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反应再慢也能听出尧白语气里对自己的不喜欢,一浮紧抿着嘴,心想这是他遇到的脾气最差的小孩子,相比之下寺里那些过分活泼闹腾的师弟们也不那么让人头疼了。
尧白坐在斑驳的院墙下,斜斜看他一眼,“还不走?”
一浮颠了颠背篓,临走时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和家里人生气才跑出来的吧,再不回去他们应该着急了。要是实在害怕,就来前面正殿找我,我叫一浮,你记住了。”
他说话的时候对方便一动不动看着他,不知是不是一浮想得太多,他似乎感觉到尧白眼里那层拒人千里的寒霜融化了些。于是他便得寸进尺起来,“尧白,你同我师弟差不多大,我能不能叫你小白?你还会上山来玩吗?不常来也没关系,今天遇到你我很开心。”
尧白听着他叭叭说话,忽觉有些不真切的恍惚感。轮回大道里走了一遭,前世性子沉静少言的闻不凡竟然变成了自来熟小话痨。眼前的小和尚没有半分闻不凡的影子,可透过躯壳确确实实是那个人的魂魄。
这种感觉很奇妙。
一浮觉得对方大概不会搭理自己了,转身准备走。走到门槛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声音,“我会常来的。”
尧白说话跟毛躁跳脱的师弟们完全不一样,反而有些像寺里撞钟的老僧。一浮想着读书人家的孩子大概是不同的教养,他喜欢这样安静不闹腾的。
一浮回头“诶!”了一声,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尧白朝他挥了挥手,不自觉也露出浅笑。大约觉得自己莫名其妙,那笑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瞬。他垂下眼帘,盯着雨后石缝里冒出来的草芽看,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独自坐了半晌,古寺里传来悠远鲸钟声。
“你不会真要在这陪他一世吧。”墙头忽然传来人声,尧白抬头,看到一条赤红小蛇趴在灰白墙面,紧接着一个人影在墙头显形。
说来他能在茫茫人界找到闻不凡的今世还全靠花问柳帮忙。本来有更方便的法子,直接去轮回两重门问问就行,但是鬼域如今有桑宿,做什么事都瞒不过去。依照她对闻不凡的厌恶程度,恐怕闻不凡今世能不能活到十岁都成问题。
“嘿别说你这模样挺招人稀罕,”花问柳从墙头跳下,捏了把小尧白有些鼓的脸颊,“咋了,找到人了还不开心。”
尧白往后一仰,双手撑在身后,“你方才看到了吗?他一点也不像闻不凡。”
花问柳睨他一眼,“听你这意思挺失望啊。”
“那倒没有。”尧白凉凉道:“庆幸才对,他要是长着闻不凡的脸,说不准我一开始就给按河里了。”
花问柳沉默了一会,“我觉得你现在越来越难捉摸了,既然看着闹心,你还辛苦找他做什么。”
“邙天召集六界怨灵与我为敌,让我不得片刻安生。闻不凡却能说走就走,舒舒服服地转世为人,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花问柳本来有心侃他几句,听着这话忍不住正襟危坐,正经道:“他这一世只是个凡人,你可别将他拉扯进来,你和邙天的烂账你俩慢慢算。”
尧白嗤声道:“说到底邙天还不是他养出来的,冤有头债有主,冤头债主都是他闻不凡。”
“这话不错,”尧白一张稚嫩孩子脸说出这话时有种诡异的狠绝,“可闻不凡到底是下任梵境之主,他要是有什么差池梵境的气运可就破了,六界同气连枝,你不能不想着后果。”
“这话我听得多了。”尧白站起身掸去身上尘埃,面无表情道:“六界运道也好,生灵也好,统统与我不相干。”
花问柳看着他的背影融进夜色,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十年前邙天被尧白重伤后便没了踪迹,传言说是躲去了极北之地。直到两年前又才出现,一现身就去找了尧白。这些年他的修为大为精进,气焰也更加嚣张,两人一战不可避免。
没想到的是八年间邙天并非全心修炼,他在极北之地圈了自己的地盘。原在极北的怨灵本不会擅入别境,但邙天去了以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不仅驱使他们走出极北之地,还让他们变得易怒好战。六界之中除了梵境和神域有重重结界怨灵轻易进去不得,其余各界都深受其害。
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神族那只剖胆化魔的九殿下和那位行事狂妄的怨灵关系不一般。加之尧白每次和邙天打架时动静都很大,今天拆平一座山,明天摧毁一座殿,渐渐的有意见的人越来越多。
因为尧白常在自己的山头住,花问柳万年来无人涉足的家竟然也有人登门了,只不过大多时候都不是来做客的。
有人比较含蓄提出异议:“九殿下痛恨邙天,我们也一样。惩奸除恶是好事,但是不是要讲些方式方法?”
尧白歪在树上看云,垂着条腿来回晃荡。来人估摸是个有些本事的人,身后站着两个气质超凡的剑童,见尧白爱答不理的态度都有些不忿。
“九殿下每回和邙天斗法,动辄毁坏宫室洞府,断河斩山,甚至伤及无辜,本座觉得···”
“你觉得?”尧白幽幽打断他,“你是什么东西,也要上我跟前来指手画脚。”
“师尊乃是源宜山无藏神尊,不及殿下身份尊贵却也是殿下长辈,”剑童怒容赤目,“岂能这样无礼!”
花问柳回忆着那天的情形,自己家半片山头至今光秃不见草木,尧白身体力行告诉对方什么叫‘无礼’。无藏神尊大概人缘不错,回去后陆续又有人来,或规劝或讨伐,无一例外都没逃过砭魂骨的打。
自那以后尧白差不多和邙天一样,成了六界避之不及的祸害。
但桑宿似乎很高兴,听说无藏神尊胡子都燎没了乐得拍桌大笑,“好样的小九,满嘴道理的假仁义就是该打,最好哪天能把天璇南斗也拉下来打一打。”
正文 早上好,一浮
山中清晨来得早,一浮起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晨光万丈。他站在窗户跟前望了眼人来人往的山道,师兄弟们已经开始各自忙碌。一浮赶忙蹬上鞋子往外走,顺便在屋外水缸捧了把水洗脸。
今天还要继续修佛堂,他一不小心睡了个大早。没走几步就见师兄提着他的小背篓正往院里来,拖长着调子喊他:“一浮啊,我方才瞅见菜地里的倭瓜熟了,这瓜娇气,熟了不摘就要烂地里的。不如你先去一步,等我摘完瓜就来。”
师兄法号一源,还是奶娃娃的时候就被师父从破庙里捡回来,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师兄素来心思机敏,为人耿直不拘,在一众弟子中最得主持大师父欢心,与师兄弟们关系也好。唯一的毛病就是天生一副富贵人的骨头,懒劲儿上来恨不得喘气都想让人替。
一浮暗自叹了声,接过背篓,心知肚明菜地里的瓜今日是摘不完了,随口应道:“成的,我先去。”
一源从兜里拿出两个白皮纸包着的酥面点心,递给一浮一个,“喏,知道你睡懒觉赶不上饭,特意偷摸给你藏的。”他前嘴说特意给一浮藏的,后嘴就把点心塞自己嘴里。边吃嘴里还不歇着,心安理得说道:“师兄不在你可别趁机偷懒啊,活得抓紧干,若延误了师父可要骂人的。勤快点上心点,别老拖拖拉拉磨蹭时间,听着没?”
一浮揣好点心,不动声色往侧边让了半步,躲开他喷出的点心碎屑,乖乖地道:“知道了,谢谢师兄的点心。”
出了院子再走一段小路就可到正殿后门,往后门出去过个林子就到佛堂了。一浮并不赶急,慢慢走到佛堂,太阳已经升起老高。
他先把昨日淘上来的碎石团到一起堆在墙角,看起来有点少——大部分都被尧白抛到草丛里了。一浮蹲到草丛里看了一眼,大约是尧白手劲不大,碎石子并没有散很远。他把能捧起来的捧出来收好,剩下和泥土碎草混在一起的就算是浪费了。
收拾妥当后才往溪边才又背着背篓往溪边走去。
此时的太阳全然不似早前温柔,原本橘红色的光变得白亮,晃得人睁不开眼。一浮顶着头顶炙烤,挽起裤腿袖口专心干活。他要走到浅水处,从水底捞出泥沙,再就着流水将泥洗去,剩下的细砂碎石才能用。 这活原本不累,可在太阳底下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好在溪水化自山顶积雪,触骨清凉。实在热了便往上游走一走,捧水洗洗脸。
两炷香的功夫,一浮淘回第一框碎石。刚迈进佛堂就看到坐在地上的尧白,和昨天坐的位置一样,连侧身背对的背影都一样。不知他在哪里摘得一片莲叶,倒扣在头顶遮阳。
昨日临走时尧白说他会常来,一浮听着开心,却并没有对他随口的允诺有过多期盼。更没有想到尧白会这么快就会再来。
一浮正要开头叫他,尧白先他一步侧过头来,目光在一浮身上停了瞬息,几乎是没有表情地道:“早上好,一浮。”
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热情,却很认真。
一浮笑着回他,“早上好小白。”
尧白脸上似乎闪过一瞬间愣怔,一浮没来得及捕捉就消散了。他挨着尧白坐下,问他是不是还没和家里人和好。在一浮看来尧白一定是好人家出来的孩子,在书卷中长大,懂事明理。生气闹脾气的时候不会像寺里的野猴子师弟满地打滚乱踹乱嚎,只会一个人跑出家门,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暗自难过。
果然,尧白沉默少时,点了点头。
“没有关系。”一浮从衣兜掏出没来得及吃的酥面点心,掰下一大块给尧白,自己拿着一小块,一边吃一边安慰他:“我师父说这世上除了生老病死,其余的事大可心中一过,这样烦恼就没有那么多了。”
尧白咬了一口点心,味道并不好,甜味很淡很淡,反而是从一浮身上沾染的气息比较浓。他又咬了第二口,一浮吃东西很斯文,跟闻不凡一样。他咀嚼的动作很轻很慢,像在细品什么山珍海味,鼻尖晒得微红,有细密的汗从鬓角渗出来。
如果他不是闻不凡···
尧白想,如果他不是闻不凡,应该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
尧白将头上莲叶分出一半,“一起遮吧。”
一浮靠近了些,小脑袋躲进绿荫阴凉处,“谢谢。”
他低头的时候尧白看到他头上的疤,狭长的一道,几乎占了整个脑袋,“这是怎么弄的?”
“被一个喝醉的大叔砸的。”尧白看着他,眼神变得与之前不同,一浮赶忙说:“已经长好了,除了难看点,再有就是不能烫戒疤,其余没什么。”
“什么是戒疤?”
一浮伸手在头顶划了划,含糊地解释说:“就是和尚都有的东西,没有戒疤的和尚到了佛祖面前佛祖是不会认的。”
尧白似乎在为他可惜,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头顶的疤痕,过了半晌才说,“你想要戒疤吗?”
在一浮有限的人生经历中自有一套准则,头一条就是人不能太过独异。自己早先被师兄弟冷待就是因为自己与他们不同,人人都有戒疤,独他没有。要说过去几千日时光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烦恼,除了在舅父家吃不饱肚子,也只剩戒疤这一样了。于是一浮几乎没有犹豫地点头,“想要的。”
他又说:“可想也没有什么用处,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怎么也不会是我的。”他并没有埋怨之气,说这话的时候反而有股坦然的旷达。
尧白张了张嘴,似乎有话就在唇边,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语。过了一会,等尧白将手里的点心吃完了,他才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如果让你得到戒疤,但是往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还想要吗?”
尧白呼吸都慢了下来,他不敢看一浮,垂头盯着地上草叶。
“当然不啊。”一浮很快就说,说得毫不犹豫,说得理所当然。
这其中有多少少年人盲目的慷慨,又有多少深山小童不谙世事的良善,尧白不想深想。以至于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对一浮脱口而出的答案惴惴于怀,他似乎满意了,又似乎不满意。
“一浮,你想过怎样的一生?”斜阳入林,两个半大少年并排躺在残垣断壁下。尧白的声音轻而飘散,像是要睡过去了。
“我呀···”一浮闭着眼,夕阳吻上眼睫,将他的面庞衬得瓷一般精致。他想了一会才说:“我想这样躺着,再一睁眼就过完一生了。”
“傻一浮。”尧白懒懒笑了一声,翻身睡去。
一浮睁开眼睛,侧过头去看尧白,眼中有些讶异。虽然尧白那声轻笑短暂到几乎没有,一浮却明明白白听到了,像是乍然盛开的花,“咻”地一声响在耳边。
趁着日落天将黑未黑的间隙,一浮又往溪边跑了两趟。回来的时候尧白睡醒了,站在门槛边像是要同他道别。
“我要走了。”尧白说。
“好的。”一浮点点头。
“我明天也会来。”
“好的。”一浮开心地点点头,“明天我还给你带酥面点心。”
“倒也不用。”尧白顿了顿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