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卯时三刻,椒阳君分毫不差。”杜梨拱手。
来人冰山般的神色融化几分,回礼道:“久不见碧松翠竹之姿,每于月白风清,辄深神往。宵晖之战一别已是数年,殉玉,别来无恙。”
杜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承蒙挂念,许久未见,念安亦甚。椒阳殿覆地百里,恢弘九天,露陌茅檐屋舍,今日美哉,只因君来。”
椒阳殿君南钟意,幼年拜于妙瞬道君门下,妙瞬老祖为古今第一等圣王仙君,如和氏之璧,不加饰以五彩而光辉。
他位执戒辅,鸣玉以行,崇尚明法去私,大道乃行。
杜梨少时跟随陆压道君修行,陆压老祖有仙癖,不慕功名,缥缈难测,常常丢下弟子逍遥天地间,门内大多弟子,好几年都难得见上一面,对于这位师尊,杜梨也是颇为无奈。
两家虽然向道有所不同,但同样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南钟意与杜梨的私交并不囿于门第信仰,他们有道但不偏执,求道但不激进。互相理解对方的理想,敬佩对方的才能,也尊重对方的立场,惺惺相惜之情甚笃。
****
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
南钟意拈一枚白棋,眉宇间忧云不散,“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九天与幽冥百年交好,近日里幽冥蓄养阴兵,酆都又多是好战猛恶之辈,恐有穷兵黩武之嫌,南某人心甚怀忧。”
九天与幽冥积弊已久,数年前的宵晖之战在所难免。
既然说不清道不明,不如打一架,看看谁的拳头更硬,谁硬谁说话。
战争很复杂,但有时候又是解决问题的简单手段。
烈日永驻,黄沙倾城的宵晖城、剽悍勇猛的酆都阴兵、犹如推土机般的炼狱战场,给每个参加过战争的仙君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杜梨稳稳落下黑子,“椒阳君,此话何解?”
南钟意正襟危坐,“地藏菩萨开拓十八层地狱,名义上是惩治恶人,暗中却替幽冥蓄养了一支用来对抗九天的军队。他是个实力派的人物,正是因为他,西天才能在九天与幽冥的角力中寻得一席之地。
若是争端起,只怕又如宵晖之战,冤魂战死,兵将折损,万千魂灵无处栖身......”
杜梨整冠,“安得夔龙立廊庙,扶持九天济斯民,你我即授得济世夔龙纹,自当忠肝赤胆,为万灵计,为大道存。”
……
竹枝上落着一只歌喉婉转的红靛雀,用脆如银铃的声音呼朋引伴。
杜梨沉吟,“宵晖一战,九天与幽冥皆伤筋动骨,这一战至少可换三界百年平和。现下天下归心,万灵滋发,十殿幽冥虽私蓄阴兵,其未必愿意对九天操戈。
幽冥有酆都十殿,据我所知,其十殿阎君未必就好地如同铁板一块,拥兵自重巩固实力,也是以防尺布斗粟的阋墙之祸。”
南钟意执白子,行于黑子中腹关起的位置,镇了一手棋。
似是在问棋势,似是在问局势,“殉玉,你以为如何?”
棋盘上杀势胶着,杜梨暂时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见招拆招,断了一手,迫使白子分散开。
一时间盘中经纬
突围秦师震,诸侯皆披靡
入险汉钭危,奇兵翻背水
......
线香燃尽,胜负未定。
作者有话要说: 嗨~夜半码字,门外有人遛狗。
☆、凶王
南钟意掷棋入奁,“这棋今日是下不完了,也罢,封棋日后再续。与君对弈,五百年来棋一局,仙家岁月也无多。”
杜梨朗声摆手道:“戏事而已,莫扰了雅致,不如随缘算我赢吧。”
他折下一支开得正好的奢靡,低头嗅了嗅道:“钟意,你有万夫莫当之勇,担千金之任重,如盘上千金之子。幽冥蓄兵其势渐大,若非操戈以向,九天无端发兵,岂不伤了正统大道?
去岁,我得四殿酆都所邀,前往阎浮辟支院清授交流,彼间亦是莘莘学子一派少年风流。当日我与四殿阎君交谈许久,其乃森狱第一霸主,虽行事耿直不畏,却是一个宽厚人。
另有西天势力渗透,立场难测。椒阳君执法于三界,还望珍重自身,谨慎行事。”
杜梨说话一向真诚得体,言语间即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又关怀之殷切切。
南钟意听完后默默不语,思量了片刻。
再抬头的时候,锋利的眸光中,添了几许清明。
他拱手道:“殉玉,你我多年未见,不说这煞脑筋之事,今日对弈无胜无败,自当无挂无碍。
露陌峰玉雨瀛洲,不如邀月,且与我吸虹饮海豪醉一场,酩酊卧此仙境蓬莱。”
杜梨拊掌而笑,指了指檐下的一溜儿酒瓮,“好,千金难买解忧愁,清风几筷,浮云下酒,今日君来,我当为浮一大白。”
……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世事千回百转,人心不断磋磨,那样的日子仿佛一支线香,烟雾转寰曲直,继而一缕一缕地燃烧殆尽,烟柱摇摆,时间流淌,唯余一盘蜿蜒的青灰。
吾现下驻守清河,为此地城隍!
一曲唱完,杜梨回过神来。
晏兮不在身边,他转身去找。
“这不是城隍杜令君吗?这么有雅兴出来看戏?”
一个纱帽宽袍,长发披散的男子,乘着黑云悠悠嗦嗦而来,眨眼就到了跟前。
他一手执朱笔,一手举着一个木牌,上书“夜巡”二字。
十六个赤发吏神,肩并肩地站在他身后,一落地就大呼三声“夜巡、夜巡、夜巡。”
是夜游神。
此神天光睡觉,半夜现身,行踪诡秘,一副窥人私隐的包打听角色。
早些年此人任职于冥府,行事还不算太出格。
自打改旗易帜,为天帝司夜之后,越发猖狂起来,肆意打听他人私隐,惹得众多仙家都心生厌恶。
“乔司夜。”杜梨简单一拱手。
夜游神乔坤上下打量了一下杜梨,阴阳怪气地说:“不好意思呀,杜令君,我刚才忘记了,半盲的瞎子是看不见戏的。杜令君怎么不凑近一些,这么远,看得见吗?”
“乔司夜自便。”今日坊里妖鬼同乐,杜梨不欲理会此人,他越过乔坤就走。
乔坤在身后放声大笑,嘬着牙花子问手下的吏神,“你们知道鬼仙是什么吗?”
他也不等吏神回答,对着杜梨的背影大声嚷道:“半鬼半仙,神像不明,鬼关无姓,三山无名,就是占一个仙字,实际上连鬼也不如,真真是下贱到了极点。
这样的冥官我乔坤不服......”
......
****
清河县鼓楼街前有一家手艺奇绝的煎包子铺,食客络绎不绝。
煎包子铺旁边是个死胡同。
一,二,三……到第十二台阶。
面前是一堵厚厚的砖墙,晏兮闭眼一踏,凌空踏出第十三级台阶来。
向后看,砖墙不见了。
长长的荧光阶梯一路向下,义无反顾地延伸进黑暗里。
阶梯旁悬挂着一溜的红灯笼,灯笼后有几家小店,里面卖的东西奇奇怪怪。
晏兮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店。
颜色雪白的掌柜的正在和一只骷髅鬼做生意。
一个骨头架子,眼眶里两团幽兰鬼火明明灭灭,它拿着一个皮囊,问掌柜的多少钱。
掌柜说:“五百两。”
骷髅鬼仔细看了看这只皮囊,其描画地极为鲜活漂亮。它拉开架势,拿着皮囊在身上比划来比划去,然后问:“到底多少钱?。”
掌柜道:“客官您要是诚心想买,给您便宜一百。”
骷髅鬼:“二百卖不卖?”
掌柜扒出一张吃惊的脸皮带上,连连摇头:“客官,您开玩笑吧,二百怕连个成本都不够哦。”
骷髅鬼咬咬牙,伸出了硕大的拳头,撒开五个手指,“再加五十,不能再多了!”
掌柜一脸苦大愁深,“客官呀,三百真的不能再还价了,否则鄙人一家老小就要上山喝西北风去了。”
这时候就是重点了,骷髅鬼冷笑一声,决绝地把皮囊往柜台上一甩,作势就要走。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掌柜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谄媚的脸换上,拿着皮囊追了上来,冲着骷髅鬼说好话,“二百五就二百五,客官我真是服你了,一文钱我都没得赚!”
骷髅鬼美滋滋地换上皮囊,一脸臭美地走了。
晏兮看了一圈,随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个皮囊,这个皮囊画的普通,属于掉在人堆里都找不出,他问,“多少钱?”
掌柜拿笔勾勒人|皮,头也不抬,“三百。”
晏兮冷眼,“二十。”
掌柜抬头,“客官快莫要开玩笑,东西实在是好东西,手艺人,讲究的!”
晏兮眼皮一跳,把缦胡缨插在柜台上,“二十。”
掌柜的轻轻把刀移开,赔笑道,“得嘞,客官你真是太会还价了,成交。”
****
夜游神乔坤被杀了,手底下的十六名吏神全都被割了舌头。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晏兮和杜梨正在吃饭。
晏兮夹了一筷子青菜,吃的嗷嗷香,他问:“令君,九天那派人调查,我们要不要管?”
杜梨慢慢喝了一口汤,“且再看看......”
可能是实在找不到凶手,乔坤平日里的作派又实在招人嫌,九天在调查的时候,众仙家借此机会大吐苦水,说乔坤作威作福,专会掩袖工馋。
大家本来就看不惯乔坤小人嘴脸,多年积攒的怨气都化成了一幅幅臭脸,甩给了调查此事的仙官 。
最后仙官也不爱管了,胡乱走了走过场,拖了三四个月,不了了之。
现世很久没有出现手段如此残虐的凶手,驻扎的地仙人人自危。
甚至有人说是凶王祸世。
传说此人屠神弑仙,做事不留余地,似乎把混混当成了一种职业,从南混到北,从东混到西,混出一身性命官司。
一旦动手,打残是不够的,打死是不够的,要打到对手做鬼都不敢来找他。
曾因为几句话不合,在集市上与人有了口角,迁怒于人,便屠戮了一座小城。
属于无风就起三层浪,见树还要踢三脚的穷凶极恶之徒。
现世府州以上城市,设置关押罪犯的狱神庙,此人也曾一度入狱,但也几次逃狱,为祸各州县,给地方的治安造成严重的打击。
只是这几年忽然销声匿迹,也不知是不是死在哪个旮沓犄角了。
人是的确是凶王杀的,彼时他独自坐在冰碗摊上,搅拌碗里碎冰叮啷作响。
晏兮把十六个吏神倒吊在房梁下,这几只狗,只会跟着主人狺狺狂吠,活着也是浪费饲料。
“我说过不要挣扎,会摔到地上,不光疼,还没用。”
几个吏神被割了舌头,说不出话来,眼睛瞪地大大的,流出了眼泪。
“不要哭了,至少你们都留下了一条命,一会儿你们的仙长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来,笑一个。”
还剩两个吏神,刀子已经亮了出来,顽强地咬着嘴,死活不张口。
晏兮只好先把他们嘴巴打豁,掰开上颚,割下半个舌头来。
他认真地提醒他们,“都给我听好记住咯,近期内不要吃辛辣的东西,干果什么的,也要少吃,容易上火,发炎翘辫子,枉费我一番好意。”
乔坤瘫软在地,一脸惊恐。
晏兮走过去,弯下腰拍拍他的脸,“仙长,我看你面色铁青,印堂发黑,我这里有一包玉屑蛛容光粉,养颜美容,最适合你。”
乔坤见此人唇角斜勾,像是懵懂无心机,可嘴里尖牙若隐若现,分明就是恶毒到了极点,随时准备择人而食。
他被四溢的杀气压迫地打了一个寒颤,已经是色厉内荏,“大胆狂徒,吾乃司夜神官,入仙籍,授仙职,你胆敢屠神诛仙?”
晏兮在供坛上拿了一个苹果,一口咬下去,咬的嘎嘣嘎嘣脆响,然后操起一把铲子,眼睛也不看,面部表情欻欻欻欻就是砸。
……
乔坤半个身体都成酱了,吊着最后一口气。
一只短匕扎进乔坤的咽喉,缦胡缨半碎骨,半放血。
血珠溅出来的那条弧线很秀气,力度角度都刚刚好。
短匕穿过血肉筋骨时有一点阻力,扎透后又出现了瞬间的破空感。
令人上瘾!
司夜宫死一般沉寂,一个身影轻快转身离开。
罪恶吞噬着被害者,也扭曲着作恶者。
晏兮把皮囊扯下来随意卷了卷,塞在袖子里。他刚从司夜宫出来,还来不及烧掉,打算吃完这碗冰碗就去毁尸灭迹。
由于晏兮的极力督导,这条街上做生意的商贩都是老老实实明码实价,卖的东西也是真材实料,不敢掺假。
冰碗上浇着酒糟,也不知道复酿了多少回,有点上头。
乔坤的那句“你胆敢屠神诛仙。”与白面皮囊掌柜那句“手艺人,讲究的。”
这两句毫不相干的话,平时听听就算了的话。
在这个时刻遭遇了意向不到的应和,一碗冰碗下肚,在头脑中迅速被擦亮。
这是一种隐秘的汇合,从头顶一直往下凛冽地浇灌,以至于晏兮在一瞬间有了轻微的眩晕感。
那种逶迤顺着气脉直达内心后,轰啦炸出一朵烟花,以至于他暗呼出一个名字,
晏莫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