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有人被惊了一瞬,倒抽了口凉气。
众人一时静默下来,在心底盘算着这句话的可能性。
大宗长老嗓音沧桑,眸中精光细碎的看着江应峰,缓缓道:“仅仅是顾仙师,他的修为如今就已然独步天下,与当年的仙主无异。”
“倘若这世上真的还存在帝尊血脉,那便同样是第二个经棠。”
“如今仙主血脉现世,帝尊血脉还会远么?江宗主,你要想明白……”
“这些余孽在你宗中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险,他们在你宗中,第一个毁的便是你山海极巅。”他沉声苍郁道,“经棠当年为何种下这些魔核,这些余孽,又将有何用处?江宗主,老朽相信你是明事理之人……既然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罢。”
他声音犹如古寺沉钟,令人振聋发聩,耳畔嗡嗡作响。
殿内蓦然沉寂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再出声。
郁承期浸满寒意的眼眸沉了沉。
盯着江应峰那张阴寒沉默的脸,见他久久不应,大约已经无言,周围也无人再替顾怀曲辩护,眸子阴冷地眯了眯,转身融入黑暗,走了。
……
他该好好为自己接下来的退路考虑了。
如今他的仙核没了,魔核也没成,一旦体内的灵力恢复至顶峰,离开山海极巅,就等于失去了一块提供养分的风水宝地,他很可能会死。
……所以还有哪里能代替山海极巅呢?
魔界?
郁承期一边阴沉地思忖着,一边向让清殿的方向而去。顾怀曲到现在为止还没醒,若是醒了,说不定局势还能所有改变。
今夜的让清殿四周一如既往冷清。
就连往常负责清扫的随侍弟子也不见了身影,夜风寂寂,凉薄的月色浅浅勾勒出大殿的轮廓,殿外几盏清冷的火光,反而平添几分幽静。
郁承期和往常一样,用猫形顺着窗缝挤进去。
殿内漆黑一片,没有点灯,肉垫轻盈地落到地上,屋里的人也没有半点反应。
郁承期本以为顾怀曲还没有醒。
可有了上次的经历,他每次来都习惯了保持敏锐,近乎就在落地的下一刻,立时察觉到——
屋里没有人!
顾怀曲又去了哪里?
郁承期莫名感到不妙,近乎有着某种尖锐的直觉,立刻变回人形,径直走向那道暗门——
那是当年他囚困顾怀曲的地方,藏着顾怀曲那日极力掩藏的秘密。他轻车熟路地打开机关,厚实沉重的暗门隆隆挪开,快步走向通往地下的甬道。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当年他发现这间暗室的时候其实就有所怀疑,那间暗室里空空荡荡,除了清幽的烛火以外,一无所有……
顾怀曲究竟拿它来做什么?!
靴底踏过石阶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
推开暗室的门,郁承期蓦然变色。
暗室里昏黑阴冷,空无一人。
可原本应该四面封闭的石墙,此时却有一面形状异样,泛着几近透明的湖蓝色纹路,纵横交织,犹如一道没有实质的门!
顾怀曲不愧是顾怀曲。
当年整整一个月,他竟都没有发现这里还隐藏了另一间暗室!
果真是极顶宗师,他可当真小瞧了他。
郁承期疾步走向那道湖蓝色的隐秘阵法,仿佛一线之隔,鞋靴穿透了墙壁,阵纹隐隐浮于他的衣袍,一步踏入了前所未见的地界。
浓烈的魔气瞬间扑面而来!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气息刺激了他的感知。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顾怀曲的身影,此刻正背对着他,身形清瘦冷傲,却失了往日的骄矜之态,纤瘦的肩膀在微微发颤,好似竭力隐忍,将人平添了几分虚弱。
空气里漂浮着难以忽视的腥气,那是鲜血的味道!
灼烫汹涌的光影下,那道身影回过了头,冷峻的脸毫无血色,苍薄如纸。
一阵强烈搏动、甚至可以称之为怒气的情绪瞬间在郁承期胸口激起!
他面容阴寒扭曲,终于撞见了这道石破天惊的秘密,俊美冷峭的脸在灼热错综的光下明暗难分,压着满腔怒火,冷笑了声,眉眼阴郁低沉,从牙缝里挤出了句:
“师尊……总算抓到你的尾巴啦。”
第62章 惊变(四)
顾怀曲看着他,可那双眸里竟没有多少诧异。
他身后是一座巨大滚烫的熔炉,不可思议的热浪里夹杂着冲天魔气,炉顶的滔天焰色在其中翻涌如浪,将边缘的铜色灼成赤红!周身无数锁链与阵法将它死死封印,却也阻挡不住那股骇然的火光将整个暗室变得像座人间炼狱。
郁承期步伐带着阴森低沉的压迫感,径直走过去。
上前一把拽住了顾怀曲的手臂,粗暴的手劲攥得顾怀曲轻微一颤,皱紧了眉心,竭力忍疼。
鼻间那股血腥味更浓了。
郁承期视线下移盯着那条手臂,压着那股火气,眉间阴郁森冷,凉飕飕质问:“告诉本尊,哪来的魔气?你身后又是什么?顾怀曲,你是在用血喂什么东西?!!”
顾怀曲在用血滋养身后那座熔炉。
他手臂上划破了深长的一道刀痕,尚未包扎,血液肆无忌惮的流到郁承期手上——就和上次见到的一样。
身后的桐木桌案上,有一只碗已经空了,碗底只余一圈残留的血渍,满室的血腥气,不难猜到他究竟割了多少血。
“说话啊!”
郁承期咬着牙,森寒阴戾,盯着顾怀曲那张脸,像要将人刺穿了一样:“再不出声……本尊就毁了这里。”
这可真是他的好师尊,一次又一次将他的认知打破!让他永远也猜不透这个人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哪怕自己禁锢了他的灵力,把他束缚成这样,自己也还是一无所知的那个!
见他不做声,郁承期也不再留有余地,狠狠甩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臂,快步走向熔炉,戾气深重的风掀起他猎猎衣袍,掌心瞬间凝起狰狞欲裂的灵流!
“郁承期!”
顾怀曲见状厉喝了一声,阻拦在他面前,沉冷的面容苍白无色。
他站在郁承期面前看着他,半晌,倦怠地闭了闭眸,眉心紧紧深皱:“……那是他们所有人的魔核。”
郁承期眯起眼眸:“……你说什么?”
“韩城,楚也,玥儿,安策,安逾……”顾怀曲嗓音低冷微哑,“他们所有人的魔核,都在这座熔炉之中。”
郁承期掌心的灵流渐渐消弱下去,难以置信地审视着他:“……你挖了他们的魔核?”
“是。”
顾怀曲偏过头去,睫羽微垂遮住清冷的眼眸,似是觉得难堪,可语气却又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顿了顿,又补充道:“在他们每个人刚入师门不久。”
郁承期顿时眼瞳微颤。
身侧的熔炉汹涌狂妄的燃烧,在封印中狰狞扑涌,耳畔细微的水声。
一滴,两滴,渐渐在地上洇出一圈深红……那是顺着顾怀曲指尖滴落的血。
种种过往在脑海里碰擦,电光火石之间,他全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
顾怀曲那么英勇清高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放任他的弟子们身怀魔核而不顾?!
原来顾怀曲早在那么久之前,便不知用什么法子将那些魔核挖去了!
想来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化解那些弟子的危难,可郁承期却知道,经棠所留下的魔核,就如同一颗能生根发芽的种子,就算魔核没了,但根茎犹在,跗骨之蛆一样盘踞在他们体内。
单单挖走魔核,根本斩不断魔核与他们的联系!!
“所以,你就企图用自己的血……来毁掉那些魔核?”郁承期眼底爬上血丝,嗓音都染上了阴戾。
顾怀曲面色苍薄,淡淡道:“是。”
郁承期手指渐渐攥紧,眸色阴鸷赤红:“整整三年了,顾怀曲……这三年,你一直在这么做?!”
他终于知道了,当年顾怀曲正是因为挖去了所有人的魔核,才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
他体内虽也蕴育了魔气,却没有魔核。
难怪……
难怪从那时候起,顾怀曲发现了他的身份,便再也不善待他。
难怪那时他收走了自己的玉牌,唯恐被窥探去这个的秘密,再也不许自己进藏书阁。
难怪当时顾怀曲离开宗门一个月,小师弟们就生了病,因为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被顾怀曲的血液滋养,如今没了顾怀曲,他们体内的魔气反而难以控制,连区区抑制魔气都做不到!所以顾怀曲当日才宁可抛下他们,也要急匆匆的赶回来!!
难怪如今的顾怀曲这么虚弱……
难怪……
难怪那日魔窟中的顾怀曲害怕去死。
他想活着,他比谁都想活下去。
他活着,就是为了能给他的弟子们续命!!
也怪不得他说郁承期不该活着,因为郁承期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只要他一死,那些魔核自然会消失,顾怀曲的弟子们得救,顾怀曲也再不必耗尽心血去销毁那些魔核。
原来如此……
“可你为何一定要毁掉魔核?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利用它们?”
郁承期嗓音阴郁,倏忽觉得想笑。
虽然他早该知道顾怀曲是怎样一个人,他那么自命清高,舍身取义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偏偏恨顾怀曲这么深明大义。
恨他不信任自己。
“顾怀曲,我早就告诉过你。”
“我从不在乎魔界,也不想做什么帝尊,经棠的所作所为跟我没有任何干系!你从始至终就没有信过……你觉得我会害了他们,是不是?”
郁承期越想越觉得怒气汹涌,喉咙里压抑着暴怒的颤抖。
顾怀曲受伤的手指尖在轻微发颤。
他凉薄地垂下眸,避开郁承期的视线,清冷道:“并非如此。这都是仙主的遗愿……我不过是照做罢了。”
“……”
郁承期倏忽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他一心想要摆脱血脉的束缚,从不承认经棠的意愿能改变他什么。
可顾怀曲呢?恰恰与他相反。
他心甘情愿做别人想让他完成的一切,全然置身其中,还做得那么坦然。
郁承期问道:“包括杀我在内?”
顾怀曲没有犹豫,答道:“是。”
果然......
顾怀曲只听从与生俱来的安排,从不愿意为他改变什么。
他们生来就该是宿敌。
至死方休。
郁承期拇指按了按手指骨骼,传来令人压抑的咯咯声,那挺拔深邃的眉弓阴郁起来更添几分可怖。
凉飕飕地道:“好极了。但是顾怀曲,你知不知道?”
“那些魔核本就与我体内的血脉相连,你用你的仙主之血浇注在上面,本尊反而能从中汲取灵气。这几年,本尊的修为之所以能恢复这么快,都是得益于你的血。”
他眉眼阴狠狠道:“这三年之中,你以为本尊死了,可本尊还活得好好的!你以为你割的血是为了你那些徒弟,可实际上受益的还有本尊。本尊受益,便是整个魔界受益!”
“顾仙主……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么?”他阴冷尖锐地质问。
不必多说,顾怀曲那么想他死,怎么可能不悔?
只可惜一切已经迟了。
顾怀曲闻言却没什么反应。
他依旧眉目冰冷,沉默不言,手臂上那道刀口深长,溢出的血液像一缕细弱的水柱,渐渐漫延到了脚边,脸上唯一可见的一点血色也彻底褪尽了。
苍白得犹如死人。
熔炉里的火焰还在滚滚烧灼,燃着经棠缔造的魔核,和顾怀曲的鲜血。
郁承期渐渐觉得体内开始发热,熔炉烧尽了那些血,融于魔核之内。顾怀曲血液中的灵气开始充盈他的骨骼经络,手臂上的帝尊纹印阵阵发烫,代表着他的魔核,就快要彻底成型了。
他双眸依然死盯着顾怀曲,冷冷眯起眼眸,又开口道:“顾怀曲,有件事,本尊还是没想明白……你究竟更怕本尊会祸害仙界,还是更怕你的弟子会死呢?”
“本尊真想砸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如今你明知本尊还活着,为何还要继续割血?难道你宁可耗损自己的命,让本尊从中受益,也要救那几个废物?那些痛恨魔界的仙民,仙魔两界的旧怨,在你眼里又不重要了吗?!!”
当年他对自己割舍得那么决绝,对其他人可以却纵容至此,就连什么仙魔恩怨也不顾了?!!
单是想一想,郁承期心头便暗恨丛生,冷笑了声,森森讥讽:“顾怀曲,这就是你所谓的仁义?你可不可笑!!”
他简直气极也恨极了。
原来从头至尾,他才是最蠢的那一个!他坚信顾怀曲心怀大义,这辈子不会为私情所动,可实际上呢?原来顾怀曲也是有心的。
只是那颗心里没他而已。
顾怀曲可以为了那几个弟子割自己的血,耗自己的修为,折自己的命,却独独不能接受他这一身魔族的血脉!
好……
他认了。
“那现在,顾仙主打算如何呢?”
郁承期极尽嘲讽地看着他,满腔地鄙薄与杀气。
“如今山海极巅也护不住他们,你心爱的弟子们就要被处死了,就凭你能怎么救他们?”他嗤笑了声,“杀了本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