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走过来了,抵住那刚刚半掩的门,对上那人的脸:“我不要灯,我要你。”
☆、良辰
陵光的手覆在门边,十分沉着地抬眼看他:“但我要休息了。”
玄庸挑眉往里看了一眼:“哦,我差点忘记,你房间没有被褥,没法休息的。”
陵光不回头,面上还含着与方才无异的笑:“我不需要被褥,甚至也可以不用休息。”
“那正好,你来给我守夜。”
陵光终于变了脸色,怒道:“你是个无赖。”
“索性无赖到底喽。”他将门推开,伸手去揽面前人,陵光侧身躲过,打来一掌,他闪掉这一击,绕至陵光身后,手在其发间轻轻一抚,陵光惊慌,及时抬手欲拦,却被他早有所料的攥住手腕,再一转,将人正对自己,另一手重新揽住他,身形一动,二人已至他房间内。
他挥袖将门关上,携怀中人至床帷,按住他的双手:“你再怎样走,我都能将你带回来,要不,咱们都别白费力气了行吗?”
陵光侧脸望着枕边:“那你先放开我。”
“好。”他点头,松了手。
陵光也当真没走,他躺在床上,微微蹙眉,又很快隐去,稍许沉寂,他还在望着枕边:“你这里如今不摆东西了?”
玄庸翻个身到里侧,撑胳膊半躺在他身边:“没有东西摆了啊,要送你的带钩已丢了,要杀你的卸灵丹……不是已送了吗。”他涌上满心愧疚,声音渐小。
陵光道:“带钩是你自己弄丢的,不算送我。”
他忙道:“那我再买一个……”话至一半,他忽戏谑一笑,俯身至身边人耳畔,幽幽道,“这个我就不送了吧?”
“为何不送了?”
“你还……用得着吗?”
“我既然在人间,总得按照人间的习惯来穿衣,当然用得着……”陵光认真地回答着,未说完,见那人的手游移在他衣上束带。
他立时明白了那话里的调笑,通红了脸,回眼要说话,而那人手指一挑,束带便散开来。
他要说什么已然不记得了。
帷幔轻轻落下。
稍许沉寂,他在帷幔之后的声音带着几分忧心:“你的心口为何有疤痕?”
玄庸攥住那触碰在心口的手:“想学你,试一试心头血可否治病,结果发现不成。”
“你要给谁治病?”
“嗯……陈渊之前养的几只猫病了……”
“啊?”
“虽然我的血没用,但它们后来找人医好了。”他攥着那手,轻轻落回陵光的身上,亦在他心口盘旋,“曾为我放了七天心头血,为何不告诉我?”
“并没有什么必要说。”
玄庸笑起来,眼中闪过万般心疼。
陵光也问:“你的内丹是如何受损的?”
玄庸同样道:“也没有必要说。”
“可……”
“咱们都不要说了。”他覆上唇,阻住了陵光的话语。
春雨敲打在窗棂,万物无声,却又悄悄散发着勃勃生机。
有那气息不稳的声音,喃喃低语:“那年墨巷观灯时,陈渊曾为你放了一盏孔明灯,他提的字想来也算应景,陵光神君,子安,千里,你可是真正回来了?”
“陈渊提的……什么字?”对方问。
他回应的声音很低,若在耳边轻吟。
很快得来一声怒斥:“你们都是流氓。”
他轻笑:“莫错怪好人……只有我是。”
那人不吭声了,紧闭了眼。
玄庸轻轻抚着那眉目,柔声问:“这次还要蒙我的眼睛吗?”
“你若给我余地,定还是要蒙的。”
只是他此次完全丧失主动权。
“为何要蒙?”
那人睁开眼,柔光闪烁,向旁边看:“数万年清修无欲无求,却不慎一朝心之所系,情动之际定无仙人风骨可言,想必是十分丢人了。”
他原来在害羞,至情至纯的羞涩,叫玄庸在这话语里沉醉,心里若开遍了小小的花,柔软得一塌糊涂,他浅声道:“明明是,十分迷人。”
那人的脸又红了几分,明明已不能再红,但玄庸能看得出,他的羞涩更增添了几分。
也更叫人着迷。
烛火跳动,清风浮动帷幔,摇碎几许光影。
细雨幽幽洒落,叫眼中所见,心之所念,都迷迷离离。
不知几许,雨渐停歇,水汽缭绕的尘世间,尚还未清明。
玄庸轻拂那背上一点小小胎记:“上回在端常楼,如果你不蒙我的眼睛,也许我那时就能知道你是子安。”
“那时知道又怎样呢?”
他沉默须臾,笑道:“是啊,我又能怎样呢?”顿了一顿,又道,“不,还是不一样的,至少我不会去辗转反侧,猜测你已有伴侣,扰得自己心烦意乱。”
“我已有伴侣?”陵光笑起来,“你为何会有这样的猜想?”
“还不是你自己说的。”他将那些怀疑一一道来。
陵光无奈摇头:“我说的哥哥就是哥哥,是你自己想歪了好么。”
他叹道:“是是是,是我想歪了,大概是从你扮作江千里在我身边,我逗你玩,让你叫我神仙哥哥的时候,就被带偏了。”
“那可是你自己的责任。”
他努努嘴:“可不是么,我简直自作自受。”
身边人笑他:“现在还要我叫你神仙哥哥吗?”
“哎。”他长叹,“真神仙在此,我哪敢造次,你可以叫我哥哥,但……神仙就算了,我不是。”
陵光白了一眼,并不这样开口。
玄庸看着他,眼珠转了转,又道:“不过你若愿意还叫我神仙哥哥也行。”
“你说你不是。”
他微勾嘴角,幽幽道:“可方才……就似……”
眼前人反应了会儿方听懂他的话,挪过闪烁的视线看向别处,微喘着气道:“说你是流氓,简直是侮辱了流氓。”
玄庸被这气息蛊惑,再度倾压过来,不知过了几许,他终得如愿以偿地听了一句“神仙哥哥”,只是字不成句,零零落落都被晃散。
良辰几多情。
清晨庭外雨歇天晴,便有鸟鸣在枝头,花朵缓缓绽开,几片云飘飘浮浮,衬着湛蓝的天。
玄庸侧向身边看:“我们也一并去千山万水走走看看?”
陵光拈起坛中一片掉落的叶子:“既已蹉跎了许久,也就不着急了。”
“嗯。”玄庸道,“那……你是想留在这儿,还是与我回辛离山?”
陵光看向他:“如果我想回仙府呢?”
玄庸浅浅地笑:“那我也只能陪你去了。”
“你是一定要跟着我?”
“是啊,你再甩不开我了,无论用什么法子。”
“倘若我说,我才未对你生出情意呢,只不过当做人间历练一场,你又要如何?”
玄庸仍笑:“随便你。”
陵光也笑起来:“你可真是无赖。”
“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一会儿说我是无赖,一会儿说我是流氓,我到底是什么,你能否给个准话?”
陵光收起笑,转到他面前,眉间轻蹙,怔怔看着他。
玄庸的心跳停了一拍,缓缓攥紧手:“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陵光点头,正色道:“我不能同你在一起。”
他紧握的手陡然又松了,须臾后再度紧握,颤抖几许:“你……有什么顾虑?”
“没有什么顾虑。”对方咬咬唇,“就只是……我发现,近来同你在一起,总会头痛。”
玄庸的脸白了白:“原来我这么让你恶心么,见到我就头疼?”
“啊?”
而他立时又反应过来,却更是惶恐与悲切:“是真的头痛,你同我在一起时才会痛?”
陵光承认:“不但是同你在一起,每每念起你时,也会痛。”
玄庸不敢置信地看他,双手覆上他的肩,想到什么又立刻松了,想虚虚地环着他,却也还是不敢,又后退了几步。
他又恼又悲,却不敢碰他,只堪掐着自己的手心:“人间一世初见,陆子安在月下举剑向我时,可痛?”
陵光道:“不曾。”
“悦来酒楼把酒共饮时呢?”
“不曾。”
玄庸又道:“你第一次叫我看见你头痛,是在我击退后宅的女鬼,留宿陆家,与你长夜相谈时。”
陵光道:“那时的确是在人间第一次头痛。”
玄庸仔细想那时情景:“那天,我按着你的手,不肯松开,我对你说,无论你遇到什么事情,我亦可为你上刀山下火海。”
陵光浮起一丝笑意。
玄庸的眼中却只有悲凉:“这一趟人间初见,江千里一身褴褛在我面前哭诉时,可痛?”
“不曾。”
“初到陆宅,我逗你,要你与我同床共枕时呢?”
“不曾。”
玄庸陷入思量。
陵光道:“这一趟,我初次头痛,是当初从秦如砚手中救你时,你以身护我,受伤昏迷。”
玄庸道:“那时我以为你是凡人。”
“嗯。”
玄庸静静看他,许久后,方再问:“除去人间,当年花海一面,可痛?”
陵光摇头:“不曾。”
他有些困惑。
陵光道:“初次头痛,是你集众妖打上仙界之时,那次很痛,实难忍受。”
玄庸的心揪起来:“怪不得,那时听说你突然身体有恙,只有孟章神君迎战。”
只是后来,到底还是忍痛出手,将他封印。
陵光道:“是,假如我那时与他一并迎战,兴许孟章不会打破缚灵塔,他不会沾染浊气,山中众妖不会封印,人间的梁予乾也不会去折磨陆子安。”
玄庸的身子微微战栗,他闭了闭眼:“你救我一命,又为我补上灵脉,结果我却闯上仙界,那时你想必很恨我。”
“的确叫我大悲大痛,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
玄庸苦笑道:“我方才在想,神君对我心动,方会头痛,我还想,原来子安那么早已倾心于我,原来千里许久前已待我不同。”他渐渐收了笑,只有悲伤在面容,“可如此看,这痛不是源于爱,却是源于恨。”
陵光道:“人间是果,仙界也是果,辛离山才是因,不源于爱也不源于恨,只因一个‘情’字,当初我要去花海找你时,月老曾与我说,叫我切莫动情,那时我未听懂,如今思量来去,方才想明白,我早已钟情于你。
情丝流转心间,当我决定以双修之术将灵脉补给你时,无奈仍是情动,叫这情丝生了根发了芽,这本来不算坏事,凭我的修为,对我不会有什么影响,而后来你为他人打上仙界,我因你而生困惑亦恼怒,又缺失一根灵脉,一时走火入魔遭了反噬,叫那情丝变成了毒,也就有了后来每每对你心动时会头痛。
那时我亦不知头痛是因情而起,这期间你在山中千年,原本不见你,也未念过你,还算无影响,仙界那次痛过之后也再没犯过,可我也未曾想到,我于人间渡劫竟还是遇见了你,那时纵我是凡人之躯,却也摆脱不了反噬。
再后来,断念石一覆,我又将这情忘记,可再来你身边,竟又对你生情,然而反噬还在,不过是重蹈覆辙,只是我为局中人难以堪破,可待我找回记忆,明知不可为,却已深陷其中,曾想宁愿忍受反噬之痛,也要同你在一起,却又与你生了误会,不免伤心,也只得离去。
你在人间数十年,我在仙界十数天,你在人间看故人渐渐白头尘泥销骨,我在仙界叫自己绝情断爱摒弃杂念,但你又来了,这一次竟是为我而来,我前功尽弃,这反噬我再压不住,以往尚且只是心念你之时会痛,勉强能忍,如今满心满眼所思所念都是你,无时无刻无处不在,这痛便也如影随形,愈发强烈,我……已没办法了。”
☆、寻故人
玄庸的心在抖,身子也在抖,他的眼前迷蒙,有水汽遮了视线,面前这个人,他坦坦诚诚说着这些爱与痛,若非再无法承受,何以会说出口?
他那么痛苦,也那么无助。
而他所有的痛,都是他造成的。
他站在台阶之下,微微抬头看着那人,近在迟尺却不能再拥入怀中,他一步都不敢动,不愿意后退却也不能上前,他曾说这人叫他懂得情与爱,悲与喜,而他又何尝不是,亦叫这人尝尽爱恨,也尝尽苦痛呢?
他有些恍惚,疏尔觉得天旋地转,又难得清明,怔怔看着眼前人,一眼不眨。
许久后,他还是动了动身形。
他屈膝而跪,声音沙哑:“对不起。”
陵光闭上眼,艰难地转了身,不再看他。
他又道:“你走吧。”
那人背对着他,不曾回应。
他接着道:“覆断念石,再忘一次吧,这一次,我保证,绝不叫你再遇上我。”
那人的肩颤了颤。
半晌后,轻点了一下头。
他便弯起嘴角笑:“再见。”
那人不回头,也不会回话,身影在廊檐下渐渐模糊,幻化成点点光,须臾消散。
一片云遮了日光。
院中的人伏于地,脸掩于袖,蜷缩着身子,低低抽噎。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有几人结伴,拿了根木桩,一起吆喝着,砸开了陆宅的大门,嘈嘈杂杂走进院子。
却又忽而齐齐摔了出来。
“什么情况,原来住的有人啊。”他们倒于地,半晌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