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庸翘着腿仍坐在枝桠上,抱臂笑看着来人。
陵光的面上还红着,他稍稍瞥过脸,道:“监兵,执明,你们醒了。”
二神君摊摊手:“被叫醒的,说是要来救你。”他们的目光漂向玄庸,盯了须臾,拱手示了个礼,“天地伊始,上古神树,按理,我等亦该称一声前辈。”
玄庸回了个礼,不经意掉下几个铜钱来,他无奈摇头,道:“不敢,不管怎样,我到底是妖。”
二位神君再回了个礼,复向陵光道:“需要我们救吗?”
陵光还未回话,玄庸先道:“你们说呢?”
陵光低头瞪了他一眼。
那二位神君挑眉,扬手招呼一众仙人:“走吧走吧,我们要回去接着睡了,下次搞清楚状况再叫我们行吗?”
众仙支支吾吾,嘀嘀咕咕。
监兵神君走了几步,叹了一叹,又回转过身来:“陵光,你的灵脉为何少了一根?”
玄庸这时方收了笑意,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而陵光面上毫无变化:“少了就少了吧,小事,缺了一根灵脉,我照样敌得过六界的妖邪鬼魅。”
监兵欲言又止,又是轻声一叹。
执明神君也回了头,他却替身边人把话说了下去:“兴许……于你而言不是小事。”他的视线转向玄庸,“若有一朝,鬼界地府,可寻故人。”
“什么?”玄庸没听明白。
执明神君却不再说:“只记得这话便是。”
玄庸心生不祥,望向身边人,难道这位仙界神君生命会有尽时?
而纵有尽头,怎会入了鬼界?
“但没关系,他是生是死,上天入地,我总是要陪着他的。”
这般想着,他又觉得没什么可怕。
监兵望向陵光,再问:“你可是有什么不适?”
陵光浅笑摇头:“无妨。”
二神君道:“好,那我们便回去了。”
监兵又朝陵光笑道:“我等要继续休眠,孟章还需经百世人间方得回归,守护仙界的任务,仍需你担着。”
陵光道:“我知道,我……很快就回仙界了,不会在人间逗留。”
两神君扬手,相互聊着:“倒也不必时刻回仙界守着,但陵光没了一根灵脉,万一遇到灵力极强的妖魔敌不过怎么办?”
“这样的妖魔应不多,目前看来,也就他身边那个吧……”
玄庸从枝桠上站了起来,向他们招招手,大声喊:“我同他一起护你们仙界,可以了么?”
两神君得逞,相视而笑:“不错,这很划算。”
陵光连忙道:“谁说可以了,他……他与仙界有什么关系,谁用得着他……”
那二位神君但笑不语,踏云飘远,留陵光在树梢上愤恨不平。
一众仙人便也徐徐离去。
有小仙官回头望着玄庸,以及地上落的铜钱,拉身边人问:“原来他是摇钱树啊?”
身边仙君毫无疑问回了个白眼:“他本相是梧桐。”
“啊?”
“啊什么啊,这都不知道吗,那我再考考你好了,四象神君的本相皆是什么?”
小仙官挠挠头:“白虎玄武,孟章神君是青龙,陵光神君是什么来着……”
旁边人照着他的头敲了一下:“是朱雀,亦为凤凰之一种。”
☆、回家
众仙离去,那阴云散尽,阳光重新透进林叶之中,玄庸坐回枝上,拉了拉陵光的衣摆。
陵光甩袖飞落在另一树上,怒目看他:“你还要再叫人看到么?”
玄庸蹙眉摇头:“方才监兵神君问你可有什么不适?”
陵光一怔,垂了下眸,如实道:“我头痛。”
玄庸连忙起身,朝他越过来,靠近他身边道:“我竟没看出来,你现在怎么样?”
“我不想让你看出来,你自然看不出。” 陵光转过身,“现在已经好了。”
他不看玄庸,玄庸偏要绕到他面前:“你在人间那一世也时常头痛,会不会跟灵脉有关,我把灵脉还给你?”
“你当是钱财吗,说借就借说还就还,还不得了,你不必再想。”陵光愤道,又自嘲一笑,“我只不过时而会有些头痛罢了,当初抽出你的灵脉,却叫你受尽凌辱数百年,我这报应来得还不够,你要想报仇只管来,我奉陪。”
玄庸无奈:“我都已答应不报仇,你怎么就不信呢?”话语微顿,他深深一叹,又柔声道,“我大概明白你为何要抽走我的灵脉了。”
“你明白?”
“但凡灵力有可能威胁六界的妖异,在初幻人形时便会被斩杀,你将我的灵脉抽走,是助我躲过此劫,你是在救我。”他面向陵光,“只是你不该心软,又把你自己的灵脉补给我,我受屈辱没关系,能够活下来已很好了。”
他怔怔看着陵光,那眼中毫无戏谑,只有虔诚的深情。
陵光只得叹气:“既然叫你活下来,就还想要你活得好。”
玄庸微笑:“你真贪心。”
“可惜,你到底还是没能好过。”
即便不再受欺凌,仍孤独长眠于深山千年。
玄庸摇摇头:“不,幸而你此刻在我眼前,往昔所经所历全都不枉。”
陵光再转身:“你惯会油嘴滑舌。”
他在身后道:“其实我还有些不明白的。”
“什么?”
“我初化人形,想来与你并不相识,你为何会救我?”
陵光淡淡道:“因为我心善。”
“我可是听说陵光神君脾气火爆。”
“这两者并不冲突。”
玄庸笑起来:“没错。”
树梢上有风卷起叶子,他静静看着陵光的背影,闻着风中的花香,听着耳畔的鸟鸣,他缓缓抬手,牵起那人发上一片叶。
那人却惶然回身,展臂在面前一挡:“你再动我的法器,我就……”话未说完,瞥见那手中的叶,他面上一红,愤愤甩袖。
玄庸却笑道:“你不说我倒差点忘记了,你现在恢复自由,岂不是随时可以走掉了?”他佯做伸手。
陵光后退几步:“我不走,你不要再绑我了。”
他的笑意更浓:“此话当真?”
陵光充满戒备看他:“本君从不骗人。”
听这话,玄庸不得不惊异了。
装作小乞丐来诓他,装作小仙君来诓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偏偏不告诉他,早就有过肌肤之亲,偏叫他忘记,这些都不算骗人是吗?
简直把他骗得团团转好吗?
可是……
“心甘情愿被骗,怎么办呢?”玄庸无奈叹气,道,“好,我信你,我不绑你了,但也真的不要走了,莫再像上回那般……”
他心口的伤还未痊愈,那叫人煎熬难捱的人间数十年,他实在不愿再承受了。
陵光放下手,他没走,只是满脸的不悦:“我早晚是得走的,而且……你如今又不是上不得仙界。”
玄庸收起一闪而过的悲伤,覆上嬉皮笑脸的神色凑过来:“我去一趟仙界就打一次架,想必你们仙界憎我者亦多,可我如今委实不想再得罪他们了。”
“你还会怕?”
“以前是不怕,但现在……”他瞪大眼睛道,“好歹都算是你娘家人,得罪光了对我没好处啊。”
“你……”陵光陡然红了脸,“你再乱说,我立刻就走。”
“好好好,我不乱说了,你已答应我了,不许走。”
陵光扭脸,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缓声道:“在山中无事,你陪我再去烟城看看吧。”
玄庸点头:“陆宅我已清扫好了。”
二人走过赤雀街,看那宝通钱庄又换了招牌,做了一个茶楼,二层的格局始终没改,朱红色的外墙也没变过。
前面的酒楼换了掌柜,老字号的包子铺百余年时光没搬过门面,炉子里依旧冒着白气,青石板的地面重新修葺,褪去了斑驳,街边游走的小贩来来去去,行人三五成群,听弦乐之声纷纷回首。
望见一队迎亲人自长街而过,轿夫随着那乐曲徐徐前行,两旁行人主动退至路边,欢声笑语之中,却忽听轿夫“哎呦”一声,却是摔了一跤,那大红花轿倾斜,新娘探出头来,甩掉了红盖头。
她以嫁衣掩面,才要伸手去抓盖头,却一阵风起,红盖头飞飞扬扬,落在一胡渣大汉手中。
轿夫怒指那大汉:“正是他忽而冲来,害得我摔跤。”
新郎官掉转马头,刚好见大汉怀中接着个孩子,竟是不知怎样从道路旁阁楼上掉下来的,手中还拿着个烤红薯。
轿夫飒然语塞。
新郎官下马拱手向大汉道:“大侠一片好心,在下替家人给您陪个不是。”
那孩童的父母已赶来,感激涕零接过孩子,大汉回了个礼,手里的红盖头沾了红薯,黄橙橙一片,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轿边的媒人当机立断,朗声道:“盖头接喜,那位大侠得了咱们新人的喜气,想必要好事将近了,二位新人,喜气传给他人,才是同喜啊。”
新郎官立即道:“没错没错,这红盖头就赠与大侠,愿与大侠同喜。”他回身吩咐,“咱们走吧。”
临走前又问:“敢问大侠尊姓大名?”
大汉道:“在下胡月古。”
对方再行了一礼,上马而去。
那大汉无奈将红盖头收起,也隐入人群之中。
两人看着那红花轿走出赤雀街,笑了一笑,推开陆宅的门。
亭台水榭叮叮作响,花坛里有细细的枝芽,上百年的宅子,墙面略有些斑驳,檐下有燕子来筑了巢,以前空旷的院落多了好几个花圃,里面的花刚刚冒出骨朵。
玄庸道:“这都是陈渊搭起来的,他喜欢摆弄花花草草,还有……”他领着人往左边走,“你看看你家这厨房,可比得上宫中御膳房了。”
陵光放眼望去,见侧院一整个院子都改造成了做饭的地方,院里还架着好几个炉子,上面摆着锅具。
只是炉里没有火了,锅具摆在上面十分冷清。
玄庸笑道:“陈渊走后我在这守灵,那时候想来做点吃的,可是生不起火,只好作罢了,平日看他做好似很简单,到自己上手,才知不易。”
陵光慢慢地往里走:“看样子,这么多年你都是饭来张口啊,我那孙儿才是不易。”
“哪有,他后来年岁大了不还是我照顾他。”他辩驳道。
陵光静默须臾,轻声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他道,“我愿意做这些事情,那家伙万般不好,却有一个优点,他很啰嗦,起码叫这宅子不那么冷清,他常常絮叨个没完,什么都要管,我每日清晨听着他的念叨,入睡还是听着,到后来听不见了,就觉得不习惯。”
他说着伸手揽住面前人的双肩:“我看着他慢慢老去,一点都不可怕,也时而想,当年你还是子安时,我原不该轻易放弃。”
陵光静静看他片刻,推开他的手,继续往里走:“那时就算你不放弃,我也活不到白头啊。”
内厅一切陈设如旧,他看见满桌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有些泥人已风干不成样子,糖画早就融化掉了,自还有些没变化的,那窑中的瓷,封存的画,雕刻的石,能经数百年风雨。
“这都是他们出去玩带回来的。”玄庸道,“每去一个地方,总会带来些物件。”
陵光伸手抚在一片绣帕上:“他们去过这么多地方了。”
“嗯,但还有些遗憾,说是仍没走完。”
“当初在墨巷看花灯,曾说好与他们一同去的。”
“我也曾说过带你去。”
陵光的手微顿,将那帕子攥在手心,过了一会儿,缓缓松开,道:“我自己也能去得。”
玄庸轻轻地笑。
稍作停留,他们又去了城外,在故人坟前祭了几杯酒。
前尘今朝,这些年所遇之人,旧坟新坟,已连成了排。
而回首望城内,还是纷扰繁杂的烟火人间,有人离去,就有人新生。
误入人间的一仙一妖,好在到此时还能并肩而立。
有微雨落下,玄庸幻出一把伞,遮在二人头顶:“咱们回吧。”
他们慢慢往回走,烟雨迷蒙的长街,杂乱的脚步声从身边走过,有马车溅起水珠,沾在行人衣摆,少不得引来一阵斥责。
回到陆宅时天已黑了,长街上的灯火次第亮起,玄庸挥挥手,陆宅门头上两个灯笼也亮了,细雨还没停,雨线在灯火中闪烁如皎皎月华,浮浮流光。
进内厅后,房间依旧是左右两边,玄庸道:“你的屋子始终在留着,之前梁承来的时候想住,我可没让他碰。”
陵光点头,往左边走。
玄庸自在身后不动,静静看着他。
他走几步,回头:“难道这几步路,我还会走丢了?”
玄庸笑:“我只想多看一看你。”
陵光还了一个白眼,再转身。
玄庸也终于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又听那人呼唤了一声。
他回身倚靠在门边,听那人语气稍有犹疑:“你……如今还怕黑吗?”
他的神采飞扬,连连点头:“怕,很怕的。”
对方也笑:“那……你就多点些灯。”
“喂……”他差点闪了腰。
这样人是要坏的。
对方却已走进房内,抬手关门。
玄庸的气焰冲上来了,在这静谧的夜,细雨绵绵滋润着泥土,春风轻轻摇晃花枝,如何还能再消散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