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是从那池子里生出来的……
可这一切与师父又有什么关系?
是师父用什么办法,引导了那片源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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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初迅速接近源汤,眼前现出的景象壮阔而怪异。
那翻腾的浓稠青蓝粘液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一般,不停鼓动着呼吸着,时而支棱起诡异的尖角,忽而又向下凹陷出蠕动的漩涡。光泽变换中,无法理解也没办法形容的颜色倏忽一闪而逝,宛如一根尖刺从眼睛直透大脑。
看得久了,整个意识便被莫名其妙地吸引到那神秘的粘液中,视线宛如被黏住,无法说服意志去操控视线转移到别处。
魂魄都像是被摄走了。
缘初猛然意识到自己也站在池边出了一会儿神了。他是什么时候到了池边的的?什么时候落下来的?为什么完全不记得。
在他面前不远处柳盛正在对他大声叫喊着什么,他却难以集中精神。那青蓝色的粘液之湖不停吸吮着他的注意力,令他的头脑难以抽身去理解柳盛的话语。
这就是……源汤的威力?
“你也是大罗派弟子吗?!”柳盛大声问着。
缘初忙点点头,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这才回过神来。他大步跑向表情惶恐的柳盛和徐寒柯,问,“我师父怎么了?”
徐寒柯道,“他不对劲。我们怎么叫他都没反应。”
缘初抬头,已经能清楚地看到无生真人的面貌。
原本庄严圣洁的面容此时笼罩着一层鬼魅般的青光,双眼瞪得宛如铜铃般大,几乎像要从眼眶里跳出去了。他全身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可他的嘴唇却一直在快速地动着。从他口中不停流出的话模糊成了一团,语调平直没有起伏,简直如在念经,又似乎是在诅咒。
“你听,他好像一直在念叨什么,但是我们都听不懂。”徐寒柯语气紧绷绷的,“你能听懂么?”
缘初谨慎而缓慢地接近无生真人,“师父?师父”最初的十几声,无生都没什么反应。可是当缘初距离他只有不到五步之遥的时候,他的头颅突然僵硬地转向了他,眼睛仍然瞪得大大的,嘴却咧成一道诡异的过分夸张的笑。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真相,我看见了未来!”
缘初只觉得师父的表情和口吻令他毛骨悚然,他颤抖着声音道,“师父!你在说什么啊!”
“虫子……我们都是虫子!我们阻止不了,没人阻止的了。”无生说着,脸上明明在笑,眼睛里却流下泪来,“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我们的存在、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只能……接受它们的降临,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说完他突然从喉咙里嘶吼出一个缘初完全听不懂的字眼。伴随着这个字眼,所有站在源汤边的那一排一动不动的大罗派师兄弟突然同时向前一跃,整个身体便没入了源汤中。
他们的皮肉很快散开了,骨骼也一片片一根根彻底散开。他们的眼珠、大脑、心肝脾肺,全都飘散出来,浮在鼓动的水面上。整个过程安静无声,连一声惨叫都没有。
缘初彻底呆住了。
“不!!!师弟!!!”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熟悉的脸在池水中扭曲融化,看着那些被道气盈满的身躯迅速消散。
而池水也在这时产生了变化。
这些弟子都是从小就在道气充盈的圣境修行长大,尤其是这些逃过了恶肿活下来的高徒,都已经修到了清明境,肉体凡胎已经开始被纯净的道气转化。也正因为如此,秽生物通常对修为高深的方士有剧烈且不友善的反应。
这些弟子就像是水,猛地跳入了源汤这巨大的纯秽组成的“油锅”。
瞬间,从方士们融化的地方,池水开始迅速凝固冷却,结成了某种肉质的、黑暗的东西。不祥的血丝弥漫穿行在黏连的肉块中间,在浮荡的结块的肉下焖烧,躁动地震荡着。大地开始剧烈地摇晃,业火般的红穿透肉块,射入空中。
无生真人大笑着,就要纵身跃入,却被缘初扑上去一把抱住。
可是就算没有无生真人,那源汤也已经彻底变了样子。徐寒柯和柳盛大惊失色,慌忙要逃离。
而距离源汤尚且有一小段距离的祝鹤澜骇然对重六道,“糟了,源汤要发生秽爆了!”
第105章 海棠木箱(20)
秽爆这个词,若是从前的重六恐怕也只能根据字面猜测到大概的意思,但是现在,这个词汇的含义却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脑中。
道秽不相容,秽如油而道如水。若是在道气主导的地方进入了少量的秽气,或者当道气远胜秽气的时候,秽气的出现并不会造成大规模的畸变。但是,若在秽气的浓度远胜道气压过道气的情况下,骤然在秽中加入纯净的道气,便会引起秽气的强烈反应,爆发出的冲击可能会导致方圆周遭的所有事物畸变秽化,速度是一般秽气传染的数千倍不止。
而现在,在他们面前这一片内海般宽广的源汤,若是发生秽暴,只怕不止方圆百里,甚至整个南海地区都会成为被秽气主宰的死亡区域,任何生灵不论飞禽走兽人类还是花草树木即便不在爆炸发生的瞬间秽化消散,也会发生严重而无法逆转的畸变。
唯一能阻止这恐怖的灾变发生的方法,便是以秽引秽,将爆发的秽气引去荒无人烟的地方,抑或是用什么办法消耗吞噬那些即将爆发的能量。
可如何做到?这么强的秽,重六刚刚觉醒了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和知识,也没有那个能力以一人之力控制这么强大的东西。
祝鹤澜忽然急切地看向他,“六儿,我需要你解开我身上的咒。”
重六一愣。
“你刚才在帮我解毒的时候应该看见了吧,我被无生真人的咒符压制无法使用秽能。我需要你把它解开。我知道你能做到。”
“可是我……”重六脑中混乱,大地越来越强烈的摇撼震动、如暴雨般坠落的石笋坠落在水晶海里爆炸成了形状诡异的肉脊、远处传来的官兵们恐惧的嚎叫和徐寒柯的呼救声……所有这一切都令他心神散乱,没办法把混乱零碎的记忆串联起来。
祝鹤澜双手紧紧捧住他的脸颊,强迫重六与他幽深冷静的双瞳对视,“六儿,不要慌,把你的触手刺入我的头脑,联通你我的精神。之后我会教给你怎么做。”
“来得及吗?”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重六于是不再犹豫,将自己的食指按到掌柜眉心,从指尖一条纤细却锋利的尖刺延伸出去,刺入掌柜的皮肉和骨骼。
一瞬间,所有声音消失了,剧烈的震颤也停滞了。时间像是突然被冰封,他眼前只能看见掌柜微微弥散着光明的面容。
此时此刻的祝鹤澜看上去仍是平时的模样,却又十分不同。他破碎的衣衫间露出的皮肤都好像是半透明的,底下有一些……纠缠的、红色的丝状物,在徐缓地蠕动着。而在掌柜周身,一些古怪的金色线条在他半透明的皮肤下枝形蔓延,网一般勒着、紧紧挤压着那些红色的丝状物,勒出深刻的、不由分说的痕迹。
看着遍觉得疼痛……
“六儿,看到那些咒符的线了么?”掌柜道。
重六点点头,气得身体发抖,那混账真人竟然这么欺负东家!
“就是这东西困着你!让我把它们剪了!”
“别急。”祝鹤澜安抚地抓起重六的“手”。重六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其实是一把不停蜷曲的触须……
“这咒符很是精妙,如果剪错了地方反而可能会引发秽暴。你徐仔细看,每一条比较粗的线条应该都是连在一条主轴上的,你只要割断主轴上合适的位置,它们自己就会散开。这原本也是解咒符的原理。”
重六忙围着掌柜转圈看着,仔细搜寻。太多的线条,他看得头昏眼花,终于找到了掌柜所说的那条“主轴”它隐藏在脊柱之后,在那些红色丝状物的缠裹中,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重六紧张地伸出几条触须,从掌柜的脊椎骨附近刺入他的皮肉,往骨骼的缝隙中穿入。他小心地拨开那些蠕动的红丝探向主轴,可是红丝相互挤压的过程中显然刺激到了符咒,令那金色愈发明亮晃眼。
重六一时不敢继续,吓得皮肤上开始分泌出更多黏液。
祝鹤澜忍耐着道气在血脉里灼烧的痛楚,咬牙道,“不要怕,动手!”
掌柜一下令,重六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便要执行命令。他把心一横,用触须一下子勾住那根主轴,另外一根触须末端张开口狠狠咬下去。
在他的触手与金线接触的瞬间,就好像一口咬到了被烧红的铁丝上,被烧灼的痛感如烈火迅速引燃,触手末端的皮肉立刻焦糊溃破,且这一咬竟没有咬断。
重六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可他还是咬紧牙关不肯松口,一下又一下地啃噬撕扯着,终于感觉到了它的松动。他心里生出一股狠劲,心想这玩意儿缠在东家身上,指不定让东家受了多少罪呢。
愤怒竟压过了痛感,他狠命一咬,终于将那咒符的主轴破坏了。
顿时,所有的金线像是突然脱了丝,一串接着一串地分崩离析,迅速消隐了。
掌柜这时睁开了眼睛,只是那原本黑色的眼珠深处,开始燃烧起炽热的金红光芒。与此同时,细密的红丝如蛛丝一般迅速从他白皙的皮肤下上浮,翻滚着蔓延上他的面颊。
“六儿,你想看我畸变之后的样子吗?”祝鹤澜看着呆若木鸡的重六,越见邪异的脸上拉出一道妖冶的微笑。
重六睁大了双眼,黑亮的瞳孔中,映出了面前惊人而壮丽的异变。
祝鹤澜的身体开始迅速拔高,红色的絮如滚滚浓烟从祝鹤澜身上的每一颗毛孔中喷薄而出,那红色如地狱烈焰,又如地心翻滚的岩浆,贮满了祝鹤澜的整个身躯。紧接着,它们顺着流瀑般的长发爆发开来,原本柔顺漆黑的发丝化作丝带状的触须,如夜幕中骤然升起的烟花般绽开了。
千丝万缕,蛇一般灵活地翻卷着舞动着,延伸向视线的尽头。
从锁骨开始往下,原本平滑的皮肤大片大片地崩裂,可是从数不清的伤口中喷涌而出的却不是血,而是许多轻薄的、宛如血色罗纱的东西。它们重重叠叠,覆盖了祝鹤澜的全身,几乎如一朵怒放的千层妖花。原本该是腿的地方,纵横着红色的根系,牢牢地扣抓在地面上。
那股熟悉的、秋天百花衰败前浓烈腥甜的味道再次充盈在空气里。
这整个畸变的过程,几乎可用惨烈来形容。可与此同时,又有着极致的、黑暗的、恐怖却又令人窒息的华美。
重六仰望着祝鹤澜,整个神思都被摄走了。当祝鹤澜睁开眼睛望向他时,他只能傻呼呼地说出一个字,“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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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汤周围的堤岸在迅速畸变,原本写满星老族符文的坚硬岩石变得柔软,有了生肉一般的触感。这柔软向着周围迅速扩散,形成了一环环蚯蚓皮肤般的质地。正片大地都仿佛正在变成活物,在人的脚下舞动起来。
柳盛扶着徐寒柯跌跌撞撞地试图在强烈的摇撼中逃离,可是脚下陡然一软,整个人都像是陷进了柔软的肉泥里面。他双脚用力蹬踩,却越陷越深,瞬间就被肉泥吞噬至胸口。沉重的肉散发着恶心的腥味,挤压着他的胸口,令他无法呼吸。
徐寒柯抓着他的手拼尽全力要把他拉出去,可他毕竟只是个文弱书生,根本使不上劲。他惊恐地看着柳盛越陷越深,连肩膀都已经消失在粘腻恶心的肉泥里,如果再不放手,就连他自己也要被拉进去了。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松手。纵然再不舍,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他为了做到自己要做的事利用过多少人,弃子的时候从未犹豫不决过。
可是这一次他却无法说服自己放手。
“寒柯!放开我,快走吧!”被灭顶的恐惧迫使柳盛用力仰着脖子,挣扎着大喊,试图甩开徐寒柯拉着他的手。
却在此时,一道红色长练凌空而降。
若是有时间仔细去看那“红练”,便可发现它其实是一条奇异的藤须。密密匝匝缠裹着血管的表面上遍生绒毛,可再仔细看每一根绒毛又是一根小的藤须,上面又布满更加细小的绒毛。
噩梦般的无尽循环。
藤须的顶端有着半透明的圆球,内里盘桓着不断流转变化的古怪色彩。这小球令整条藤须在挥舞间流转着动物性的色彩。
但是徐寒柯和柳盛没有时间看清楚。在徐寒柯眼中那只是一条速度快到看不清的红影,而柳盛只觉得头皮一紧,那东西竟然卷住了他的头发!
下一瞬,他所有的头发被狠狠向上提拉,原本被肉泥吞噬的身体也跟着一点点上浮。他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棵萝卜,正被人抓着秧子从地里拔出来。
徐寒柯的腰身也被另外一条突如其来的藤须卷住,双脚倏忽抬离地面。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出现了一大片铺天盖地的红雾翻滚肆虐。而卷住他和柳盛的藤须,便是从这雾中出来的。
毫无预警之下,他被藤须丢了出去,身体落地摔得七荤八素。他听到柳盛的痛呼声,忙爬起身来,却见他们二人都被丢到了没有水晶的安全距离。
只是柳盛的头发仿佛被酸液腐蚀,烧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头发什么的也顾不上去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