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有那么一个瞬间,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异邦中,在这个不怀好意的大厅里,尤尼看着那颗太阳,恍惚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他们是同族。
远古旧日,这是他们共同的起源。
这微妙的亲近感只生出了比一瞬更短的时间,就消散了。
他是联邦大使,而这里是帝国皇室的接待厅。
尤尼站定了,看向那张空荡华贵的王座,转向奥斯汀问道:“贵国皇帝不参与此次会见吗?”
“陛下当然会接见你们,我们只需要静待他前来。”奥斯汀说,接着似乎开了个玩笑,“你总不可能指望陛下坐在这里等你吧?”
尤尼顿了一下,道:“我只是确认。”
光辉王座的并列侧边放了一张纯白无暇的高背椅,几乎和王座一样大,略显突兀。
尤尼猜测,那就是皇后的位置,而且看上去是后加的,说不定就是这位强势的大祭司命令加上的。
实际上他几乎猜对了,除了这个命令是皇帝下达的,而不是皇后。
在大厅的另一侧,还算上座的位置摆放着几张空椅子,显然是为远道而来的使团准备的,不过主人还没来,客人也不好自顾自落座。
大厅两侧的权贵和内阁重臣们都默默打量着这些联邦使者,偶尔会有几句轻声交谈,但并无人敢喧哗闲聊,就连似乎话很多的奥斯汀也在他父亲身后的位置上沉默落座。
这是对王权的敬畏。
皇帝并没有来,但王权仍然沉重地压在这个大厅的每一个人头上。
王权——就是历史书上的那种概念,而且还是远古史,升学考试都不考的那种。
因特伦面色平静地站着,但他感到了某种荒诞,为他亲眼所见的这一幕。他忽然不能控制地有点走神,不知道帝国的女性和有色人种有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哦,对了,他们没有选举制度,只有血脉继承。
那他们是怎么容许一位无法为皇帝留下继承人的男性皇后存在的?
看来这位大祭司的手段,选超出他们的预估……
时间仿佛在这个华贵的宫廷大厅中凝固了。
他们站立了许久,久到因特伦觉得,皇帝和皇后就算住在这个星球的另一端也该到了,这时候,王座侧边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人阔步走了进来。
他长得极高,年轻而且惊人的英俊,一开始,尤尼和因特伦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打扮,因为他们的视线都被这个年轻男人的双瞳所吸引。
他的双瞳中仿佛有烈火跳动,金灿夺目,像是热烈燃烧着的黄金。
他们可以理解曲速引擎的工作原理,理解量子武器的制造过程,也可以理解沿途看到的,帝国人普遍在手掌或手臂中植入一些机械装置辅助操作……但他们无法理解这个。
这仿佛是神迹一般的双瞳。
无需介绍,尤尼和因特伦都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份。
根据及时撤退回来的战舰的战报,他们确实是向帝国皇帝所在的舰队启用过不止一次毁灭型激光武器的。
可是现在,这位皇帝就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闲庭信步,毫发无伤——至少看上去毫发无伤。
金发金瞳的年轻皇帝非常随意地在王座上坐了下来,垂目俯视异邦的来使。
他嘴角噙着微笑,貌似十分友善,然而,这样庄重的场合,无论主客都穿着礼服正装的华贵宫廷大厅中,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衣。
哪怕文化差异再大,那件简单的衣服也怎么看都是一件随意的便服,不可能有什么隆重的含义。
他这样的简单装扮原本应该显得格格不入,可神奇的是,他坐在那张璀璨的恒星王座上是那样的合适,以至于他一进场,倒衬得满大厅的人格格不入。
是的,他一个人,让其他所有人显得格格不入。
只要他坐在那里,所有人就都能轻易地看出,这座金碧辉煌的城堡的主人是谁。
那个推测是错的,尤尼想。
即便这位年轻的皇帝还未开口说话,他就武断地做了这个定论:那个关于大祭司的推测是错的。这个皇帝,绝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傀儡。
尤尼看了一眼因特伦,因特伦微微点了一下头。
“您好。”尤尼镇定向前踏出一步,直视皇帝道。
“他们向陛下问好,祝贺了他新婚——但没有行礼,也没用敬称。”
一位侍从恭敬地弯腰向半躺着的修汇报着。
“陛下没有提给他们赐座的事,直接进入了正式会面流程。”
修身上盖着一张细绒厚毯,毛毯下,他的腹部高高隆起,那夸张的弧度看上去有些可怕。
不过,他的脸色看上去健康了不少,不再如数月前那样苍白。
“现在会面进展到哪里了?”他问道。
侍从回答道:“刚过了互相寒暄的阶段……现在到了用餐时间,按照流程,陛下应该很快会邀请他们一同参加午宴。”
“当然,留使者们在圣金宫用餐是我们应尽的外交礼仪。”修翻过了一页手中的书,神色淡淡的,“你去宴会厅通知,就说……我想要与陛下共进午餐,邀请他移步皇后宫殿用餐。”
第八十二章 腹痛
联邦大使到达帝国,两支古地球后裔文明重新聚首,一个足以被所有后代史学家大书特书的崭新的纪元开始了。
然而,就在这样重要的历史标志性节点上,第一次正式会面的宴会上,帝国皇帝居然提前离席了。而后他更是完全缺席了整个宴会,直到午宴结束都没有露面,将远道而来的使团晾在宴会厅,半点面子都没给。
这一切的原因,不过是因为那位新皇后遣来侍者传了一句话。
甚至都没有什么正经原因,就一句“想与陛下共进午餐”,皇帝当着所有人的面扔下了联邦使团,起驾回宫陪皇后去了。
无论史官会如何书写这个新纪元开端,阿尔弗雷德此时正在皇后的宫殿里扶着修饭后散步。
这座宫殿是一个月前大婚时阿尔弗雷德送给修的,是一座空置许久的宫殿,翻新整修后被定为了这一任皇后的私人宫殿。
无论每一任皇帝和皇后晚上是否一起睡,一起睡在哪里,皇后在名义上都会拥有一座宫殿。
传统上的那座皇后宫殿是阿尔弗雷德的母亲住过的地方,但先皇后欺骗了修,阿尔弗雷德不愿意让修住进那里。
同样的,原先晨曦宫的管家马克先生向阿尔弗雷德请愿,想要前来服侍皇后,阿尔弗雷德也拒绝了。
马克一直照料着晨曦宫,可以说是看着修和阿尔弗雷德长大的,这么多年在生活上对二人多有照拂。但他是先皇后的人,一直对修隐瞒真相,阿尔弗雷德也不愿意让他再来服侍修,而是在附近的一个宜居星球上赐了一座庄园给他,让他带着家人去那里安度晚年。
“你何必将他赶出主行星,我听说他走时非常伤心。”修说,“他很忠心,一直对你尽心尽力。我听说晨曦宫的仆人们都在私下议论这件事。”
他们正在开阔的大花园中慢慢散步,修一手搭在阿尔弗雷德小臂上借力。
他已经不太能自如行走了,双生子让他的腹部比寻常孕肚隆起得更高,加上他的身体情况并不稳定,阿尔弗雷德婚后几乎不怎么出皇后寝宫,忒弥斯和他的医疗团队也进驻皇后宫殿,全天候待命。
圣金宫主殿人多口杂,这个崭新的皇后宫殿为修和即将到来的新生命提供了更清净合适的场所。
阿尔弗雷德扶着修在花园小径边的长椅上坐下,说道:“他确实忠心,所以我对他够慷慨了,送了一个庄园给他。那可是我爷爷还是太爷爷建的度假行宫。”
“都不是,是你祖父的祖父在位时建的。”修纠正道,“阿尔弗雷德,说真的,可能随便一个中学生都比你了解皇室宫殿变迁史。后面几天你是要接见联邦使者的,我真怀疑他们如果问你的王座有多少年历史了你都答不上来。”
“我知道旁边的皇后座位有多久历史。”阿尔弗雷德笑道。
那个位置的历史是一个月,大婚当天刚安上的。
修怀疑地看了阿尔弗雷德几秒,问道:“你不会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御座建成多少年了吧?”
阿尔弗雷德顿了一下,迟疑地说:“呃,难道不是大帝称帝时就有了吗?”
修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走路累的还是为阿尔弗雷德的怎么补都不见提高的历史成绩心累。
使者已经到了,这时候恶补帝国历史也来不及了。
修放弃道:“算了,你千万不要单独和联邦大使谈论帝国史。我会嘱咐历史专家在你议事时跟在你身边,防止你说错话。我也会尽快派一位新管家接管晨曦宫,正确引导仆人们的言论,让他们知道你对马克的慷慨。”
晨曦宫就要有新主人了,确实急需新管家。
“都交给我去办吧。”阿尔弗雷德轻轻抚了抚修隆起的柔软肚子,“你别操心这些了。”
“宫廷内的琐事不该由皇帝亲自办,别人会议论的 。”
“议论就议论——”
阿尔弗雷德还没说完,修接着说道:“并且这是皇后彰显权力的手段之一。”
“……哦。”
阿尔弗雷德眨了眨眼,没再提替修去办事的话了。
他也坐到长椅上,明明是很宽大的一张花园长椅,他偏偏和修贴在一起坐着。
“皇后殿下,您现在也可以彰显您的权力。比如说,您可以命令我在您的花园中亲吻您。”
明明口中说着恭敬的话,但阿尔弗雷德却说着说着动手动脚起来,他将修揽在怀里,口唇贴在修的耳边,灼热的气流喷在修敏感的耳朵上。
那只洁白的耳朵马上就红了,但如果忽略这一点,修看上去丝毫没受挑拨,很端庄地伸手将黏在自己身上的皇帝推开。
“不要玩笑了,今天我们很忙。”
我们。
修用这个词轻易而精准地安抚住了有点躁动的弟弟,阿尔弗雷德有点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坐正了,修顺手给他理了理那件白衬衫的领子。
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休闲衬衫,而且是平民穿的款式。
仆人们翻遍了圣金宫数个宫殿的衣帽间,实在找不出这么随便的衣服,无论多么日常的宫廷装束,修都认为那太庄重了,最后,修只好遣人去平民街道买了一件。
“午宴应该快结束了吧。”修抬腕看自己小臂皮肤上印出的时间,“希望我们的霍顿公爵和联邦使者交流得愉快。”
温暖的阳光照在他姣好的面容上,他神色温和,丝毫看不出他对言语中提到的两者有任何恶意。
“其实,我完全可以直接扣下那些人,没必要……”阿尔弗雷德说。
修打断道:“不行。我们讨论过了,不仅是外交问题,鉴于他们的科技水平,这也不保险。”
“我倒希望他们能够展示展示他们的科技水平。”阿尔弗雷德冷哼了一声道。
来的路上奥斯汀几次找借口搜身,那几位联邦使团成员居然真的什么都没带。就好像……
“对面的那位总统先生似乎对此情况早有预料。”修评价道,但他并不感到挫败,“我倒很好奇,他精心挑选出的使团成员,会怎么应付霍顿公爵。”
阿尔弗雷德回忆着殿上的情景,道:“那位大使多半是军人出身,而那个翻译官,看得出来是文职人员。他们背后还站着几个人,大使根本没有介绍他们,只说是顾问们。这些人绝对每一个人都是关键人物,不过——哥哥,你没看见,他们都是些虚弱的普通人。我非常有把握,如果我们采取强硬一点的手段……”
“你当然可以。”修说道,拍了拍阿尔弗雷德的手,“但那对你的名声不好。就像我一直不让你动霍顿公爵,是一个道理。”
阿尔弗雷德一直想要给这位堂叔一个深刻的教训,以生命作为学费的那种。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在阿尔弗雷德外出征战的日子里,在修的孕期最不稳定的时候,那位堂叔给修添了太多麻烦,以至于修的直到现在都不能调养过来。
修却不让阿尔弗雷德动手。
阿尔弗雷德上位时对老皇帝已经太过粗糙,尽管他登基后强硬的作风使得现在没人敢评价这件事,但修不得不考虑皇帝的名声口碑。
这不代表他对霍顿公爵的报复心比阿尔弗雷德要少。对于修来说,有人觊觎阿尔弗雷德的皇位,那么这个人就必须死。
“既然联邦人来了,那就不用等太久了。”修自语道。
“我还是认为这个计划有点……”阿尔弗雷德本来想说麻烦,但怕挨骂,改口道:“有点复杂。”
修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很清楚他的潜台词是“太麻烦了”。
“之前的那两年里,你设计并且执行过很多比这复杂得多的计划。” 修略有困惑地说。
“那不一样。”阿尔弗雷德亲昵地说,“那时候我在对付你。”
修好气又好笑:“你只有对付我的时候才特别有劲,是吧?”
“是啊!”阿尔弗雷德理直气壮地承认了,“对付他们我提不起劲——我只愿意对你花心思。”
修微微一顿,移开了目光,突然开始赏花。
阿尔弗雷德饶有兴致地凑近了看他。
“你在害羞吗,哥哥?”
“没有!”
“那你对我是怎么想的呢?”阿尔弗雷德追问道,“不是对你的兄弟,你的君主,而是对你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