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块石头或凹或凸,渐渐构成了一张似人的脸面,接着从中间伸出两条手臂模样的东西,那巨物站立起来,抖落一身瀑布般的土块。
这是一个由土石杂草组成的巨人,足有上百丈,高耸入天......
他发出了一声长嗷,胸口处透出丝丝暗红,仿佛有熔岩在里面翻滚沸腾,倏地,熊熊烈焰自胸口的每一条缝隙猛烈喷出,再蔓延全身,焰光几乎赤映了整个山头,景象摄人心魄。
是黎峙山的山神!
地面震颤不休,杜梨移了移晏兮的胳膊,扶紧了他。
“吾乃清河城隍杜梨,阁下可是此山山神黎峙?”
土石巨人体内不停爆出沉闷的,令人不安的噼啪身,随手一抡,挥出烈焰缭绕的巨拳。
火光裹着气浪迎面而来,紧急之下,杜梨聚云,带着晏兮升腾而起,躲开炙如流星的火球。
那火球从半空中砸落下来,砸在他们原来的位置,将地面捣出深深的大坑,波及的土地一片焦黑。
杜梨面色不虞,“望势察迹,黎峙山精元皆毁,金石之气被钓星汲取吸纳过甚,生发无道,枝杆不明。
黎峙平衡尽失,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那山石巨人踏着巨足,喉咙里嗷嗷嗥叫,犹自穷追不舍。
他一跺脚板,数股列焰自地底冲天而起,誓要将眼前二人赶尽杀绝。
杜梨驾云在火柱森林里躲闪腾挪,周身灼热的气浪澎湃汹涌,云朵边缘有些蒸发松散。
山神再发横,也只是一座山的守护神灵,杜梨自然不必怕他。
晏兮在云上左躲右躲,憋屈得不行。
他知道杜梨心中有所顾忌,这点上他就觉得杜梨婆婆妈妈,人家都打到裤|裆里了,甭管怎么回事,先撂倒了再说,他最不能忍受有人造衅。
他垂着右臂站起身来,“令君,你要是累了就歇会,我去锉锉他的锐气!”
山林川谷,能出云,为风雨,望于山川,遍于群神。
每一地区的主要山峰皆有山神居住,山神附于山林,调和五行,储存正气,庇护生灵袍泽。
只有搜山踏泽的城隍杜梨,才会不远千里地前来拜访。
杜梨间不容发地打了几个灵巧的折,带着晏兮冲出这片火柱森林,远远的悬在半空,与土石巨人拉开距离。
“不可,黎峙并非邪魔外道。”
他驻守清河,要是凭借城隍的大好名头,威风凛凛也好,但他偏偏又是一副菩萨心肠,谦卑如玉,学不会目空一切,大杀四方。
仙灵常言,“信则有,不信则无”。
信念与尊敬会产生好的意念力,成为供养山神的灵力。
但有一种情绪是山神避之唯恐不及的,不是别的,就是轻慢污蔑。
恶妖盘踞,屠戮过多,极大损耗了黎峙山的五行五气。
山石巨人踏步向前,如癫如狂,周身焰火大炽。
杜梨旋身,握出一把银色重弓。
弓曰“星弧”,集天狼九星凝萃而成,巡狩驭日,锐不可挡。
杜梨粹灵成箭,钩弦举弓,会挽雕弓如满月。
六箭齐发,分别射进了晴明、尺泽、少冲、阴谷、百里五个穴位,还有一箭钉在了巨人脐上六寸的巨阙穴上。
这回箭矢并未消解,而是大帜光明,箭尾兀自如蜂鸣凿凿,震颤不休。
此六穴掌管灵力输运,以箭封之,土石巨人不再前进,身隙中的滚动的熔岩暗下来几分。
晏兮暗暗叫了声好,心想,“杜梨,你嘴上说着不可,还不是出手了么?”
此时山神黎峙行动被封,正是诛杀他的大好时机,晏兮向杜梨看去,等着他给自己一个拔刀的指示。
这一看不要紧,杜梨如冠玉般的面庞不知何时覆上了玄黑色的青铜纹路,自额头向后颈蔓延而下,怕是也爬满他整个后背。
此纹折角分明,直线与曲线的排布古朴神秘。
是神魖夔龙纹。
杜梨再次搭弓,粹出断龙、霸王、七杀三箭,此三箭威力最大,他严整步位,以拇指勾弦蓄势。
此时杜梨给人的感觉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他原本淡泊自洽,温暖清凉。
现在在夔纹的衬托下,显得刚毅威严,英气逼人,还隐隐透出平日绝对没有的......诡艳。
杜梨终于举弓击发,三箭齐出,气势如虹。
不过不是朝山神黎峙而去,他手势下垂把三箭射向地面,哒哒哒垂直钉在了地皮上。
三支白虹入土,尾端点点消解,凝萃的灵力如同幽幽萤火,散漫在空气中。
看起来像三只供奉的香火。
土石巨人被困在原地,身体里不断地发出沉重的轰鸣声,在星弧六箭的压制下,仍然蓄力挣扎。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
左社右稷,不得妄惊。
此间山神,内外澄清。”
《安山神咒》,为召请山神,备守坛庭祭祀之用。
土石巨人仿佛听懂了似的,稍稍安静下来,不向方才那样狂躁。
杜梨轻点足尖,跳下云朵。
晏兮见杜梨走到三只长箭旁,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赶紧跟上去。
此时长箭已经消解了两分,杜梨轻整衣袍,拂去上面的沙尘,然后在山风的伴奏下,打着古老的拍子,阖目轻轻吟唱道:
若有人兮山之间
被薜荔兮带女萝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擔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
石磊磊兮葛蔓蔓【1】
......
长箭如虹一点一点地消解,似线香燃烧。
土石巨人逐渐安静,端坐下来,陶醉聆听,缓缓趴伏卧倒,最后重新化为一座山石小丘。
山神有恙,城隍祭祀
白虹三道代替香火三颗
凝箭散灵代替青烟几许
一曲清歌代替三牲五谷
聚灵台攒意念
扫轻慢逐污蔑
愿至此修养生息
山林无恙
杜梨神情安详,代替山间生灵,为黎峙献上最高的敬意。
是虔诚的祈福,也是郑重的祭祀。
晏兮在他身后,目光有些痴了。
这样的杜梨。
让人再躁动也能平静下来。
但他额头的夔龙纹分明又震慑万千,令魑魅魍魉肝胆俱颤......
暗沉干竭的小丘上萌起一抹鹅黄带绿。
是一株草木新芽。
“令君真是绝伦人呀!手下又有分寸,你就这么制住了......”晏兮见杜梨成了事,迎上去夸他。
“令君,你刚才怎么了?”晏兮指了指额头。
“嗯?”杜梨不知他所指。
晏兮凑上前,摸了摸杜梨的额头。
他褪去夔纹,朱砂已复。
杜梨明白了他的意思,“昔年师门旧印,今日费了些功夫,凝灵聚神,夔纹显现。”
杜梨驻守清河,也不知道他任职城隍之前师从何处?以杜梨的才能,待在这偏远小县城,真是屈才了。
晏兮觉得杜梨额头冰凉,冻得他指尖差点就要移不开。
杜梨璨然一笑,“我一直觉得我这样不太好看,嗯,可能还有点吓人,没有吓到你吧。”
晏兮甚少看见杜梨这样的笑意,他深深看了杜梨一眼,“没有不好看,令君最好看了,天上少有地上无双,满天仙娥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你都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
他说了一箩筐好话,把杜梨夸地天花乱坠。
杜梨被他的俏皮话逗地直乐,也不说他幼稚。
晏兮被杜梨感染,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心里不安起来。
他已经确定即便自己身无完骨,或是像黎峙一样失去理智,变成疯子,杜梨都不会嫌弃他。
杜梨对人好不是因为怜悯或施舍,只是单纯地想对人好。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心。
这样以保境安民,除魔卫道为己任的杜梨,一旦知道了自己从前做过的混账事......
晏兮的眸光在这样暗沉的山体没有落点,他扯了扯杜梨的袖子,猛然开口道:“令君,你别生我的气。”
杜梨莫名其妙,脑海里过了一遍,以为他在念念不忘中毒生气的事,“我不生气,只要你爱惜自己,多加注意就好。”
晏兮如鲠在喉,好半天才闷闷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1】《山鬼》·屈原
折腾了一晚上,他们也累了
武戏结束啦,回到庙里种田,养猫
☆、骤雨
后院,一声暴喝响起。
“小妖怪!饭都吃白瞎了!””
西厢房里重尘覆物,房梁折断在地,连带着头顶的瓦片坍塌出一个大窟窿,夯土砌的墙也破了一个角。
晏兮站在房间里,灌进来的山风吹动衣角,眼角抽搐。
“小妖怪!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我的房间怎么回事!吃这么胖,连个房间也看不住吗!我今晚睡哪里?我睡哪里?!啊!”
胡麻早吓地滚成一团,缩在瑞八身后,越过它的耳朵尖,偷觑着晏兮神色。
“这个不能怪我们,我们可什么都没做。”瑞八虽然也很害怕,但胡麻这个怂蛋靠不住,它没处躲,硬着头皮为自己分辨。
“况且你出门前,叫我看好被子,我可是看好了。晏兮你要讲道理,自己生气别乱怪别的猫。”
胡麻跳出来,把被子放在晏兮手上,“哝,你的被子。”
这条被子折得整整齐齐,上面也没有什么灰尘。
晏兮站在狼狈的屋子里,抱着这么一条被子,就算是再干净,心中也是无名火乱窜。
他一时没人可怪,又不想硬生生吃这个瘪,双手互相把手指捏地咔嚓作响,想抓一只斑灵猫来出出气。
杜梨从山门外踏进来,两只斑灵猫如离弦的箭般,从他身边窜出去,顺着石阶一溜烟往下跑。
晏兮抄着一截房梁从院里追出来,口里叫嚣道:“你俩别跑,站住!让我镐一杵子!”
杜梨伸臂拦住他,“别追了,不关它们的事,你别和小孩子计较。”
晏兮啧了一声,把房梁往地上一撂,转身走进房间,坐在灰扑扑的床沿上,两条长腿调换了几次上下,心烦地不行。
楚地春夏多雨,清河城隍庙年久失修,几场大雨,屋倒梁塌,也是寻常。
墙塌了再砌,瓦破了再垒,只是这房梁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木头。
这段时间总不能睡石狮子里吧,那俩小妖怪打呼放屁磨牙,睡在它们边上,愁也要愁死。
杜梨跟进屋来,拾起一片碎瓦捻了捻, “这屋子暂且不合适居住,东厢房里又尽是杂物......”
晏兮抬了抬眼皮,随口附和:“谁说不是呢。”
杜梨凝思片刻,“房屋修好之前不如你我同住,不知你可愿意?”
晏兮像烫到屁股般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又面色古怪地缓缓又坐了回去,“那敢情......不好意思呀,只怕是扰了令君休息。”
杜梨内心坦坦荡荡,碧山上条件本来就不好,晏兮又是客人,如果他没有意见,两个男人一起住也没什么,“委屈你和我挤一挤了。”
晏兮马上表示不委屈,他在哪里都能活,要是一下子住太好,反而还不习惯。
杜梨的房间纤尘不染,并无半件世俗玩器,案上的土定瓶里供着几只剑菖蒲,和他这个人一样直率又挺拔。
晏兮坐在廊上,天色暗透了,他才进屋。
“你睡里面还是外面?”杜梨抱着他的被褥,问他的主意。
晏兮站在杜梨的房间里,闻着柏子香清仪的气味,头脑还是懵懵的。
“我睡外面吧,我怕晚上起夜踩到你。”晏兮说。
天气渐渐热起来,晏兮把手脚伸出被子外,一转头就看到杜梨闭目安眠的样子。
杜梨涵养好,睡像也端正,狩岳袍一丝不苟地折好放在床头。
晏兮睡觉的时刻紧绷着,随时保持可以蹦起来的姿势,睡梦中也是乱七八糟地发着各种怪梦,这些年难得睡个安稳觉。
柏子香刚冷,在杜梨平稳的呼吸中,晏兮感到莫名安心,他放松下来,渐渐睡意朦胧。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山门外,竹子随风摇曳成翠浪,地面也被太阳晒得滚滚发烫。
晏兮蹲在墙上,架设好墙筛,他在墙筛里填上“三合土”。
三合土即白黏土、石灰、砂子搅拌而成,可以增加土墙硬度。
为了增加墙身的整体性,他考虑了一下,又在水平方向设置\"墙骨\"。
修墙这个事他做得又仔细又认真,慢工出细活,从夏天一直延续到秋天,还剩房梁没找到。
其实县城的商铺里就有几根好木头,晏兮横眉竖眼,挑挑拣拣,硬是不满意。
杜梨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晏兮估计他也不会专门提这个事,杜梨果然没提,两人暂且和谐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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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火月,草虫一波接一波地聒噪。
晏兮修了一会墙,热得汗流浃背,他挂着一身的热意,扯着领口急火火推门进屋。
“热死了!”他大口呼着气,连睫毛上都噙着亮晶晶的汗水。
里衣湿透了,黏在背上很不舒服。
晏兮重新束了发,换了一件干爽的衣服,系好腰带要出去的时候,看见杜梨正好从外面回来。
天气暑热,杜梨换了一件轻薄的霁青色夏衣,这个颜色像是雨后的天空之色,衬得他愈加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