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下这么大雨,我当你是机灵的知道上哪躲一躲。结果午膳时都不见人,又以为你偷懒在房里睡觉,到处找遍了都找不着。”一源喘着大气,说话漏风似的:“到佛堂一看可把你师兄我吓厥了,幸好幸好,佛祖保佑。”
一浮不由自主看了眼尧白坐的地方,心道:佛祖才不保佑我,他要砸死我。
又想起一刻钟前咽下肚的那条大肥鱼,竟鲜见地没心没肺起来:往后也不见得会保佑我。
回程时路过愈加破败的佛堂,那碎成石渣的佛像散了满地,左一堆又一抔泡在泥浆里。“佛祖高坐隔云端,关键时候还不如小雀精。”一浮大逆不道地想。
他糊里糊涂当了和尚,规规矩矩念了三年经。还没来得及感悟佛法广奥,不经意间就被突然出现的雀精拐得偏离大道。
一源被吓了一遭后再也不敢让一浮独自去修缮佛堂,且那佛堂如今烂得彻底,仅凭他俩是万不能在下月佛祖诞辰前修好的。他向师父说明情况,拿了些钱去山下村子里雇了几名工回来。师兄弟两人每日前去打打杂,看看进度。
——
一源抱着几根朽烂的屋梁出来,又看到师弟坐在墙头愣愣发呆。他将木头哗啦一声丢在墙角,走过去抬手戳了戳一浮屁股,“又看啥呢?”
一浮从树上两只嬉闹成一团的鸟雀身上错开眼,移向碧空,“看云。”
一源顿了顿,随即双手撑着墙头跳上去,和他并排而坐,意味不明地道:“看树看花看云,师弟真风雅。”
“师兄,你下过山吗?”过了会,一浮忽然问。
他说的下山当然不是字面上的下山,深居山寺的佛门弟子常常把“入世”称作下山。
“没有。”一源伸了个懒腰,“尘世琐碎,哪有山上清闲自在。”
“你去都没去过又怎知不好。”一浮望向天际一抹淡云,流露出若有似无的向往,“我听人说红尘可爱地很呢。”
一浮虽然在俗世长到七岁才离开,因记事不多,日子又过得悲苦,实在对山下的世界品味不出半个好来。可尧白说红尘可爱,一浮抑制不住地想,红尘里有什么呢?他几乎用尽全力去幼时回忆里找寻,有邻居家经年不消的肉香,有舅父总也喝不完的浊酒,有表兄偷偷塞来的白面馍馍。
一浮双手撑在身侧,垂着两条腿悠悠地晃。两只鸟雀的身影忽然闯入,树影和鸟影一齐落在怀中。一浮不自觉弯了眉眼,心里悄然溢满不可言喻的、隐秘的快乐——红尘有不必遮掩的喜欢,有吃不完的肥鱼,还有脾气不好心地良善的小雀精。
一源却在这时侧过头来,狐疑地看着一浮,“你听人说,听谁说?”能跟一浮说这种话肯定不会是寺里的师兄弟,加之他近日行为实在与平时不同,一源忍不住要多问两句。
一浮面色平常地开始扯淡,“灵伯说的。”灵伯就是寺里撞钟的老僧,没人知道他的法号,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按字排行他应该是“灵”字辈,寺里上下便都叫他一声灵伯。
一源一脸失语地摇摇头,仿佛觉得能把灵伯的话记在心上,还煞有介事信以为真的一源实在是没救了。
庄稼汉子干活的时候不肯安静,总要扯着浑厚的嗓子说话吹牛。一源委婉提过一回佛门清静地不宜喧闹,做工的短暂遵守了半天,第二日又故态复萌。一源懒得再管,便由着他们把佛堂热热闹闹地修完了。
一浮一有空就往后山佛堂跑,一本正经地跟他师兄说刚修好的佛堂要时常洒扫,沾些人气,佛祖才会喜欢。一源不知他哪里听来的这些,也懒得再过问,也随他去了。通常一浮会在墙头坐半晌,新砌好的墙垒得很高,视野比先前更好,能望见苍茫茫的林木和蜿蜒西去的小溪。然后再顺着小路去溪边走一圈,最后会在水里洗了手脚和脸,披着夕阳霞光回去。
直到七月过完,八月又过了一半,尧白都没再出现。
正文 人心就是好的么?
天光灿烂,粼粼白光划过层叠树叶染得山寺斑驳。小和尚穿着青布僧衣,一双裤脚挽到小腿肚,正躺在山中阴凉静谧的石阶上看书。不远处的石台上睡着一只肥硕的大白猫。
黄皮小册摊在树影曳曳的石阶上,一浮左手撑着下巴,右手翻着轻轻搭在书页角上,正看得认真。
大白猫睡醒后抻了抻懒腰,踩着悠闲的步子走到一浮跟前,在素白色的书页上留下四个灰扑扑的猫爪大印。猫微眯着眼扬起脖子,喉咙里传来节奏优雅的咕噜声。
一浮腾出手挠挠白猫下巴,眼里不肯离开书卷,“大肥,自己去玩。”大肥不满他的敷衍,半步不肯让,敦实的屁股往下一坐,把书上的字遮得一个不剩。
正看到精彩之处,一浮翘在空中的双腿急得不停扑腾,嚷嚷道:“哎呀怎么坐下了,上别处坐行不行,大肥大肥。”
这猫在寺里伙食好,养得跟小狮子一般健硕,一浮使劲推了几下才把它推开。露出猫爪印记旁几行小字:“溯追前缘,惊察屠夫前世为峭壁一木,蛇妖为其脚底一缕山泉,互滋互养,朝夕为伴···”
这是本寻常戏文,只是书中主角非秀才闺秀也非将军公主,而是鬼怪妖魔。一浮已经看了一大半,发现每个故事都有一样的情节——但凡今世姻缘纠缠的妖怪凡人们前世必定也有渊源,要么为亲要么为丑,总是有一段话说。
一浮想起第一次见尧白的时候,他坐在垮塌的墙根底下抛着自己辛苦背回的沙子玩。他忍不住想,假如世间万事都有缘法,我与小白的缘会不会也是从前世就开始了。
“一浮!”山门忽然被人推开一角,师兄日渐圆润的大脸从门缝中挤出来,“果然在这 。”
一源小跑着下来,叉腰立在一浮跟前低头看了眼书,然后开始喋喋不休:“就知道你又躲着看闲书,师父布置的经都抄完了吗?会背了吗?酷暑炎热,偶尔怠懒师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你这懒懒散散的模样可有个头没?”
一浮头也不抬,说:“书舍打扫过了,师弟们的课业教过了,师父布置的经抄完了也会背了。”
一源插着腰,硬生生把后面的说教咽了下去。他坐到一源脑袋跟前,见他目不转睛很是入迷,忍不住凑上去看,读了几行就忍不住皱眉,“鬼怪异志的玩意儿有这么好看?”
“好看。”一源晃了晃翘起的脚,“师兄,从前师父讲得不对,妖并非都是面目可憎穷凶极恶的。世间大多数的妖都至情至性至真至纯,他们不害人。”
一源双臂往后一撑,瞥了眼自己师弟,“管它害不害人,畜生修炼成人也是畜生,你还信它能长出人心么?”
一浮反驳说:“是长不出人心,可人心就是好的么?”
一源愣了愣,曲起手指在一浮头上弹了弹,“真不知你这脑袋里整日都在想什么。”说完轻拍了拍自己脑壳,“瞧我,尽顾着跟你瞎扯,正事都给忘了,师父让你写些经幡,佛祖诞辰日要挂在寺前的。”
一浮啊了一声,舍不得放下书,抱怨地说:“寺里那么多会写字的师兄弟,怎么每回都单点我去。”
一源勾搭着他的肩,贼兮兮地笑:“谁叫你字写得漂亮,你看我,想为佛祖尽份力都没这机会。”一源从他怀里抽过书,一边推他走:“快去快去,书我替你拿回去,再晚了师父要骂人的。”
一浮跳起身把书抢回,紧紧抱在怀里,“不必。”说着转身往石阶上跑。
方至最高阶,晴空忽然炸开惊雷,震得一浮脚底踉跄,惊诧中抱书回头望。
只见天依旧晴朗,白灿灿的阳光照得人眼睛疼。一浮手搭在额前,见最远处天地相接之地似乎隐隐有团黑影,再一眨眼又什么都没有了。
——
就在一浮方才望见的地方,一条青龙正腾云而上,云海漫卷龙身,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浑厚龙吟。在他不远处,浓重的黑雾喷薄而来,那是数以万计怨灵所发出的怨煞之气。青龙巨大的龙身横立当前,原本腾腾逼近的黑雾被拦住去路,发出尖唳而嘶哑的哀泣,犹如幽冥地府万鬼同哭。
青龙御风而上,将藏在黑雾里的怨灵逼退数里。下一刻,怨灵们压抑克制的呜咽忽然犹如决堤的洪水般一浪高过一浪。云中传来几声龙吟,青龙威风凛凛向前逼去。
可只有青岫自己知道这威风里掺杂多少色厉内荏的凶狠,这些怨灵灵力凶煞,数量又庞大,几乎快把他逼至穷途末路。正在这时,从另一边天宇传来几声悠扬清脆的龙吟,青岫喜极而泣,大喊:“五妹妹!”
桑宿腾身而至,眼见怨灵军队漫漫望不见头,便说:“挡不住,先撤吧。”
青岫立刻急了,“这怎么行!若让他们去了人界,人族岂不是要死绝了。”
“人界有古世神祇设下的护界法阵,多少能抵挡一二。”桑宿往后退去,怨灵们仿佛知道对方不敌,迅速席卷过来,桑宿闪身躲开,“再不走你我就要成活饲料了。”
青岫有些抓狂,边忙不迭撤走,边气急败坏,“小九究竟怎么回事,邙天不是被他重伤了吗,这么多怨灵又是哪里来的?”
一青一白两条龙在云端化出人形,桑宿撩了撩鬓角散落的碎发,面无表情地说:“尧白放出来的。”
青岫惊恐着怪叫:“啥?”
桑宿叹了口气,看样子也是烦躁得不行:“这些怨灵原本是被囚在不羽山熔岩底下的,在古世时就犯下滔天罪行,被囚了万万载暴戾之气有增无减。邙天重伤并未罢战,继而驱使手下怨灵军团。尧白一心想着要邙天的命,就破了不羽山结界,让他们两伙怨灵自己去打。”
青岫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尧白做出来的事,张口结舌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啥。
“邙天手底下那些再凶悍也打不过经熔岩业火锤炼过的怨灵,看样子是没剩多少了。”桑宿说。
“那还好。”青岫说,至少邙天这个祸害吃了亏。
桑宿却皱起眉看了眼怨灵消失的方向,一件自己都快淡忘的事忽然窜进脑中。她眼中透出隐隐忧虑,“我心里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青岫不明所以,一脸疑惑看着她。
桑宿轻声自语:“希望是我想多了。”
正文 这就是因果天道
星汉坠于南方大泽,赤色金乌从东方升起。河流静静淌过原野,凤凰身浴炽火飞掠穹宇。
火红岩浆从神禽巨大翎羽间落下,所过之处焦土横生,游鱼躺在干涸开裂的河床上惊惧地望天。大火几乎烧尽一切,焦黑的灰烬纷纷扬扬。
终于,凤凰敛了双翅,轻巧落在焦土中央的巨木之上。
熔浆从凤凰羽尖淌下来,淌过一双金色禽足,脚底大树转瞬变成干枯矗立的石炭。风吹过,焦叶就化成了灰。
大泽之南与茫海相接,尧白追到此处已经想得到邙天要去哪里藏身。他从茫海冰层来,茫海孕育了他,危难时必然会回去。
尧白正要继续往南,一道纯澈金芒将于荒野,佛光中央隐约显出人影。
眼见有人拦路,凤凰眼里印着的滔滔火光陡然蹿升,也不管对方是谁,张口怒骂:“多管闲事,滚!”
来人周身金芒散去,孤零零站在神禽足底,垂头执了个佛礼,“神佛垂爱众生,九殿下停手吧。”
尧白血色弥漫的眸子微微一缩,双翅缓缓张开。但对方并不害怕,反而抬头看了眼面前千里焦土,低声念了句尧白听不懂的佛语。
他念完,死气弥漫的原野忽然传来水流叮咚声,大大小小的河道瞬间涨满水。焦枯的草重新焕发新绿,烤成炭的飞禽和走兽从树林里、草丛间跑出来。
“和尚。”尧白化为人形,那根白得晃人眼的砭魂骨被他拿在手里,一下一下轻轻往自己点头敲,“你是谁?”
尧白清楚对方修为绝对在自己之上,倘若他真要管闲事处理起来也挺麻烦。
立在树下的佛者身直如松,轻声回道:“法号礼嘉。”
尧白愣了一瞬,旋即笑了声,“佛尊经念得乏味了?怎么有空出来闲溜达。”
“殿下知道本尊为何而来。”礼嘉浅笑回道。
尧白脸上的笑意犹如寒冬霜冻,连着砭魂骨也泛着冷冽的光,“有意思,我要杀邙天,闻不凡拦着,你也拦着。闻不凡为了他的佛心,你又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殿下你。”
尧白嗤笑出生,言语不再客气,“你们梵境的人是不是脑子都不大正常,若真是慈悲,就把邙天揪出来送到我面前,我定真心感谢你。”尧白盯着他,一字一句缓缓道:“如果不能,烦请让开。”
砭魂骨冲天煞气让礼嘉心神稍乱,寸步不退站在原地,“邙天为恶六界,因果自有天罚,待万事尽歇,自有他的去处。殿下何必执拗。”
“殿下因执化魔,此刻还不清醒吗?”
尧白耐心告罄,不再听他废话。下一刻,砭魂骨直直逼向礼嘉脖颈。灰白灵力与金色佛光交织在一起,静谧晴空炸开惊雷,一时间百川停滞,地动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