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闻不凡么?
“不然你以为你怎么出来的?”邙天嘲讽。
“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邙天话音刚落,颈间就抵上一个冰凉泛光的硬物。尧白把砭魂骨往前一送,呵出冰冷的气:“闻不凡,在哪里?”
“被老子吃了。”邙天张开黑雾缭绕的嘴,“他的佛心在我身体里,再吞下他的躯体我就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成魔成佛皆凭我意,你这根破骨头只配拿来给我剔牙。”
“是吗,不如我现在就帮你剔剔牙。”
尧白一把捏住他的下颌骨,砭魂骨从张开的嘴里狠狠插入,在后颈处捅开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正咕隆往外冒着黑气。
砭魂骨缓慢搅动,邙天后脑传来骨骼摩擦的声响,他没有痛感,只觉得自己身体在漏风。
尧白神色出奇地认真,像是在制作一件工艺品,手肘的动作始终优雅缓慢,直至将邙天半片头骨研磨成齑粉。
“你要感谢闻不凡,感谢他的佛心。”尧白附在耳边轻轻说:“不然,你现在连魂魄都碎成渣了。”
“我这条命我留得,也杀得,明白吗?”
“告诉我。”尧白伸手将他破烂的头颅掰正,“闻不凡在哪?”
正文 当和尚有饭吃
琢阳郡城东有一座不知道多少年头的古庙,名字取得随意,叫石头寺。据说好几百年前有一高僧在此坐化成佛,因而香火颇旺。寺庙依山而建,三座石砌古刹散落在半山腰,庙门前有条小河飘带似的绕过。
这是小和尚一浮被舅父送上山的第三年,过完这个今夏满打满算就十岁了。一浮俗家姓安,出生时母亲请了乡里教书先生给取了名字,叫安徐。母亲故去,他被舅家接养,又随了舅姓,改名叫卫徐。
大约他的性子总是慢吞吞,“徐”字格外恰当,舅父懒得再给他另取,所以这个名字一直叫到他上山那天。一浮上山的缘由很简单,家里娃娃生得多,靠舅父一间打铁铺子就要养不活了。春天结束时双生表弟落了地,他就被舅父领着到主持大师父跟前,主持师父看了看一浮,然后给了舅父二十两银子。
舅父把银子揣回兜里,跟主持大师父说我们卫徐脑袋生得饱满圆润,天生就是当和尚的料。
一浮懵懵懂懂,抓着舅父衣角想,原来当和尚要头生得圆才行。
后来有一天,一个醉醺醺的大汉敲开山门,跌坐在门边痛哭流涕,说要进庙来当和尚。一浮站在门槛里头很为难,说:“你头生得不好,尖尖的,当不了和尚。”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要像我这么圆才行。”
那个醉汉止了哭,看了他半晌,“”
然后用手里的酒坛子给一浮圆圆的、“能当和尚”的头砸了道口子。入寺一年需受戒,因为头上这道口子,主持师父没办法给一浮脑袋上烫戒疤。小和尚一浮因此成了石头寺里的最特殊的一个。他佛经背得好,再聱牙诘曲的内容读过就会背,佛礼修得好,参禅打七样样拔尖。可是他却没有戒疤。
按烧饭老僧的话说,没有戒疤的和尚到了佛祖面前,佛祖也都不会认的。
可是一浮性子温吞,做什么都是慢腾腾的。同门师兄弟或惋惜或嘲笑的话进了耳朵里往往都要放上好几天才去计较,等他想起来要计较时,已经把这些话忘得差不多了。
一浮阴差阳错在众人面前立了个心性豁达,不较得失的坦荡形象。
大家觉得一浮心有沟壑,没准有朝一日回归俗世能干番大事,渐渐不再拿戒疤的事情去言语伤害,反而对他多加怜爱照顾。
所以一浮在寺里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直到又一批面黄肌瘦的小男孩被送上山来,师父让他将哭啼不止的师弟们带去安置,这时一浮才知道自己当初是被舅父卖掉的。他觉得气愤——舅父拿了母亲留给他的家产,却不愿意养着他。但是当他坐下来准备好好生气,却发现当日舅父卖掉他的情形他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我后来也过得很好,一浮这样想着,对舅父的抱怨与怒气瞬间就消失殆尽了。
傍晚时候一浮正在收拾学舍,屋外陡然生起狂风,流灿的晚霞倏然不见,像是马上就有一场暴雨。他忙跑过去关窗,恍然看见对面山头有飞鸟成群结队,一眨眼就散进云里去了。
“一浮,发什么呆!”t师兄拿经筒敲了敲他的头,嘱咐他把临窗的桌子往屋子中间移一移,免得被雨浇到。
“师兄,我看到一只发光的鸟哎,”一浮指着苍茫茫的山头,回头道?:“五彩的光,咻地一下就不见了。”
师兄凑到窗边顺着他指地方向看过去,狠狠一拍窗舷哎呀了一声,“不得了啊一浮!你一双眼睛能点墨成色,不日必成神功。”
“····”一浮无语,认真道:“我真看见了。”
“好好好,看见就看见了。”师兄拉下窗,推着他往屋里走,“赶紧收拾,再晚饭堂可没有饭了。”
一浮往闭着的窗户望了一眼,边扫桌上的尘边问他:“师兄,什么鸟是五彩的毛?”
师兄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大约是成了精的鸟吧。”
一浮对精怪鬼神一类的事情不太懂,疑惑地看着他。
师兄囫囵说:“身上有五彩的光,能是什么正经鸟吗···诶窗户怎么开了,外面风可真大,你走的时候记得拿东西抵抵。”
雨很快落下来,伴着天边丝状的电闪。等一浮把学舍打扫完天已经黑透,这会去饭堂肯定没有饭了。好在午膳的时候剩了两只白馍馍,将就也是一顿。
一浮坐在门槛边等雨停,忽然又想起方才跃云而出的鸟。他托着腮回忆——那真是只鸟,有五彩的、发着光的羽毛。
天色又黑了一层,雨终于停了。一浮起身踮着脚拉过门栓,将两扇重重的厚木雕花门缓缓闭合,栓上锁扣。回身准备离开时忽然看到屋檐底下躺着一本蓝皮绘册。
不知是谁粗心落下的,一浮走过去捡起书随手翻开。只见纸页的大半绘着一只色彩绚丽的鸟,它有高昂的头颅,优雅的身姿。最重要的是它的羽毛是五彩的、发着光的。
“凤凰于飞,群鸟以从。”一浮借着屋檐暗淡灯光,依稀辨认书页角落的字迹。他低头读书的时候眉眼便落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异常挺拔的鼻梁有清晰剪影,犹如流墨勾勒的画。
他将书揣怀里,扑进朦朦夜色中。
第二天他便忘了这事。
直到第三天傍晚,他在路上遇见师兄,便兴高采烈跑上去,“师兄,真的有五彩的鸟,它叫凤凰。”
“你怎么还琢磨。”师兄没好气道,“前日大雨把后山佛堂淋垮了,师父要我们去修缮。再过一个半月就是佛祖诞辰,到时有香客上山斋戒,可万不能误了大事。”
一浮应了声,“我一会就去。”
师兄肃然大喊:“现在就去!等你拖沓沓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一浮跟在身后捂耳嘟囔:“好的好的,现在就去。”
石头寺一共三座大殿,正殿在最前,一座在正殿左侧稍远的位置,最后一座隐在密林里。天气好的时候站在正殿门前能看到耸立的塔尖。山上常年烟气缭绕,大多数时候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这里离正殿远,平时鲜有人来。只有当香客多得正殿和侧殿放不下时才会用这边的屋子。路上树密草深,阳光难以照射进来,所以总是潮湿的。到了殿门前,头上层层悬盖的树叶便没有了。一浮背着背篓站着,影子斜斜印在朱漆大门上。
佛堂破烂得厉害,因是古屋,修建时用的石块大多风化,在表层凝出一层脆脆的薄壳,雨一淋便成泥水了,经不住大风。前夜大雨一下,整片西墙都坍塌了。
一浮先和师兄将屋里的佛像和香案搬出去,又将垮塌下来的断垣残壁清理了,然后才开始修补。师兄要替师父待客,山里有香客来就得去招呼,没忙一会就走了,留下一浮一个人做事。
他需要在溪边去捡碎石子背回去,然后将石子和山里挖的黏土混合起来,当做修补院墙的黏合泥。
——
从溪边到佛堂走了三个来回后,一浮终于发现不对劲。他双手揪着背篓多出的一截背绳,有些茫然地盯着地面。
原本只有杂草的地上落满了碎石子,稀稀拉拉铺了一路,像是从背篓里漏下去的。所以他方才觉得背篓里倒出来的石子变少了并不是错觉。
一浮将背篓里的石子倒出来,将底翻开朝天,仔仔细细用手一寸寸按过去,并没有没有发现哪里藏着洞。
他坐在地上有些惆怅,这么一愁就愁到了太阳落山。
一浮看了眼身旁石子,才这么些明天师兄来看到必然又会唠叨他。他叹了口气,重新背上背篓往溪边走去。
山中晚霞甚是好看,红灿灿的云像是一只烧到眼前。一浮仔细在浅水中淘出细石,一捧捧往背篓里装。这次他装得很多,几乎都要漫出来了。他背不动,只能拉着背绳一点点往佛堂拖。这回石子一点没漏,他拖得满身大汗好不容易将满满一背篓石子拖回去,进屋时却顿住了脚。
晚霞余光从垮塌的西墙斜斜照进来,他看到一个身量与他差不多的小孩正坐橘黄色光圈中,手里抓着石子,正一下一下往草丛里抛着玩。
一浮低头看了看背篓,犹豫一瞬才走过去,“不要丢我的石子。”
小孩正要把手里的石子抛出去,听见他说话顿了顿,侧过脸看着一浮:“是你的石子吗,明明是地上的。”
一浮愣了愣,小孩穿着件颜色很好看的衣服,像是雨后刚刚含苞开放的雪青菊花的颜色,头发高高束起,乖巧中透着几分锐利的英气。也许是一浮看惯了山中的小光头,他觉得小孩长得格外好看。特别是眼睛,很大很水灵,黑黝黝的瞳仁犹如墨玉镶嵌在一汪清池中。
小孩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灰尘,“你叫什么名字?”
“一浮。”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其生若浮的浮。”
“一浮。”小孩低声念了两遍,“不好听。”
一浮顿了顿,又道:“我以前叫安徐。”
小孩还是摇头,脸色变得有些不耐烦,“不好听。”他看向一浮身后的背篓,然后又抬头问他,“为什么以前叫安徐现在又不叫了?”
一浮挠挠头,才发现手心被背绳磨出两个水泡,他搓了搓手,说:“一浮是我的法号,师父取的。安徐才是我的名字,是娘亲找人取的。”
“你母亲呢?”
“得了治不好的病,死了。”在石头寺从来没有人问过一浮的过去,与师兄弟们的日常无非是在庙里做活,跟他们抢饭,闲下来就读经背经打坐参禅。日子过得充实,但也无趣。
对石头寺的一切一浮不讨厌,但也算不上喜欢。每天都是一样的光景,遇见同一群人,走同一条路,吃同一种口味的斋饭,某天突然遇上一个长着头发的小孩子都觉得稀奇。
小孩沉默了一会,看着他问:“你不是生在寺里,为什么要来这,为什么要当和尚,当和尚很好吗?”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轻到一浮甚至觉得他并没有在跟自己说话。
“当和尚有饭吃。”一浮说,“我是被舅舅卖到山里来的,他说我头长得圆,天生就是做和尚的料。”
小孩似乎没有听他说话,他沉默地看着自己,一会又看向别处。过了很久他听见小孩的声音:“我以前认识一个和尚,他很坏很会骗人,”小孩的眼神又落回来,一浮觉得他在看自己,又不像是在看自己,“我讨厌和尚。”
一浮摩挲着手心水泡,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小孩的眼神有些可怜。他看着小孩,鬼使神差地开口说:“我不骗人,我很好。”
小孩嘴角似乎牵扯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一浮心中仿佛春水撩起微波,“你叫什么名字?是住在山下吗。”
小孩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一浮看不明白的情绪,并没有回答一浮的话。
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一浮心里想着,心情不好的时候往往不喜欢说话。
小孩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一浮看了眼黑沉下来的天,想着要不要提醒他快天黑了要早一点回家。
正在这时,他听见小孩缓慢地说:“我叫尧白。”
正文 统统与我不相干
飞鸟归巢,凉风渐起,山中迎来夜前的短暂宁静。
尧白看了一眼密密山林,又将目光移到揪着背篓背带的小少年身上,不着情绪地道:“夜里野兽虫蛇多,你早些回去。”
一浮点点头,却没有走,“你呢?下山的路不好走,要不要我叫师兄来送送······”
“你一直这么爱管闲事吗?”尧白不耐烦打断他。
一浮看起来脾气好并不是他大度真的不会计较,而是因为他反应慢,记性还不好,前一刻记在心里的仇转头就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