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块虽小,砸在身上也是疼的。一浮光秃秃的头硬是被砸出几块明显的红肿,石屑落在沾了水的衣服上化成稀稀拉拉的泥浆。不知是不是被砸晕了,捂着头趴在地上半天没动,看上去像是条瑟缩的小狗。
尧白忍着乱飞的烟尘跑过去,先扒开他身旁的石堆,又把他身上的石块拍干净。
“一浮。”尧白小声叫他。
这时候几步之外突然噼啪连串脆响,屋顶缝隙越裂越大,已经挂不住瓦。瓦片落雨似的接二连三落下来。瓦一空,本就腐朽的屋梁便暴露在雨水里,吱呀吱呀地随时都要往下落。
落瓦尚且还能躲一躲,整块屋梁要是掉下来这屋子就要垮。尧白皱了皱眉,看向地上昏睡不醒的一浮。
这时一浮动了动。
“一浮。”尧白扶起他,这才发现他额角破了处很深的洞,像是磕在什么利器上的,正往外冒血。
一浮痛麻木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了伤,觉得右脸湿漉漉地才伸手去摸,结果摸了一手血。
小孩子经事不多,当即吓傻了,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吓傻了的一浮顶着张血呼啦啦的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尧白:“····”
虽然一浮和闻不凡不相像,但尧白潜意识里知道他就是闻不凡。此刻看到一浮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多多少少有点接受无能。
“别哭了。”尧白伸手蹭他的脸。
一浮根本不听,哭声只大不小。
“你会死的,”尧白哭笑不得,“马上就能好,我不骗你。”
就在尧白素手无策的时候,屋角的房梁突然往下掉了一截,晃晃荡荡挂在那。尧白看了眼青灰色的天,雨雾蔽眼。
“到这里来,”他把一浮安置暂时安全的地方,嘱咐说:“在这呆着不要动,等我回来。”
说完就走出西墙,跑进瓢泼大雨里。
一浮打着哭嗝,额上的伤开始疼起来。他慢慢冷静,记忆犹如蛛丝在心里织成密密的网。过了许久,他看着满地碎石,小小的脸上露出深重的茫然来。
尧白去了不大一会就回来了。走进佛堂那一刻,尧白身后的天倏然亮开,厚密的乌云无迹可寻,雨声顷刻消失。一浮甚至望见远山与天相接的地方架起了一道光彩斑斓的彩虹。
尧白踏着稀微天光走近,一浮抬起头看他,恍然了一瞬。
额角伤口叫嚣着,越来越痛,一浮忍不住用手去捂,碰到外翻的创口又觉得害怕,瑟瑟缩缩地不知道要怎么办。
尧白蹲在他跟前,先用袖口一点点擦干他脸上血渍,又极其有耐心地将他脸上泥污擦掉。一浮一张小脸恢复本来模样,眼神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与往常不同。
尧白并未在意,伸手碰了碰伤口,似乎很疼,一浮猛地往后缩了一下。
“不要碰了。”一浮小声说,有些抗拒地侧过身子。
尧白皱了皱眉,往前迈了一步蹲下,戳他白净的额头,“怎么碰不得了,以前····”他没往下说,脸色已经明显不高兴,“把手拿开。”
一浮捂着不动,使劲摇头。
尧白见他不识好歹,拔高了声音:“把手拿开。”说着就硬去掰一浮的手。
尧白虽然是小孩的身体,力气确是成人的。一浮根本不是对手,轻飘飘地就被他扼住手腕,结结实实扣到墙上。一浮挣脱不得,下意识想抬另一只手去捂,被尧白冷声喝止:“不准动。”
微热的手掌轻轻覆上额头。一浮立刻觉得一股清凉的气流缓缓萦绕在伤处,下一刻疼痛竟然减轻了不少,再多一刻,竟然就没有了。皮肉间只有细微痒感,不用看一浮也知道,自己裂开的皮肉正在缓慢愈合。
尧白白皙的下颌有些紧绷,似乎有些不高兴。一浮有些懵,眼睛忍不住尧白脸上移去。
“看什么?”尧白垂眸扫了他一眼。
一浮赶紧摇了摇头,双唇闭紧紧抿着。
尧白离他很近,胸膛几乎贴着他的脸,有温热而陌生的气息钻进鼻腔。
一浮垂头看着尧白冲进雨中却半丝雨也未沾的衣衫,不由想起他总是毫无预兆地出现,像是根本没有踪迹。他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迟疑地开口。
“小白。”他抬头望向尧白,声音小而缓慢,“你是妖么?”
正文 我是一只雀精
风吹进逼仄破烂的佛堂。一浮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胸腔跳出来,他垂着头,一动不动看着尧白被风吹得晃动的衣摆。生怕自己一错眼面前就会出现一只长相可怖的妖怪,然后愤怒地将他吞下肚。
因为惊惧的缘故,一浮的声音很小,还带着轻微的颤抖,被风一吹几乎要没了。尧白反应了一会听清说的是什么,他的手从一浮额头离开,清晰地感觉到一浮身体抖了抖,但仍然鼓起勇气抬头,睁着一双纯澈的眼看着自己。
“有长我这样的妖吗?”尧白不高兴地说。
一浮盯着他的脸认真看了半晌,犹疑着摇了摇头,小声说:“师父说妖怪面容怪异,青面獠牙,眼大如牛,一口能吞下一座山。”
尧白皮笑肉不笑,淡淡道:“你师父懂的真多。”
一浮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师父还说,妖擅长变化,时常化作人形坑骗山里迷路的小孩···”他梗了梗,声音愈发小声:“骗来吃。”
尧白瞥了眼他脏兮兮的僧衣,脸上古怪笑意更深,“我不喜欢吃脏小孩,要不你自己去前面溪里洗洗?”
一浮几乎要被吓得哭出来,尧白站起身低头瞅他,“别愣着了,走啊。”
此刻一浮觉得自己就像已经上了蒸锅的鸡,迟早都是一盘菜。他从地上爬起来,心如死灰跟在尧白身后一步步往溪边挪。
尧白在溪岸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朝水里一指,“去洗。”
溪水漫涨,小浪卷着花奔腾远去。一浮手脚发软,站在原地半天不动。尧白等了他片刻,终于不耐烦地大声说:“让你洗就洗,泥巴糊得脏死了!”
尧白走上去把他往水边拉。许是小孩模样的妖恐吓力有限,一浮铆足了劲反抗,手紧紧拽住尧白衣服,在他干净亮洁的衣衫上留下两个丑兮兮的泥手印。
“把你的脏手拿开不许碰我!”
一浮挣扎片刻就没力气了,小鸡仔似的任尧白拿捏在手。他又累又怕,忍不住开始打起哭嗝,甚至想着跳进水里被水冲走都好过被妖怪吃掉。一浮打定主意只要尧白一松手自己就往水里跳,说不定佛祖庇佑还能逃出生天。
但他今日的运气好像冬日里摞高的棉絮,从里霉到外。尧白并没有放开他,而是凶狠地撸高他的衣袖,又胡乱把裤脚挽到大腿根。一浮不见日光的大腿又白又嫩,风一吹忍不住打起寒颤。尧白把他拉到水边,并没有推他下水让他自己洗。而是蹲下身捧着水往一浮沾了泥的小腿上淋,淋一次水便搓一阵,动作算不上轻柔。
不知怎的,一浮的眼泪落得比之前更凶,一下接一下吸着鼻。
尧白不耐抬头,“你要哭到什么时候,能不能闭嘴。”他越说越气哼哼,“你把我衣服弄脏了还有脸哭。蹲下来,伸手。”
一浮被他大力拽得蹲下,泪眼朦胧伸出胳膊。因为在河里淘了两天沙子的缘故,一浮的手很脏,指甲缝里都是灰黑的泥,很难洗。尧白随手折了根草,用细长的草梗将他指甲的泥轻轻划拉出来。一浮蹲在水边,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溪水从脚踝流过,他看到尧白给他清理指甲时不时就要皱皱眉,是真的很嫌弃的模样。但是清理完一根又会十分自然地拿起下一根。
真是只讲究的妖,一浮瘪着嘴想。他求生心切,小声说:“我的脚趾指甲也有好多泥。”
尧白怪异地瞅他一眼,大声吼他:“谁要管你脚上的泥!”
一浮被他一吼再也不敢说话了,直到自己被洗得干干净净。尧白站起身锤了锤酸软的腰,一边问他:“肚子饿吗?”
一浮被他问得一愣,不敢出声回答。然后他就看见尧白脸上又出现与之前一样的深笑,“我不吃饿肚子的小孩。”
说完他便往水里看了一眼,似乎打算捞条鱼上来喂自己的食物。
要被吃了,一浮绝望地想,一边又鼓起劲安慰自己:妖怪吃人都是一口吞下,不嚼的,不会痛。
鱼很快捞上来。一浮抱着膝缩成一团,看着尧白用指尖点火,地上黏湿的泥土像干柴似的燃起来。一浮长这么大精怪异志听过不少,却是第一次看到妖术,一时间竟忘记害怕,只顾盯着凭空而燃的火苗看稀奇。
“要吃焦一点的还是嫩一点的?”尧白问他。
一浮下意识想说我是和尚,不能杀生食荤。转念一想反正都快去妖怪肚子里了,还守戒律做什么。自己没有戒疤,死了佛祖也不会看见。
于是一浮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说:“焦的。”
过了一会他才发现尧白没有给鱼刮鳞,倒不是挑嘴,而是他天生对密密麻麻卷着边的鱼鳞觉得恶心。他想着尧白为了吃自己时口感比较好,会耐着性子又是给自己洗澡又是抓鱼,想来也会理解他的。
想到这一浮便大着胆子说:“我不想吃鱼皮。”
尧白只是淡淡瞅了他一眼,不耐之色一闪而过,然后伸手揪住鱼尾给它剥皮。他的手在火焰中来来回回,倒腾了片刻终于剥干净了。
他一边把鱼皮丢远,一边嫌弃地道:“下次能不能早点说。”
火烧得很足,鱼也熟得快。尧白将插着鱼的棍子递过去,“吃吧。”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早过了用午膳的时辰。鱼肉的焦香很容易就将一浮馋虫勾起,他接过鱼,小声跟尧白说:“你也吃一点吧。”
“妖只吃小孩,不吃鱼。”
一浮:“·····”
很多时候一浮都听从师父教诲,天大的事都只在心头一过。过去十年的人生他要么窝在舅父家三丈宽的小院里,要么就关在深山大庙中,着实没有什么机会遇上天大的事。如果硬要说,被舅父拉着上山换钱勉强算一件。这导致一浮对人世生活总是怀着过于天真的善意。
他一边小口啃着鱼,一边偷看一旁坐着的尧白。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尧白并不想吃掉自己,并且越来越确信。
“小白。”一浮舔了舔油乎乎的嘴角,“你是什么妖啊?”
尧白听见妖字就不适,他对妖族的感观停留在烙阗娘那活似没有骨头的身段上,他再次露出假笑,反问他:“你看着我像什么妖?”
“我师父说妖精里狐狸精长得最好看。”一浮笃定道:“我猜你是。”
“是个鬼。”尧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师父就会说些狗屁不通的话。你听好了,我是····”他忽然顿了顿,一浮看到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悠远,像是想起什么事。
尧白将到嘴边的“天上地上最最漂亮的神禽”几个字咽下,重新开口说:“我是一只雀精。”
正文 师弟真风雅
想来是雀精比虎精豹子精狐狸精显得娇小柔弱得多,最重要的是不管是什么雀,它们都不吃人。一浮两口咽下鱼肉,残存的恐惧好像也被一起咽得一干二净。
对着尧白又开始亲昵起来,眨巴着眼很是好奇:“那你是什么雀,麻雀还是黄鹂?”
尧白双眼落在空茫茫的水面,淡淡地道:“山雀。”
不知怎的,一浮忽然觉得尧白坐在那里,分明万山千水皆入了眼,小小身影却异常孤寂落寞。
一浮听师父讲精怪百年才能修得灵识,要修成人形又要好几百年。自己在这山寺中只有三载,时常都觉得伶仃孤独,何况尧白经世百年。思及此,一浮几近怜惜地想尧白在这山里应该是没有同类的。
所以哪怕人妖殊途,尧白也喜欢跟自己玩。
——
天放晴,山里弥漫的水雾也逐渐消散。一浮到溪边洗完手,正往腰间蹭着水渍,身后通往佛堂的小路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哒哒声。与此同时,水面印着金光一闪而逝,一浮茫然回头,哪里还有小雀精尧白的影子。连同地上的鱼刺、被烧得焦黑的石块、两个小人踩出的脚印也都统统不见了。
好似河边坐着与自己说话的雀精,炙火烤香的肥鱼不过是小憩间隙所得一梦。
一浮恍然一惊,见师兄满身斑驳从小路跑出来,脚上趿拉着双糊满稀泥的草鞋。
一源心惊胆战地四下一望,终于看到蹲在溪旁几乎与岸边泥沙融为一色的师弟。见他泥污糊身,双手双脚的衣服挽得老高,露出白花花的膀子和腿。虽然形容难看,但好歹胳膊腿都健全。
“天老爷!”一源煞白的脸瞬间回血,如蒙大赦一般揩了揩额角冷汗,“可找着你了!” 他应是为了找一源走了不少路,鞋底的泥足厚半尺,走路跌跌撞撞,活像个身残志坚的不倒翁。
一源心里绷着的气一松,嘴上就忍不住要叨叨。于是一源就看着他师兄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往跟前来,一面又要分出把力气说话,叫人看着都忍不住替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