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甚至有点害怕。至于怕什么,它也说不上来。
之后几天它渐渐明白了它在怕什么,也渐渐明白了他口中的“最后一个”是指的什么。
池子里新长出来了一个“它”。
一团黏糊糊的青蓝色原质,拖拽着长长的、黏连在一起的触手被他从池子里拖了出来,然而在落地的瞬间,那一团东西便开始产生变化。
青蓝的柔软物质仿佛是在不断流动,渐渐沉淀,变得实在而稳重。蓝色一点点蜕变成了肉色,半透明的黏膜化作洁净的肌肤,触手相互缠结编织凝固成线条流畅的肌肉、形成了简单却奇妙的四肢。没有一根触手多余,没有一片黏液遗落,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内,那一团千丝万缕的不定形的粘稠物质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人。
而把它从池子里捞出来的人用无尽的惊愕、激动还有看见奇迹的狂喜望着那在地面上蜷缩成一团的小小人型。他的眼睛像是忽然涌入了满池的光明,熠熠闪烁着,无比珍视地在那小小的人型前蹲下来。
“原来这才是最后一个。”他用一种松了口气大功告成般的口吻说道,整个身体忽然瘫在地上。他开始发出低低的笑声,但那笑声到后来却变得有些像在哭。
整个过程,它都安静地观看着。它看着他将外袍脱下裹住那新生的孩子,看着那孩子醒过来,睁开一双漆黑灵动的眼睛。
那一刻,它知道它被代替了。
或者说,它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
那个相貌俊秀的人类男子领着那从池子里长出的男孩走了,也不再常来看它了,于是它尝试离开洞穴去找他。可是不论它如何尝试爬过那段窄仄而错综复杂的洞穴,总是会绕回原地。
渐渐地,它意识到他有意将它困在这里,不想让它出去。
它开始感觉到饥饿和恐惧,也开始隐约明白他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然而有一天,它开始听到了古怪的声音从那血墙壁上数不清的孔洞中传来。它寻着声音钻入了一道洞穴里。
再之后,它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是什么。
自己并不是第一个从那蓝色的池子里爬出来的,在它之前,有千千万万个,它们全都像垃圾一样,被丢进了这大地墓穴的深处,在黑暗中吃着老鼠蚯蚓虫蚁蝙蝠存活着,有时候甚至会相互吞噬,撕裂又重生。
所有的它们,所有那些数不清的连形体都没有的怪物,那些连自我意识都支离破碎的残次品,它们的存在都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生成人类等待的“最完美的作品”的过程中,所有意外和歧途的衍生。
它们全都不可能离开这片永恒的黑暗,永远不可能看见人类给它讲述过的,外面青蓝的天空、和暖的阳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开始憎恨。那憎恨在黑暗里生根发芽,在广袤的大地深处肆意生长。它恨他,也恨最后从池子里出现的孩子。它更恨自己,因为它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够完美。
无数个日日夜夜,它在永恒的黑暗里,在缠结的、失败的、缺憾的怪物组成的肉团中躺着,思索着。为什么它不是最后一个,为什么它不能成为最后一个?是因为它不够像人?还是因为它不够强大?数不清的猜测切割着它的头脑,折磨着它的灵魂。
如果它有灵魂的话。
而现在,它终于等到了那个长大的孩子回来了。
最开始,不过是一种直觉。一种潜移默化的微妙共鸣。大约是组成它们身体的物质是全然一致的,所以当重六离开和回到这片土地上的时候,它能感知到这共鸣的变化。
但……最强烈鲜明的感知,仅仅发生在不久之前。
当重六识图说服地螭的时候,无意中将自己的情绪和记忆的波动散播了出去。就是在那时,它感觉到了。
它看到了重六碎片的记忆,也感觉到了重六想起那些记忆时最鲜明的感情。
它也看见了祝鹤澜,感觉到了重六提到那个名字时,流淌在胸口如蜂蜜般绵长剔透的感情。
原来这就是它原本有机会却失之交臂的生活。那广袤无际充满可能的人类世界,那黄金般的阳光和漫天飞扬的柳絮,那人来人往的市集和热腾腾的点心……还有与另一个人类间日渐深沉的羁绊……
重六拥有了一切,而它却连个名字都没有。
那一刻,原本就已经存在的恨被放大了十倍不止。它决定向毁掉它一生的“最后作品”管重六展开报复。
它要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第96章 海棠木箱(11)
那怪物的记忆和情绪在重六的头脑里横冲直撞,仿佛要将他原本的意识撕得粉碎。剧烈的痛楚在重六的头脑中爆炸,在他的灵魂中灼烧。他分不清哪些记忆是自己的,哪些是被强加进来的。矛盾的记忆互相撕咬吞噬,将他的大脑变成了惨烈的战场。
重六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尖叫。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要被那记忆撕开,一寸寸皮肉崩裂,露出鲜血淋漓却如虫般不停蠕动的异样内脏。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孔洞,黑色拉着诡秘的丝线占领了他的所有眼白,甚至从眼睛溢出,顺着眼角爬在脸上,宛如陶瓷娃娃碰撞出的裂纹。‘他那原本尚未畸变的手骤然爆裂开来,数不清的触手触须甩着毒液,倒立着尖锐的毒针,狠狠地刺入那些缠住他的触手。那些花瓣状的前端长开,露出一圈圈螺旋形状的牙齿,凶狠地噬咬着,撕扯着,将一根根给他带来痛苦的、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触手撕裂咬断。
它也发出一声惨痛的嚎叫,刺入重六脑中的毒针也被拔了出来。重六眼前一片过分斑驳的绚丽色彩,疯狂地缭绕旋转着,身体失去平衡,被不知什么时候便从肩膀蔓延开的沉重触手拉着跪倒在地面上。他大口喘着气,浑身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张开了。头疼并未褪去,反而化作了某种深沉的钝痛,开始向着每一条肢体中蔓延。
不可能……
他不可能是这样诞生的……
他不可能是从那池子里……他是人不是吗?他不可能是个怪物!
乱了,一切都乱了,从根源上彻底的乱了。重六昏头转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哪段记忆是自己的。
他不是人,他是从那池子里长出的怪物。在他之前,还有千千万万个他,它们一生蛰伏在黑暗里,如蛆虫一般生活着。
重六吃力地扬起头,看到面前无尽蔓延的、缠结在一起的黏腻触手,看着那些半透明的皮肤下流动的荧光、那些薄薄的泛着银光的鳞片、那些肿胀凸起的结块、那些收缩着的毒针、那些坚硬如钢的利齿……
原来这不是畸变……而是他本来的样子……
重六怕极了。他挣扎着,转身想要逃走。可是那些触手太沉重,而且全然不听他的命令。他只能狼狈地、如被渔网困住的鱼儿一般向相反的方向爬动。
可是它不放过他。这么多年,它在这黑暗中挣扎求生,早已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能力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它知道自己有多么强大,知道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搅碎最坚硬的岩石,它的毒液可以杀死身体足有小山那么巨大的兽,它可以探入任何生灵的头脑、控制他们的灵魂,甚至如果它想,它可以把别的生灵变成它的一部分。
但是重六不知道。
重六被保护的太好了,根本不知苦难哀伤为何物。以至于,他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蕴含着怎样的力量。
这是它唯一的机会,取代重六的机会。
于是它如风暴一般在重六的身后升起,铺天盖地,宛如即将崩摧的高山又似浩荡倾覆的大潮。散发着幽灵般光芒的触手向着四面八方伸展,遮蔽天穹,是地狱中骤然盛开的千叶青莲。而重六回过头,被它的阴影全然笼罩,漆黑的双眼恐惧地睁大。
它居高临下,宛如形态诡异的恶神,冷笑着俯瞰着他,“你师父说你才是最完美的那个。你说,若是此时他在,还会选择你吗?”
下一刻,那遮天蔽日的蓝色巨浪,向着重六轰然拍下,全无一丝犹豫和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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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天旋地转,身体仿佛被各个方向的力量拉扯,双脚再次落地时祝鹤澜略略头晕,脚下踉跄了一下。
妙空遁由于太过迅速,将空间挤压得分外严重,不少修为不够的方士都会产生一系列的眩晕反应,头晕呕吐再正常不过。若是以往的祝鹤澜也不会感觉到什么,只是现在无法调动任何力量,便受到了影响。
而那些官兵早已一个个跪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好几个修为不够的方士也一样狼狈。唯有无生真人从容地收起道气,发丝与宽大的衣袍缓缓收拢。
四下一片漆黑,火把在妙空遁的过程中全都熄灭了,当那道气的光芒暗淡下去,更是一丝光明也没有了。祝鹤澜从自己的衣袖里取出夜明珠,无生真人也将身后宝剑拔出,剑指在剑锋上捋过,那金属便清泠泠地散发出光芒来。
光芒将黑暗推开的片刻,不少方士和官兵恐惧地叫出声来。
在他们的周围,地面被骸骨覆盖着。白色的碎骨头宛如冰堆雪块,一直蔓延到光照不到的地方。
那些骨骼十分奇怪,个头大约是成年男人的两倍,略微完整些的形如巨大的白囊,背后还延伸出了翅膀一般结构的骨架,却看不到头部和肢体的骨架。
虽不是人类,但也不知道哪种动物会有这样大而诡异的骨头。黑暗中看到的只有骨头,另所有人身上都是一冷。
祝鹤澜蹲下身,用珠子照着仔细看了看,低声说,“这是星老族的尸骨。”
看那梭子型的骨壳,恰恰便是壁画中画出过的。
无生真人环顾四周,问道,“怎么它们都会死在这儿?”
“要么是你把我们送到了星老族的坟场,要么……就是它们当初发觉恶肿叛变,想要逃跑,却被截杀在这儿了。”珠光映着祝鹤澜俊美中透着一丝丝邪气的脸,此时竟显得略略阴森。他伸手,从那骨头上沾取了一些黏糊糊的黑色物质,凑到鼻间闻了闻,“若是后者,说明恶肿曾在此出没,我们最好赶紧离开。”
“得去找到徐宪司他们。”无生真人皱着眉头,看似平静的表象下也隐藏着一丝不安。他对祝鹤澜命令道,“秽气越浓的地方,你越能感知地形。此时我们大概在哪?”
祝鹤澜叹道,“你封住了我全部的能力,现在我能感知到的非常有限。尤其是这地下秽气越来越浓,空间距离也不甚稳定。很可能我们前一秒走过的路后一秒就会改换形貌。”
“哼,你想让我解开你的咒。你认为我有这么蠢么?”
“你若是有我预想中半分的聪明,也不会同意带着徐寒柯跑到这儿来。”
“我们来,不单单是为了星老族水晶的残品。”无生真人冷然道,“你难道还没有猜到我们真正要找的是什么?”
祝鹤澜盯着他,不再开口。
他能猜到。
若百晓门里有人被徐寒柯收买了,并且能得知重六是勾陈先生弟子这样的消息,徐寒柯定然也能打探到梦骷国师的噩梦和当初在海上的谜团。勾陈先生当初或许确实与梦骷上过穷极岛。但是出于种种原因,梦骷全然不记得,甚至没有与勾陈先生一起回来。
而不久之后,勾陈先生突然出现在了不还岭。
原本四名中原最强大的方士处境十分不利,可是他一出现,战局突然扭转,门也被关上了。
不难猜测,穷极之书就在勾陈先生手里。
祝鹤澜原本带着重六回来,也想搞清楚这件事。可是现在,若那书落到徐寒柯手中,怕是会后患无穷。
只不过他们现在自身难保,道也不必想的那么远。首要的是得想办法逼他们把重六放了。
“你既然有地螭,何不把它召唤前来。我也没有来过这么深的地方,恐怕还没有地螭管用。”
“地螭只会蠢笨地听从命令,怎么比得上你的本事?”无生真人的言语中带着嘲讽,“就算是没有了秽能,我知道你也有很多种方法找到路。你的这些话或许能骗别人,却骗不了我。放心吧,有地螭在,你的跑堂不会有事的。”
祝鹤澜眼中闪过一瞬的怒色。
看来无生是铁了心要用六儿来要挟他。
他低下头,长长墨发掩住他的表情。他将一只手贴在地面上,闭上眼睛,让自己的知觉尽量延伸。
不出他所料,这地下的空间是碎裂混乱的。秽气扭曲了坑道的位置,令他难以准确判断方位,也无法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但至少他能察觉到一丝突兀的道气,距离他们不算远。
祝鹤澜抬起在黑暗中莹白泛光的手,指向黑暗中某个方向,“往这个方位走,应该能找到他们……不过,有极强的秽气正在快速接近他们。”
无生真人立刻大步朝那个方向走去,方士和官兵们鱼贯跟上。祝鹤澜犹豫片刻,仍旧跟了上去。
地螭能与主人感应,他唯有跟着无生真人,才有机会找到六儿。
接下来的一段道路走得并不轻松。这里似乎发生过可怕的地震,大块大块的山岩坍塌,堵住了原本的通路,只留下一条窄细的缝供人勉强挤过去。爬行的过程中,祝鹤澜恍惚感觉自己正爬在一个怪物的肠子里,越爬就越没有回头路似的。
从隙缝里钻出来,便又进入了下一个溶洞。这里有一条地下暗河,河水哗然地流淌着。他们沿着河岸走了一段,却见一道断崖骤然出现,河水便在这里化作瀑布飞入下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