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承期被吵醒了,睡意惺忪中,以为顾怀曲大约是做了噩梦,轻揽过他的额头贴了贴,才发现对方竟烧得越发厉害,滚烫的触感令他骤然清醒,索性轻手轻脚的起了身,浸湿帕子,帮顾怀曲细细擦拭。
帕子刚碰到额头时,顾怀曲醒了。
那张脸上烧得潮红,眉头紧皱,带着丝丝缕缕难忍的病色,下意识警觉地睁了睁眸,透过潮湿的水雾一般,看了过来。
郁承期顿了顿,想张口说什么。
顾怀曲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只朦胧看了一眼,又缓缓阖上眸,继续睡了。
那顺其自然的模样,就好像是确认了是他以后,便心安了下来。
微不足道的细节令郁承期心脏一跳。
随即又自嘲地想……
顾怀曲大概是在梦里……将他当成了从前那个不属于魔族的郁承期吧。
***
翌日,天还没亮,该来的果然来了。
让清殿的大门“叩叩叩”敲响,门口传来韩城沙哑急促地声音,听着脚步,应该还有几人随行而来。
“师尊!!师尊,请您开门!弟子有话要问——”
叩叩叩——
“师尊!!”
“韩城师兄!顾仙师还未起,不可随意乱闯!”
“我有话要说!师尊,弟子韩城求您开门,师尊!!”
“师兄,你到底怎么了??这个时辰师尊还没起,你别……”还有小师妹宋玥儿的声音。
郁承期睁开眼,不想理会外面的吵嚷,第一时间先去看了看顾怀曲。
顾怀曲也被吵醒了,气色看起来好了些许,也不像昨晚烧得那般厉害。他眼睫微动,眸中清冷微沉,起了身,正要披衣前去开门,却忽地被一只手拽住了。
“顾怀曲。”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眸里看到了沉静。
郁承期的沉静,或许是因为事不关己,也或许只是固执地想让顾怀曲留下来。他不想看顾怀曲想个傻子一样,被门外的蠢货拉进泥潭里搅和。
但顾怀曲将衣袖抽走了,只淡漠低声道:“变回去。”
转身走向殿门。
门开了,韩城仓仓惶惶走进来,身后还跟着焦急地宋玥儿和楚也。
“师尊!!”
下山许久,韩城果真消瘦了许多,不知是受了什么折磨,双颊微凹,精神气也不大好。今早刚从昏迷中醒过来,小师妹没拦住他,竟让韩城朝着让清殿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韩城甚至顾不上什么规矩,蓦地扑通一声,跪在顾怀曲面前!
他浑身衣不得体,凌乱松散,难得一见的狼狈与瘦削,如遭大恸,嘴唇微颤地闭了闭眼,尾音还是抑制不住的发抖:
“师尊,弟子、弟子昨日……”
他本有满腹的揣测与茫然,如今真见了师尊的面,却不知从何开口。
顾怀曲面色一如既往的淡漠,眸光微垂,无意般扫过他垂在身侧颤抖的手,安慰一般:“不必多言。你一时修炼出差,险些走火入魔,如今已经无碍了。”
“师尊……”
“你道心不稳,日后当多加注意。”
“若是无事,便回吧。”
“不是的,师尊!!”
“弟子……弟子有话想问。”
韩城蓦地抬头打断他,眸中情绪汹涌翻滚,灼红了他的眼眶,似是强忍锥心之痛,狠下心,咬牙颤声问他:“师尊,我……是魔吗?”
仿佛一道惊雷。
在场的楚也与宋玥儿心头皆是脸色骤变。
楚也骇然又不可置信:“大、大师兄,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怎么可能……”
“不止是我!!”韩城紧紧闭着眸,不理会旁人,双手在身侧紧攥成拳,满面苍白无色,声声追问犹如厉刺,“还有师尊座下的所有弟子,我们五人体内皆被种过魔核,我们,都是魔……对吗?”
身旁两人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震颤!
顾怀曲垂目看着韩城,眸中清清冷冷,无悲无喜。
“师尊当年并非看中了弟子的资质,只是因为弟子受魔气所侵,因为师尊……是上任仙主所留的血脉……”他仿佛赌上一切,彻底孤注一掷,嗓音悲腔分明地睁开眼,咬牙才忍住了颤抖,“您其实是仙主,对不对?”
犹如重重一锤砸落!
韩城的话彻底震撼了周围几人,楚也与宋玥儿心神俱震,说不出话,门外还有三三两两的随侍弟子,如被噎住了喉咙,骇愕瞪大眼睛听着。
无人敢言,殿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屋内一只幼小的黑猫走出来,竖瞳阴厉地盯着他,站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不动了。
“师尊。”韩城仍在继续,喉中颤抖哽住,沉重巨大的压抑感令他直不起身,满目困顿悲怆之中,好似留存着最后一丝岌岌可危的希冀,缓缓抬头,看着顾怀曲,看着他曾经最信最重的师尊,祈求他开口,“我说的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可否请您……回答弟子。”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在了顾怀曲脸上。
或是不可置信,或是阴郁寡淡,一道一道如同银针,逼迫着他回答。
殿内的气氛沉得像浸了水,令人几欲窒息,顾怀曲不为所动,立着一身清贵淡漠的傲骨,凤眸淡淡低垂,看着跪在面前的韩城,骨瓷玉白的面容犹如冰魄。
淡漠开了口:“你从何而知?”
“!!!”
“……师尊?!”
如同晴天霹雳。
顾怀曲没有否认,便是变相的承认了,周围的弟子身形摇晃,面色倏地苍白。
郁承期竖瞳微眯起来,只觉得牙根泛痒,暗恨这块冥顽不灵的木头!
楚也不相信,还欲挣扎:“师尊,您什么意思?大师兄说得都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宋玥儿也唇色惨白道:“是啊,师尊,我们跟随您修行多年,一直修的是仙道,假若真有什么魔核,我们岂不是两气相冲,早该爆体而死了!怎么可能会是魔呢??!”
顾怀曲眸中低沉微动,对他们置若罔闻。
“韩城,回答为师,你究竟从何而知?”
韩城已是彻底泄了气,面色死寂般灰败,闭目喃喃。
只答了两个字:“……梦中。”
梦中。
一梦,得以窥见所有,使他与走火入魔只差了一线之隔。
周围人仍沉浸在这场巨变骇闻中,皆是觉得荒谬,唯有郁承期闻言竖瞳微颤,蓦地色变。
“什么?”顾怀曲低蹙了蹙眉,不得其解。
他本想再问,刚张了张口,却见韩城睁开了眼,眸中浑光黯淡,仿佛心死,抬起头来看他,质问道:“师尊,为什么?您明知弟子这些年是如何度过……”
“当年我舅舅叛道离经,背弃仙道,做了魔族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我北城韩家自此成为耻辱,家中弟子三代不配再入仙宗……您既是仙主,为何还要收下我?”
顾怀曲微微皱眉,似是沉思,喃喃道:“北城韩家?”
“当年舅舅暗中与魔族勾连,连夺三座仙门,杀人如麻,就连我韩家也不曾放过……我家门上下三百余人,悉数被他暗通的魔族绞死,个个死无全尸。如今他虽然已死,可背后的主谋仍在!”
“师尊……您明知我这些年来,一直痛恨魔界,怨恨魔族,无时无刻不想报仇雪恨,生啖仇人的血肉!可您,为什么……”他说到此处,忽而哽咽了,双眼赤红发颤,“为什么……还要隐瞒于我?我恨了这么多年,如今你却告诉我,我便是魔……”
“师尊,您可是我的师尊啊……你可曾考虑过弟子的感受吗?”
顾怀曲眸中蓦地轻颤。
他看着那张悲痛欲绝的脸,嘴唇微动了动,眸底隐隐有所触动。同样的责怪,同样的怨恨,仿佛又一轮重蹈覆辙,出现在他的弟子身上,可这次却远远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抑制住微颤的指尖,缓缓抬起手,想要去摸他的发顶。
“韩城……”
顾怀曲本想说话,韩城却已心如死灰,犹如被血淋淋的生挖了心脏,连同这数年的师徒情谊付之一炬,闭上了眼:“不怨师尊。”
他灰败沉冷,言语像划下一道彻底的界限:“都是弟子……无能。”
指尖停在他头顶半寸之处,仿佛被隔了一道屏障,蓦然顿住了。
可是为师,不知这些……
当年韩城不愿向旁人透露有关身世的一切,顾怀曲便也真的不去打探,不曾过问,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尊重了弟子的意愿,是在护他。
而如今,他终于知道郁承期骂他的话句句实属。
他大抵……真的不是一个好师尊。
顾怀曲微垂的眼睫下情绪翻涌,眸底黯了光,收回指尖。
半晌,再无言语。
第60章 惊变(二)
韩城神情沉黯,余光之内,那只黑猫却倏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蓦然拔起一道阴影,四周气压骤降,强劲的压迫感笼罩在头顶,一只手掌猛然伸过来,揪住了他的衣襟,阴冷沉郁,低声咬牙道:
“你活腻了?还不闭嘴?!”
韩城抬眸,猛然对上一双凶戾的眼!
“啊!!”身旁传来小师妹的惊呼。
连楚也都傻了眼,抬手发颤的指着他:“你,你你你……”
师尊身边的那只猫崽,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郁承期?!!
接二连三的骇然消息几乎将他们冲昏了头,犹如当头一棒,脑中倏地发懵,半晌才意识到。
难道到这么久以来,郁承期一直、一直——!!
“都是因为你。”郁承期已经没了再用猫身遮掩的必要,毫不顾忌旁人,凶煞之态毕现,恨不得一掌拍碎韩城的头!
他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方才门外已经有人溜去通报宗主了,再过片刻,全宗都会知道你们是被种下了魔核、不仙不魔的孽障!叫你胡言乱语,这下闹得人尽皆知,整个让清殿都别想好过!你可满意了?!!”
郁承期不似顾怀曲那般仁慈,从来罔顾人情。
韩城现在就算悲痛欲绝,一头撞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更不是在意什么让清殿。
而是如今“魔核”一事暴露,他在众人眼中就成了跟韩城他们一样,可怜又可恨的魔种!
那还如何留在山海极巅?如何迅速恢复修为?他的仙核都被这个蠢货给吞了,若是离了这块风水宝地,待他魔核大成时出了差错怎么办?!!
还有顾怀曲……
该死!!为什么就非要承认不可?息事宁人不好吗?!!
他方才吼出的这番话太过令人震愕,以至于让众人忽了话中的“你们”二字。
曾经沉稳冷静如韩城,竟也丧失了理智,如今本就覆水难收的局面,彻底变得一团糟糕。
众人心底纷乱如麻。
就在这时候,门口忽然传来弱弱地一声:“师尊……”
顾怀曲微动,抬眸看过来——
是错过了这场大戏的两个小师弟,姗姗来迟了。
殿内的气氛僵冷得难以言喻。
两个小孩子感受到气氛,小心翼翼,只敢远远地望着。他们看着屋内,楚也和宋玥儿僵硬苍白的站在一边,韩城满面颓沉,跪地不起,郁承期正气恨暴怒,揪着韩城的衣襟。而他们的师尊顾怀曲,此时淡淡看着他们,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那双素来清冷寡淡的凤眸里,好像分外的幽暗难明。
两个孩子有些无措。
顾怀曲神色一如既往的沉静寡淡,眼眸微沉,朝他们伸手:“过来。”
安逾和安策年纪虽小,但心性稳正,纯澈通透。
他们乖乖迈入殿门,沉默不语的走到顾怀曲身侧,抿住了唇,什么也没有多问。
殿内沉得犹如死寂,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外面闪过几道金光。
宗主江应峰与诸位长老来了。
几人斥退了让清殿外所有的随侍弟子,面色阴沉冰冷,兴师问罪般的风风火火闯进来,挥袖在殿门外设起一道隔音结界,扭过头来,没有半点犹豫。
目光直直看着顾怀曲,恨铁不成钢般的道:
“小曲,发生了何事!”
“为何方才有人来报,说你殿内弟子尽数皆是魔族?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藏得好好的,为何忽然变成这般局面?你怎能如此松懈?如此大事,你、你你……!!”
暴脾气的如执长老愤然一甩袖,狠狠咬牙。
其他长老同样急得直转:“赶快说清楚,可是遭人暗算?到底是何人捅破了此事?!”
宗主江应峰也开了口,脸色同样没好到哪去,面色沉肃紧板,眉间拧出深深的沟壑,语气按捺不住的急切:“小曲,别急,我相信你自有理由!究竟是何人捣鬼?你殿中这些弟子又是从何得知的?赶快说清缘由,说不定还有可挽回!”
铺天盖地般的质问涌来。
韩城闻言眸中微震,身形又是一颤,颇有些难以置信,望向江应峰的眼神都有几分失神空洞,唇色愈发苍白道:“宗主,长老……你们也早知道此事?!”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
让清殿弟子之事,根本不是师尊一个人的秘密……长老们故意瞒着他们?!
为什么??
不止他疑惑,就连郁承期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以为这只是顾怀曲一人的所作所为,毕竟以顾怀曲的性情,为了所谓的大义,做出这种怜悯众生的蠢事完全有可能,所以他也从未想过,这件事还有旁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