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箱子上接满了粗细不一的管子,有那么一小会儿,阿尔弗雷德有点迷惑,他记得自己的命令是把孩子抱过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推了两个大箱子进来。
不过很快,他就看到了——透明的大箱子里各自躺着一个小小的小人。
医生和护士们向皇帝和皇后躬身行礼,然后开始介绍两位小殿下的情况。修仔细地听着,阿尔弗雷德一边听,一边起身站在那两个箱子边,低头看里面的两个紧闭着眼睛睡觉的婴儿。
他们真是太小了,阿尔弗雷德暗自觉得,每个孩子都没比自己的手大多少。双胞胎婴儿出生时本来就会比正常婴儿小一些,再加上是早产,他原本有心理准备,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小。
这样小的两只,阿尔弗雷德端详了许久也看不出他们像谁更多一些。
还没有发育成熟就被拿了出来,他们现在的皮肤几乎有一种透明感,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能用肉眼看到胸腔起伏,似乎他们正在很努力地活下来。
直到这时,阿尔弗雷德心底才浮出一点心疼。
他的孩子们,是因为他的决定,才会这么早被拿出来的。这样想着,阿尔弗雷德简直有一些愧疚了。
不过,哪怕再来一百次,他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
修半坐在病床上,目光也落在保温箱里两个小小的孩子身上,但他更多的是用某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
“哪一个是卡洛?”他问道。
阿尔弗雷德闻言也抬起头来,也想知道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
“您是说……”昨晚的主刀医生脸色稍微扭曲了一下,“……卡洛琳太子殿下?”
阿尔弗雷德尴尬地移开目光,修镇定地说:“不,是卡洛太子殿下和卡林皇子殿下——我刚刚已经通知圣白塔改名了。”
卡洛和卡林也并不是传统的名字,至少皇室历史上从没有用过这两个名字。这其实不怎么符合规矩,但是,比起管皇子叫卡洛琳和爱丽丝,医生由衷地赞美道:“陛下,皇后殿下,这真是两个好名字。”
他指着阿尔弗雷德左手边的保温箱,道:“这位是大皇子卡洛殿下,另一位是小皇子卡林殿下。”
修紧接着问:“确认他们两个都继承了陛下的黄金瞳,对吧?”
“是的,殿下。”
“但是出生报告里写得很模糊。”修说,“你知道,在皇族内部,甚至皇室成员之间,黄金瞳和黄金瞳也是不一样的。陛下的黄金瞳是最纯粹最强大的,这两个孩子呢?”
根本没有数据和理论来支撑“陛下的黄金瞳最纯粹最强大”这种观点啊……那医生腹诽着,但他当然不敢说,只是道:“殿下,基因能力的强弱,以及对能力的掌控程度,这些并不是简单的出生基因检测可以鉴定的……前者需要两位殿下再长大一些,后者则可以通过后天培养。”
修点点头,又问:“缺陷矫正手术安排在什么时候?”
那医生顿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
阿尔弗雷德刚才也简单翻过了出生鉴定报告,知道这两个孩子都继承了来自双方的特殊能力——只不过,阿尔弗雷德的特殊基因被称作“高等”,修的特殊基因被称作“缺陷”。
好在,修的问题并不太复杂,其实可以通过手术和治疗矫正,修自己没有做只是因为他出生时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事,当时的大祭司不敢为他组织大型手术,那会牵扯很多人,暴露太多秘密。
现在,他当然要为自己的孩子尽快安排手术。
“陛下,殿下……”那医生组织着语言,谨慎地说,“昨天的剖腹手术并不顺利,虽然两位皇子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健康状况都不太乐观,尤其是大殿下。我们,我们认为……他们暂时都没有条件进行矫正手术……”
修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声音冷了下来:“之前我问你的时候,你承诺说他们出生后是可以矫正的。”
阿尔弗雷德听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修为什么会知道孩子的性别。他并不是特意去问性别的,他是去问基因状况的——早在孩子出生前,修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基因检测结果,并且得到了缺陷可以矫正的答复。
医生的冷汗一瞬间爬上了额头,他擦了擦额头道:“是的,殿下,理论上当然是可以的。只是我们没有料到分娩过程如此早而且不太顺利……”
修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问道:“那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等到出了暖箱,小殿下应该就可以开始谈手术的事了。至于大殿下……我们仍然需要密切观察他的健康状况。”
阿尔弗雷德说:“这个不必强求。健康最重要,能做就做,做不了也无所谓。”
修原本还想再接着问的,但既然阿尔弗雷德这么说了,他就不好再问了,颇有些闷闷不乐地盯着卡洛的保温箱看。
他勉强换了个话题问医生:“他们的发色怎么看上去有点黯淡?远不如陛下的金发耀眼。”
修这么说,阿尔弗雷德也仔细又看了看两个孩子的发色——是一种颜色很淡的黄,看上去挺稀疏的。
“淡金色也挺好看的。”阿尔弗雷德一点都不介意地说。
站在一边的护士长赶忙道:“皇后殿下,婴儿刚出生时发色黯淡是正常的,过几天颜色就会加深了。”
“是吗?”修不怎么放心地回想了一下,“你去调档案,把陛下出生时的照片找出来发给我看看。”
护士长领命出去了。
阿尔弗雷德没怎么参与他们的对话,他非常有兴趣地绕着透明的保温箱打转,看修给他生的两个孩子。可惜卡洛和卡林都一直在睡觉,除了胸膛起伏几乎不动,阿尔弗雷德一会儿就失去了新鲜感。
修正在以大祭司的名义给两个孩子补签出生证明,忽然听见保温箱那里传出两声脆响。
他抬头一看,只见阿尔弗雷德屈起食指用指节敲卡林的箱子,医生和护士见状都大惊失色。
“阿尔弗雷德!”修制止道,“别打扰他睡觉。”
“哦。”阿尔弗雷德悻悻地放下手,一下子失去了兴趣,“医生,把他们推回无菌室去,小心看护。”
医生和护士们赶紧上前来,谨慎地护着两个保暖箱离开了,好像生怕阿尔弗雷德还要追上来敲两下似的。
修忽然想起来一桩旧事。
差不多十几年前,阿尔弗雷德才六七岁的时候,他带着阿尔弗雷德去皇家动物园玩,珍稀动物园区的一只短毛猫正在睡觉,阿尔弗雷德想要它动一动,就去敲保护玻璃。
那个时候,自己是怎么制止他的来着?
好像也是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说:“别打扰它睡觉。”
还很小的阿尔弗雷德悻悻地放下手,看上去并不死心,但他不敢忤逆大哥,气哼哼地一溜烟跑开了。
“哥哥,你在笑什么?”
修抬起眼,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成年男子的阿尔弗雷德正凑近端详他的神色,向他询问。
那个小男孩如今已经变成了帝国的皇帝,他的丈夫,还有……他两个孩子的父亲。
修这才发现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微笑。
“我在想,还是有很多东西一直都没有变。”他说。
修用了很长的时间,花了很大的力气让阿尔弗雷德脱胎换骨。先粉碎他,然后令他重生。然而,阿尔弗雷德仍然保留着许多最初的自己。
修抬手轻柔的抚了抚阿尔弗雷德的面颊,微笑道:“我很高兴。”
阿尔弗雷德微微动容。
他没有完全听懂,不过,这不妨碍他倾身与修交换一个吻。
第八十五章 预见
联邦使团到达帝国的第三天,有两个顾问都病倒了。
事实上,有一位顾问昨天就病了,但无论尤尼和因特伦怎么提出要求,皇室都没有派来一位医生。拖到今天,还是先前午宴上结识的霍顿公爵送来了两个他自己的家庭医生。
尤尼和翻译官一起送走了医生,返回他们暂住的公馆内。
因特伦正坐在客厅里翻看那两位医生留下医嘱,尤尼让翻译官上楼去休息,自己也拖了一把椅子做到因特伦对面,拿起一份周报开始看。
他们两人在外时与人交流都要依靠翻译官,表现得全然不会帝国语言的样子,然而他们现在却毫无障碍翻看着满是帝国文字的纸张。
“这竟然是真正的纸。”因特伦捻了一下那几页医嘱,摇头道,“我这两天见到的纸比我这辈子见过的都多。”
尤尼轻轻放下手上的报纸,也说:“是啊,这个平时不住人的公馆里居然都有一整面书架,上面都是精装的纸质书籍,看上去就像博物馆。”
“而且还是我们学校的博物馆。”因特伦补充道。
尤尼笑起来,表示赞同:“你说得对,学长。”
因特伦比尤尼长几岁,他们两人在学生时代就读于同一学府,而那学府在联邦就以做派复古而闻名。
就在五分钟之前,霍顿公爵派来的两位医生还在的时候, 他们二人看上去为了两位同事的病情心急如焚,担忧不已,但是医生一走,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急了,竟然开起玩笑来。
“医生在上面照顾他们吗?”尤尼询问道。
“当然。”因特伦说,“他说休息一阵就好了,没什么大碍——我看这医嘱上写的,那个公爵派来的医生基本上也是这个意思。”
显然,他们口中的“医生”并非刚才走的那两个。之所以焦急求医,不过是他们想要掩盖团队配置里有一个医生,并且,向外界传递出联邦使团有人被皇帝苛待到病重的事实。
尤尼皱眉道:“幸好总统先生和统帅阁下有远见,挑的一律是身强力健的青壮年。不然在那个地方站一夜,就不止出这么一点问题了。”
是的,就在他们经过了超长距离折越和飞行,终于达到了帝国的第一个晚上,非但没有得到充分休息,反而在圣金宫足足等了一夜。
原本,尤尼在等待两个小时后就提出了抗议,结果很快圣金宫内就传出皇后病危的消息,给了皇帝的迟到充分的理由。
尤尼试图取消会面,但满宫殿的仆从没一个能做主的,侍卫得不到命令也不敢放他们离开。直到第二天早晨,皇帝才迟迟地遣人过来,说此次会面取消了。
他们筋疲力竭地入住了公馆,当天就有人扛不住连续的航行、水土不服和劳累病倒了,睡了一觉到了今天,又添了一个病号。毕竟正式登陆帝国的这个小团队里,就只有代号“大使”的尤尼和代号“护卫”的一个年轻军官是出身军部,其他人几乎都从事着和体能无关的工作。
尤尼从外套中摸出一封信件模样的东西来,递给因特伦,因特伦接过来,好奇道:“这是什么?”
“刚才那个医生临走时塞给我的。”尤尼说,“你的帝国语比我好,你看吧。”
“邀请函。”因特伦还没打开信封,就先行推断了一句。
随即他打开信封读了信,笑了一下,又道:“邀请函。”
尤尼半点也不意外,问道:“霍顿公爵邀请我们赴他的私人宴?”
“是的。”
尤尼沉默了,拿过那封信边读边陷入思考。
“学长,刚才那个医生给我递信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他的手。”尤尼突然道,“你有看到吗?”
“我看到了。”因特伦说,“他的手指是某种金属材质的。我猜测大概有某种检测功能,可以替代某些医疗器具。”
“而且我们来的路上,也看到了不止一个士兵的手臂不是原装的。你说,他们是因为这里环境恶劣,残疾了,还是……”
尤尼莫名感到了脊背一凉,因特伦替他说了下去:“他们主动切掉了原本的肢体,换上更实用的假肢。从我们亲眼看到的情况来判断,这种情况在帝国应该很常见。大概在他们的价值观里,身体的功能性才是第一位的。”
两人都感到了某种不适,停住了话。
过了一会儿,尤尼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并不惊讶。总统先生是不是告知过你这个情况?”
因特伦没有犹豫,大方承认道:“是的。”
联邦内部也并不是铁板一块,毕竟是疆域和人口数量都远远大于帝国的超级人类大国,自然也有权力纷争。
这一次出使帝国,使团名单就是各方势力斡旋的结果,最终由代表军方的尤尼·斯图登作为大使,而总统则为他的嫡系亲信因特伦·吉恩斯争取到了使团内权力顺位第二的位置。
“那么,总统先生还有没有单独告诉过你什么别的有用的情报?”尤尼看着因特伦,问道,“已经到了帝国,现在是我们坦诚的时候了。”
因特伦道:“我从总统先生那里得到的最高指示,是听从大使的命令行事。”
尤尼看着他,等待下文。
果然,因特伦接着说:“不过……总统先生确实给了我三条特别的建议。他说,在大使先生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可以提出他给的建议。第一条建议我已经提过了,你也采纳了,那就是一旦帝国要求我们弃舰,那我们就同时舍弃身上的一切装备,包括个人终端。事实证明这是个再明智不过的选择,我们都被搜身好几轮了。”
原来那条至关重要的建议是来自总统……尤尼不由对总统的预见能力有些钦佩,同时也对总统对帝国情报的掌握程度有了一个新的评估。
他问:“后面两个建议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