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重六的面容忽然在视野中放大。
他吻住了祝鹤澜已经开始渗出黑色血液的嘴唇。
祝鹤澜的呼吸停顿,心跳也停顿。
重六闭着眼睛,专注地吻着他,一往无前。
重六的吻也同样带着那种海藻的气味,就好像掉入了一汪古老而富足的深海,让人想要跳进去,一直下沉、下沉,就算永远沉没在海底也无所谓。
唇齿不自觉地张开的瞬间,祝鹤澜感觉到一些黏稠发苦的、散发着恶臭的东西开始从喉管上涌,他试图推开重六,可是六儿却把他抱得更紧了。
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吻。重六在吸吮注入了他身体中的毒。
同时,重六的十根手指化作十条精细的、半透明的腔管,柔软而温柔地缠绕住祝鹤澜正快速崩毁的身体。它们分泌着一种透明的流质,沁入伤口的瞬间,清凉感便迅速在皮肤下蔓延开来,抚平了被腐蚀被灼烧的痛感。
这些粘液几乎像是有着生命般,从伤口迅速游入血脉修复重建着朽坏的组织。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和隆起的水泡以肉眼可见的、奇迹般的速度消失愈合,恢复成了原本光滑完美的质地。
腥酸的毒液汩汩从喉咙中涌出,进入重六口中。祝鹤澜心里惊骇非常,几次想要阻止重六继续这自杀般的行为,可是重六却执拗地拥抱着他,执拗地吻着他,吞噬着伤害他的剧毒。
终于,重六松开了他。
祝鹤澜大口喘着气,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完好如初的身体。恐惧再一次弥漫在他的双眼中,他不知道重六是怎么做到将毒性这么彻底地拔除,也来不及想这些,只是用力抓住重六的肩膀,“你疯了吗!快吐出来!”
可重六却只是抿了抿嘴,舌头飞快地在唇上舔了下,笑得有些腼腆,“东家,我没事的。”
“什么没事!那东西的毒性之强我前所未见,你……”
“它和我是一样的,所以我不怕它的毒。”重六说着,转头去看仍在努力试图爬离这片水晶海的它。
“一样的?”
祝鹤澜感觉得到,重六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
倒不是说他怀疑面前这个也是假的,只是……重六就像是突然成长了、完整了。之前他只是一个被秽气侵蚀的年轻人,身份里也总是透着一股飘忽不定的虚幻。
可现在,六儿似乎已经超越了那种虚幻,全然变成了,另一种生命。
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祝鹤澜的视线也同样落到假重六的身上。
重六叹了口气,低声说,“我的兄长。”
祝鹤澜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重六站起身来,走向恐惧地盯着他的动作的假重六,一边走一边说,“我们是同样的东西组成的,只不过他比我早一点。”
“放过我……”假重六爬在地上,惊恐而可怜地望着重六接近,手忙脚乱想要爬起来。可是重六将它伤的太重,它爬不起来,就只能狼狈地拖着沉重的触手向后挪动,口中哀求着,“求求你……别杀我……我保证我再也不敢了!别杀我!我不想死!”
重六被它杀死的时候,触手被一根根撕扯下来,腹腔被撕裂,颅骨被钻入……
重六一开始忘记了,可是此时看见它,所有记忆一股脑地回道了意识中。
大概是因为太可怕,所以他选择暂时遗忘吧?
那时候重六也哭着哀求过。因为太疼了,比起对死亡的恐惧,那种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一点点拆解的恐怖更加强烈。
可是它没有给他任何慈悲。
现在,它却在向他祈求饶恕。
却在此时,重六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混乱的尖叫。抬头,却见那群躲在远处的官兵看到了突然从墙壁里冲出的巨型地螭,吓得神志昏聩四散奔逃,有些乱了方寸的甚至慌不择路,往水晶这边跑来。
倏然一道紫影从天而降,一把捞住了那官兵的衣领,将那高大的汉子一把掼到了地上。
“不想活了你?!”及时赶到的缘初骂道,转头对众人扯着嗓子喊,“都别慌!别乱跑!它不伤人!”
在重六的注意力被吸引走的这片刻的功夫,原本趴在地上虚弱不堪哀求不已的假重六却突然有了动作。一条末端长出如尖刀般长而锋利的尖刺的触手,化作一道寒芒刺向重六的心口。
“六儿!!!”祝鹤澜大惊失色,扑上前去,可是眼看着就要来不及了。
只是那尖刺并未洞穿重六的心脏。它停在半空中,被重六的手死死扼住。
重六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它不甘心地又扬起数条长着硕大毒针的触手试图将重六千刀万剐,可是它们刚刚扬起,便被另外数条比它强壮的多的腕肢按住。重六垂下眼睛,焖烧的怒色下,隐藏着一丝失望和难过。
“你就是这么求我的?”重六说着,猛然抬脚踩在它的背上。它怒吼一声,骂着,“凭什么!凭什么你是最后一个!我和你一样!我不比你差!”
重六移开脚,蹲下身来盯着那张和自己极为相似的脸。他们都像师父,都是师父的孩子。
如果……异位而处。如果自己是前一个出生的,而它是最后一个……此时此刻他们的位置是否会相反?自己是否也会在黑暗中渐渐变得性格扭曲,满心憎恨?
师父为什么要放弃它?又为什么要选择自己?仅仅是因为自己是最后的那一个吗?
心中空落落的,好像一切都变得不实在了。
是否结束它的生命,是对它的仁慈?
“你吃了人……”重六嗅着从它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如果留着你,放你出去,你会吃更多的人。你不懂得节制。”它被关在这里,连最基本的生存都分外艰难,看到一切都是食物,无法看到更多的东西。它不知道什么是怜悯,什么是对错。因为没有人对它怜悯过。
重六心头隐隐作痛,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能留着你。”重六扬起一条从后背上延伸出的巨大章鱼触手,末端的花瓣状器官张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尖锐利齿。
它脸上的愤怒不甘立刻烟消云散了,求生的本能和对消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它眼睛里流出泪来,绝望地仰视着重六,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别杀我……我出不去的……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证不会再吃人了……别杀我……求你……求你!”
重六闭上眼睛,轻声说,“你我浑然一体,你说谎,我是知道的。”
那张开的巨口,狠狠地咬在了它的背上。
它发出一声非人类的、凄厉至极的尖叫。它全身的触手迸发出太过明亮的、亮到绝望的光,几乎如重六出现时一般耀眼了。
在尖叫声中,它的身体却开始萎缩,宛如被扔到了盐水里的蛞蝓。大量的粘液酸液从它的身体里溢出,在大地上横流不休。
它越来越小,叫声也越来越尖细。它的触手收紧抱成了团,做出了保护自己的姿态,即使这保护也是徒劳。
终于,它小到几乎看不见了。
重六将那触手抬起,收缩回自己的身体里。只见它原本躺着的地方,剩下了一枚流转着青蓝色光泽的奇异球状物。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有点像金属,触感凉滑无比坚硬,表面上布满勾回状的突起。
重六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祝鹤澜此时在他身后柔声道,“你到底留了它一命。”
管重六回头,闪烁的眼神里带着点情怯的意味,“它与我本就有着超乎寻常的联系,现在被我强迫进入休眠状态,除非我唤醒它,否则它不可能再伤害任何人了。”
“只是它却不一定会记得你的恩情。”祝鹤澜走到他面前,幽幽凝望着他。
重六心中忐忑不安,他怕掌柜此时问他,是如何有了这些能力,如何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畸变,如何又知道了那么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
怕掌柜知道,他其实不是人,他从来就不是人……
可祝鹤澜只是长久地看着他,目光越来越渺远深沉。然后他忽然伸手,将重六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第104章 海棠木箱(19)
重六陷在祝鹤澜温热而紧致的双臂间,感觉着血液湍流的生动热意和开到荼蘼般的气息。祝鹤澜紧紧抓着他,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胸膛里,塞入肋骨和心脏中间,将他好好收藏,再不分离。
这个拥抱,和上一次重六险些被疯子砍死后的那一个,相似却又不同。
这一个,就像是撕去了所有的遮掩,所有的犹豫和伪装,不再有任何收敛和怀疑。
短短一瞬间,重六却觉得时间似乎停滞。他的意识将那一瞬无限延长,将自己的脸埋在掌柜的脖颈和发丝之间。
“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祝鹤澜在他耳边呓语,如叹息,如起誓,声音很轻,却字字珍重。
重六埋在他跳动的脉搏上,忍不住咧开嘴笑着,悄然回应道,“真的?你不会又后悔吧?”
“本来也没后悔过……我只是年纪大了,犹豫不决。”祝鹤澜的手轻轻抚摸着重六散在背后的发,声音似乎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带着一丝笑意,“原谅我老人家吧。”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掌柜自称老人家,重六扑哧一声笑出来。
此时缘初已经踏着他的宝剑穿过水晶海,落在他们二人附近。他看到重六与祝鹤澜紧紧拥抱着,一时眼睛也不知道往哪放。
他能感觉出来,重六与祝鹤澜之间的关系绝非仅仅是老板和伙计之间的关系。
他自从小时候拜入大罗派无生真人门下,便一心修道,立志普济天下,对于男女私情全然没有考虑过,更别提两个男子之间这等在即使最开化的当朝也依旧被大多数人视为禁忌的情感。师门之中严禁此等“丑事”发生,不论是同门之间还是与世俗中人,一旦发现是会被摘冠除名的。
可为何管重六和祝鹤澜却像是完全不在乎周遭的人如何看待?为何看到他们两人此时紧紧相拥耳鬓厮磨,他也完全没有感觉到师父提到此种行为时表现出的那种强烈的厌恶和恶心?甚至……还有点感动和向往……
师父那么讨厌祝鹤澜,是否也与祝鹤澜有这方面的倾向的关系?
缘初清了清喉咙。那相拥的两人像是突然想起来危机还未过去,立时便分开了。重六对祝鹤澜解释道,“缘初先找到了我,多亏他带着地螭引路我才能找到你。”
祝鹤澜对缘初微微颔首,“此次多亏你了。”
“掌柜客气了。我师父怎样了?”缘初的目光追向远处屹立于源汤边上一动不动的人影。此时柳盛与徐寒柯正沿着源汤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接近无生真人,大声呼喊着什么。可是无生真人没有动静。
祝鹤澜皱起眉头,道,“这一路行来,据我对你师父的观察,他的道气中确实有一丝异样,性情也有些许改变。他在闭关修炼的过程中可有发生过什么意外?或者……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在入定中看见的青玄上帝是什么模样?”
缘初摇摇头道,“师父近几年愈发不喜欢我们多问,所以大家也尽量不去打扰他。”
祝鹤澜神色肃然道,“我怀疑,他灵识已经被侵入了。大隐隐于市,大秽藏于道。有人将秽伪装成道,侵蚀了他的精神。”
缘初心头狠狠一跳。
他不是没有过这种猜测……只是这种想法太大逆不道,他根本不敢多想。但亲眼见了几场咒符造成的悲剧,他不得不怀疑了。
“我得带他回去……师祖一定有办法救他的!”缘初说着便祭起宝剑,正要疾行而去时,祝鹤澜又道,“你要小心,现在他在这些水晶和源汤的影响下,恐怕会更加不稳定。你不要贸然与他接触。”
“我会小心的!”缘初说完便踏上宝剑飞驰过去。
“我们也过去吗?”重六迟疑着道,“外面那道池子里的东西,恐怕就是我师父从源汤里弄出来的。我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祝鹤澜认真地望着重六表情中隐藏的纠结不安,“源汤……是古老者从秽主导的世界取出的。它本就是活的,如果通过极为复杂精准的引导,可以制造出……任何东西。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
比如水晶……比如……看起来像人的怪物。
祝鹤澜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这东西,我再了解不过。”
重六愕然,“你了解?”
“源汤,是星老族给它的称呼。它实际上,应该是从万物母神身上掉下来的肉块,是万物母神的一部分。当初不仅仅星老族手里有源汤,我出生的姑射族……也在当时的姑射山内找到了类似的东西。但我们找到的母神遗物跟这一片源汤有些区别,所以一开始我不能确定……但现在看来,它们的运行规则大同小异。
槐树的种子便是姑射山中发现的母神遗物在未经引导的情况下自然生出的幼崽、完全由母神自身制造出的产物。
如果有别的秽神将一部分秽与母神的秽结合,制造出的便是两位神的后代,与幼崽又是完全不同的。
即便没有别的秽神注入秽,如果有像星老族这样拥有足够强大的智慧和工艺的种族研究出了什么方法来引导源汤,便可以制造出与母神自产和与他神结合的都不一样的产物。比如说星老水晶。”
重六头脑中嗡嗡作响。
源汤是万物母神身上掉下来的……那片池子里的物质是从源汤里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