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除非那几个人体内的魔气完全消除,否则只有一死。顾怀曲用他的仙主血浇灌了整整三年,又用熔炉炼化,现在除了杀死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郁承期看着他那张血色全无的脸。
苍白得像一触即碎的冰魄,那双眼睫轻颤,原本还能勉强抑制住颤抖的手臂,如今已经控制不住了,在剧烈地发抖,那极深的刀口未曾包扎,血已经流了一地。
他的灵力与鲜血耗损了那么多年。
原本就是个半死之身了,灵力又被掌控着。
他拿什么杀他?
“是我自私自利……”
就在郁承期打算等着看一出好戏的时候,顾怀曲的唇忽然动了动,说出的话极为陌生。
“什么?”郁承期眯起眸,没敢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是我自私自利。”顾怀曲闭了闭眸,冷峻的脸苍脆得好似一张白纸,清冷道,“我曾经为了仙界,想用你的命去换旁人的命……是我不配为人师。”
“无论是你,还是其他弟子,我为了一己私念,想做的太多,可终究没做成几件事,反而拖累了所有人。”
“……这些皆是我之过。”
郁承期一时困惑,忽然听他这么说,不仅不觉得痛快,反而有种难明的心绪在翻涌。
他手臂上的纹印愈发烫得厉害,浑身的灵流躁动,魔气不受控制的浑然四溢,黑气笼罩了他的周身,已然是魔核大成的前兆。
那双眸底阴翳探究地盯着顾怀曲,咬牙讥讽道:“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难道以为这样本尊会心甘情愿的为你去死,救你那几个徒弟??顾怀曲,你是疯了么?”
顾怀曲无甚表情,看着他:“你的修为就要彻底恢复了?”
“是。”郁承期下颚微扬,冷漠至极,“你已经没机会杀死本尊了。”
顾怀曲脸上竟有几分难以察觉的缓和,缓缓闭上眸,认同一般地喃喃:“的确,没机会了……”
他略微睁开眸,并未看向郁承期,嗓音一如既往的薄凉,透着几分虚弱:“如今你修为恢复了,可是要回魔界?”
郁承期面露讥诮:“自然。”
“既然如此,你可否再听我一言。”
顾怀曲缓缓地说。
“我希望你今后能好好统治魔界。你既然身为帝尊,就不要有负众望,魔界无你,便会出现有心之人暗中操纵大局,就像这几十年来一般,魔界始终有人恣意妄为,长久下去,终究会酿成祸端。”
郁承期眯起眼,好似有些看不懂他:“若我偏不呢?顾怀曲,你今日很奇怪,本尊说过魔界与我无关,本尊只为自己着想。”
顾怀曲神色愈冷了几分,因为失血过多,眸中已经有些涣散,仍然竭力定定地盯着他。
“可你是魔主,这是你该肩负起的东西。”
郁承期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
倏忽肩膀一颤,笑出了声。
他极为讽刺地瞧着顾怀曲,冷峭的脸上满是阴戾沉郁之色。
“顾怀曲,你在说什么?”
“当初得知本尊的帝尊血脉,你不乐意,要杀了我。”
“如今本尊想做个昏君,不管魔界,你还是不乐意,反过来教训我。”
他色泽浓黑的眸中满是尖锐,薄唇森冷:“你有病吗?本尊何时轮得到你来指使!”
顾怀曲嘴唇抿成一道直线,看着他,冷淡地眉间微微蹙紧,那双眸里好像又一次涌现出失望。
却再也没说出什么。
郁承期手臂上的灼痛感已经开始蔓延到了五脏六腑。
他浑身的灵力蠢蠢欲动,仿佛暗藏着凶恶涌动的岩浆熔火,就快要克制不出的破开岩石,山雨欲来。
魔核将成。
他连嗓音都被灼哑了。
这一次他好像看不到顾怀曲的神色,凉凉地垂下眼,漠然无情,伸手握住了顾怀曲那只血流不止的手臂。
更像是警告一般,拇指轻轻在他的皮肤上擦过,轻声道:“师尊,对自己好一点。”
“别忘了,师尊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抬起眸,眼里如一柄沉锋暗刃。
“待本尊回来的那一日……便是师尊,随我回魔宫的时候。”
“师尊,等着我。”
第63章 惊变(五)
魔界地下,魔气源源不绝的渗透而出,沉睡于地底的魔兽纷纷苏醒。
夜深时分,整个魔界回荡着魔兽低沉的嘶吼兽鸣,躁动难安。
这种状况持续了整整三日。
魔民们心慌意乱。
而魔宫之中,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那是他们的帝尊要回来了。
消息传到仙界的时候,顶层的各个大宗显然与魔宫一样措手不及。
当日那位大宗长老竟一语成谶。
经棠的血脉当真现世了!
三年前,魔界毫无预兆的引发祸乱,无数魔兽涌入仙族地界。
而就在这一日,三年前的祸端再次重蹈覆辙。
魔兽苏醒,身上的魔气甚至比三年前浓郁了数倍,通体浑黑的魔兽们乌泱泱涌入,撞破仙魔两界之间的结界,闯进了仙门!
相较于上一次有所不同的是,这些魔兽不再群龙无首般的四处横冲直撞,而是像受了某种号令,盘踞在了仙界的某处无人之境,就像得到军令的兵卒驻扎在此,翘首等待着他们的王。
山海极巅内。
他们的仙主已经许久不见人影。
郁承期也消失了整整三日。
让清殿的结界严严实实,旁人不敢擅自乱闯,仙主消失,整个山海极巅一时大乱。也就是在魔兽动乱的这一日,魔族的威胁再一次侵害到了仙界,山海极巅迫于形势所迫,不得不给世人一个交代。
让清殿的其他几名弟子被捉上了诛仙台。
原本大局已定,可是经过一番查验,竟没人从他们身上查探出半缕魔气。
众人茫然困惑的同时,又都松了口气。
高台之上,江应峰与几位长老们相视了几眼,神情说是意外,却好似又在意料之中。
甚至有一瞬的怅然若失,透着几分悲悯。
他们已经确定,有些早知道会失去的东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宣告了消逝。
让清殿的弟子们云里雾里的重获了自由,就这么被放了。
同一天。
郁承期魔核大成。
贺轻侯率领着数位名声赫赫的魔众,前来山海极巅的山脚下迎接。
他们大张旗鼓,肆无忌惮,又好似刻意炫耀,将山海极巅这座所谓的“仙界第一大宗”践踏得毫无尊严。他们表面恭恭敬敬,对诸位仙长们善意有加,仿佛只是到此拜访的来客。
等到郁承期顺着石阶从山下走下来的那一刻。
仙界众人彻底惊掉了眼。
魔界之人暗中惊叹,双眼发亮,甚至有人看着那帮仙长惊骇气怒的神情,当场笑出了声。
那个戾气满身的男人从山海极巅走下来,仿佛一夜之间,他的身影变得极为陌生,挺拔高大的身形变成了犹如从地狱沾染了血气的魔,腰封紧缚着他凌厉的腰身,凛冽的风吹掀衣摆,滚滚黑袍如浓云般狂妄翻飞,漆黑的魔气与之混为一体,难舍难分。
他逆着背后的天光云影。
镌刻凛然的脸上浑无表情,冷冷地,睥睨地垂眸看着众人。
那一眼,就像一柄勾魂索命、见血封喉的弯刀。
蛮横强势的煞气令人心惊肉跳,心头没来由地阵阵窒息。
他修长的双腿,一步一步,拾级而下。
山海极巅的众人渐渐瞪大了眼,既是因为不可置信,也是因为怒气!瞳孔在剧烈震颤,直觉得眼前发黑,耳畔嗡鸣,连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颤抖!
这个孽障!!
他竟是……竟是……!!
魔众的神情愈加充满恶意。
是了,他就是让清仙尊座下的弟子,魔界如今的帝尊。
在那男人的身后,还有一道不起眼的身影。
细瘦纤纤,姿仪端婉。
乃是本归于无泽长老座下的魏雪轻。
魏雪轻是郁承期在闭关后,打开大门时见到的第一个人。
郁承期早知道,多年前,魔界暗中安插的卧底是她,那一年私通魔界,令贺轻侯成功将郁承期从山海极巅带离的也是她。
但同时他也明白,当初偷走他血的人,还是她。
郁承期魔核大成之时,他打开门,便看见魏雪轻正站在院子里。看见他出现的那一刻,她的眼眸在泛光,再也不掩饰眸底的倾慕与钦佩,恭敬地垂下头,笔直跪下来,向他高声地喊。
——敬山君左使,恭迎尊上。
于是他索性将她带了出来。
如今世人皆知了。
山海极巅养出了一个魔主,直到最后一刻时还浑然不知。
仙主顾怀曲的爱徒,就是魔界的帝尊。
帝尊郁承期利用了山海极巅,多年以来养精蓄锐。
把所谓的仙界第一大宗,和那位仙界的极顶宗师,耍得像个笑话。
一夜之间,山海极巅的名望彻底沦为了笑柄。
仙界百姓人心惶惶,唯恐两界发战,风雨飘摇。
……
回到魔宫之后,郁承期又继续闭关调息。
宫外魔界的魔民们听闻帝尊现世,早就沸腾了,宫内的下属们也个个收敛了活络的心思。
“帝尊”这个称呼,代表的就是整个魔界的王,魔宫内大半手握重权的世族,体内都与帝尊血脉结了契,无人胆敢违抗,否则就是个死字。
这也是当初贺轻侯为何不敢将此事告知整个魔宫的原因。
贺轻侯的血契特殊,帝尊血脉死了,他也得落个半身不遂。万一宫内有人心怀不轨,提前将郁承期那未长成的血脉扼杀在摇篮里,事情可就坏了。
如今郁承期大成归来。
贺轻侯的身份又彻彻底底的拔高了一层。
他是郁承期的心腹,是帝尊的肱骨之臣,放眼魔宫上下,仅他一人。
郁承期闭关了十几日。
在这十几日中,贺轻侯大张旗鼓、挥霍无度,张罗着整个魔宫操办了一场盛宴。
他要这场盛宴举世皆知。
要整个六界闹得沸沸扬扬。
要让帝尊重归的消息震慑整个魔界。
要更加狠狠地,打仙界的脸。
他只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花了数千万两金银,筹备了魔界最罕见珍贵的食材,最美貌的歌姬,召集数百名高阶修士组成盛大的璨火流光阵,数万名将士预备在城下挥戟演武,还将上千名绝色美人带进宫门,填充了帝尊的后宫。
他还得知了一件天大的消息。
他甚至心中猜测,倘若帝尊知道了,会不会更加高兴。
*
在郁承期出关的这一日。
这次门外的不止一个魏雪轻,而是魔宫上下所有的臣子。
殿门沉声打开的那一刻,殿外的魔臣齐齐跪拜在长阶之下,辽阔的空地被挤得密密匝匝,摩肩如云,震声齐呼。
众人只依稀看到,白玉长阶之上,那男人身姿颀长挺拔,墨发与黑袍翻飞在风里,眸子好像慵懒沉冷地睨着,因为太远,而看不清神情。
贺轻侯是第一个起身上前的。
他询问了郁承期的状况,又将这些日筹办的盛宴一五一十的告知给了郁承期。
包括美艳的歌姬。
庞盛的流光阵。
演武的魔兵。
也包括上千的绝色美人。
果不其然,郁承期那双淡漠地眸底终于露出了些难以分辨的意味。
他负着手,手臂上的帝尊纹印如今已经消失不见,彻彻底底的烙印进了他的灵脉里。
“知道了。”回应的声音听来有几分凉薄。
“尊上,接下来可要收回他们的权印?”
贺轻侯眨了眨眼,仍穿着那身明目张胆的重紫色绡衣,说话的声音却不自觉地比以往慎重了起来。
面前的男人自从魔核大成后,已经全然像变了一个人。
浑身的魔气深重,那种蛮横得好像扑面而来的气息附带着一种戾气,像扼人喉咙的厉鬼,让他那本就俊美棱厉的眉眼,看起来愈发锐利凶狠。
如今就连贺轻侯也不大敢直视他。
深秋的风又冷又寒。
他墨发随风拂动,一身骇然冰冷的气息令人忍不住想打个寒颤。
这原本是个不用多想的问题。
郁承期却稍加思忖了片刻。
淡漠地想,收回来么?
若是收回来,便意味着他在昭告天下,要彻底执掌魔界,万权归一,不就相当于答应了临走时顾怀曲的那句话,正合了顾怀曲的意?
不过……倒也未必。
他想,其实还有一种更有趣的办法。
他可以收归了所有的权,却坐视不管。
如此,不是更加有意思?
那双密如鸦羽的眼睫下,郁承期眸中幽暗难测,尽是讽意。最终嗓音低沉地道:“收。”
“是。”贺轻侯以扇掩面,答应下来。
郁承期垂眸瞥着众人,长长石阶下,跪拜着密密麻麻的魔臣。
凛冽寒风一阵阵刮过,他们却如石塑一般,半晌无人敢动上一动。
新上任的帝尊只觉得一阵乏味,提不起半分兴致,漠视而过,迈开了脚步,缓缓地朝着某座大殿走去。
馥郁熏香的寝殿里,满室金纱帷幔。
他坐在狐绒软毯上,千盏昂贵的金枝烛将大殿照得灯火通明,丝丝缕缕的青烟从香炉的镂空铜花里逸散出来,排列如鱼的侍女低眉颔首,侍奉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