势增踢腿之力。
那人撇开折扇,迅速腾至半空,趁晏三白脚下出招时,脚尖在其腕部一点。
晏三白关节受力,缦胡缨抓握不住,不禁脱手而去。那人觑地准了,抢将入去,招招往脆弱关节处招呼,势大力沉。
一般人对未知的事物有着本能的恐惧,但这方面晏三白没有多大的感觉,他习惯了近身缠斗。
短匕斩劈,手上一点温热。
虽没了兵刃,晏三白见了血,兴奋无比。
面对不速之客,他应对敏捷,伸臂为枪,一拳直击那人面门。
二人此时皆手无寸铁,对招皆是硬桥硬马,拳拳到肉。
那人暴退一步,做了一个铁马桥的下腰姿势,接着腰部一拧,利用这个拧劲,双腿夹住晏三白,双臂圈住檐上一脊兽,巧借旋转劲力一带,作势要把他重重掼死在墙下。
晏三白立足不稳,如一个梭子般被旋在半空,他咬牙自袖中弹出另一只短匕,扎进对方斗篷,搅绕而上。
斗篷被扯开,那人吃惊之余,脚下一松。
晏三白抓住空隙,扑上去紧紧扒住那人,两人抱在一起,滚地葫芦般,骨噜噜自檐上往下滚。
晏家的铁壁外墙高数十丈,这么滚下去摔在地面上,估计天王老子都要痛哭流涕。
那人被紧紧抱住,身手施展不开。他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调动灵气一掌猛击墙面。
两人的身体就这么抱在一起,借助这点冲力划出一条斜线,如炮弹般“噗通”砸入院里的荷花池中!
池中的荷叶直挺挺地向上生长,荷茎根根粗如婴臂,长得比人还高许多。
在水里向上看,天空被荷叶遮得严严实实,月亮的光辉已经照不到这里。
然而至暗之处有微光。
水里生活着一种冥河水母,众星光昏沉,它触须提灯。绸缎一样的触手,如舞者的水袖。
这些淡水中的幽灵,在荷下打出了一片凉沁沁的光。
荷叶下泊着一条小船,晏三白喜欢吃莲藕,这船是底下人挖藕采莲时用的。
他拖着湿淋淋的身体扒上这条小船,满不在乎地甩了甩头,抬头看清了荷盘背处,细光流转的叶脉。
船上,两个影子同时喘着粗气,那人已经先一步上船。
一袭翡冷翠色的衣袍被水浸湿,长若流水的发丝服帖顺在背后,他指肚在颈项上一抹,带下一痕血色。
眯着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都弄这样湿了,你知道我是谁,还下此狠手,真的想杀了你二哥哥啊……嗯...我的三白,好弟弟。”
晏三白面无表情地低下头,一脸漠然地抓起自己的腿,一拉一扣,合上了脱开的关节
他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瞬间爆出满头细汗,疼痛叫人有些恍神。
他抬头骂道:“晏莫沧,你少假惺惺了,树上的乌鸦和圈里的肥猪,一样的货色罢了,你下手难道就留情了,呸!”
如此熟悉晏家机扩配置,与破解方法的人,普天之下除了晏莫沧还会有谁!
晏莫沧拧了拧滴水的衣袖,“哦呦,这么大的火气。”
晏三白死盯着他,一动不动
“不过嘛,你发火也对,男儿郎应该有脾气。你这刃上的毒又厉害了些,才粘上这么一点,已经叫我手脚不听使唤。想必刑狱中那些试毒的魂魄,各个都不太好看吧,亏得阎贺那小子不嫌你。你说我们家好好的炼器手艺你不学,作弄这些歪门邪道做什么?”
晏莫沧笑,嘴角的肌肉像僵蚕一样隐秘地牵动着。
这个人两面三刀,笑面诡谲。
即便是兄弟,晏三白从来也看不透他。
一阵风吹来,荷叶簌簌作响。
这对兄弟,分坐在船的两侧,都恨不得离对方远远的。
他们长得并不像,可外人一打眼就知道他们是兄弟,血脉是骗不了人的,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一脉相承。
对视之下,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厌恶与鄙夷。
他们心有利器,手满爪牙,如同捕猎的恶狼。
不,晏莫沧是不狼。
狼虽然凶残,但尚有手足之情。
虽然冷血,但是不耍手段。
获取食物,都是光明正大地干。
打击对手,都是坦坦荡荡地战。
眼前这只狐狸,比狼还无情,比狼还狡诈。
弱肉强食!
四个字张牙舞爪地印在鸠藏斋的匮墙上,也烙在每个晏家儿郎的血肉中。晏家的孩子或文弱、或正直、或天真,皮囊下,泡的都是一把狠厉嗜血的狡兽骨。
青羊谷荆棘丛生,野蓟遍地。
恶劣贫瘠的环境,使这里的谷狼狡猾凶残到了极致。
还在少年时期的晏赤二,和他那个成天笑嘻嘻,咬着糖果不松口,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长哥哥短的弟弟晏三白,惶惶然间被大人丢进了青羊谷。
入了青羊谷,生死由命。
晏三白那时候还很小,但世间的丑恶与疾苦照样不打算放过他。
在这里,不中用的人马上就会被谷狼饮尽鲜血,皮肉也会被吃个干净,仅剩一堆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