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寒柯此时轻笑几声道,“看来小哥果然还是有两下子,亏的无生真人还将地螭说得那般厉害。小哥,之前有得罪之处,徐某给你赔罪了。”
重六这才将目光转到徐寒柯的身上,那清亮的眼睛里有好奇之色一转,忽又晕处一丝寒气,“宪司大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喂给了一只大虫子,敢问小民是犯了什么罪?啊,我知道了,我的罪就是当初在紫鹿山上救了您尊驾吧?”
柳盛脸一黑,正要说什么,却被徐寒柯拦住了。他十分真诚公工整地给重六和祝鹤澜作揖,低眉敛目地说,“当初二位的救命之恩,徐某不敢忘,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相报。只是现在我中原大劫将至,徐某重任在身,免不了用些非常手段。”
“咱小小平民百姓也不敢让您报答。您不恩将仇报我们就已经谢天谢地了。”重六牙尖嘴利地嘲讽着,又看向祝鹤澜,“东家,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祝鹤澜拿眼睛瞟了一眼徐寒柯,“也无大事,不过是吃了无生真人的咒符,暂时没办法用我的那些能力了。”
重六的目光落在徐寒柯身上,愤然道,“你们太过分了!”
徐寒柯道,“只要拿到水晶残品,离开了这里,我立刻会将解咒符给你们,日后也绝不再打扰。既然已经到了此处,两位不如帮人帮到底吧?”
祝鹤澜看看众官兵手里的刀剑,还有徐寒柯身后仗剑而立的柳盛,他不发一言,只是对重六说,“六儿,走吧。”
言罢便沿着大路往城中走去。
徐寒柯微微一笑,立刻带着人马跟上。可是此时却见管重六转过头来,用一种诡秘的、几乎像是捕食者一般的贪婪表情望着他们这一群人,轻轻地舔了下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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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六倒吸一口冷气,从死亡的寒水里骤然浮出水面,但迎接他的只有无尽的疼痛。
他甚至不能确定疼痛的源头是哪,仿佛这种触发生存本能的最令人难受的知觉变成了血液充满了他的身体。他尝试挪动身体,可是刚刚懂了点心思,更加剧烈的疼痛遍席卷了他的所有神经。他感觉自己正在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可是从喉咙里出来的,只有气若游丝的一声短促的怪音。
躯体变得如千斤钢铁般沉重,骨骼似乎被寸寸打断,皮肤也仿佛被一片片凌迟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即将散碎成片,一种将要消亡的最原始的恐怖浸透了他混沌的意识。
记忆开始从他麻木的头脑中寸寸屡屡地复苏。
它杀了他。
至少它以为它杀死了他。
它太强了,那些明明与自己相似的触手却爆发出远超自己数倍的力量,注入他体内的毒液烧得他皮开肉绽,内脏也仿佛在融化。他如同绝望无助的小虫,被它张开的巨掌拍在地上,毫无反抗能力。
他听到了自己的骨头折断的声音,感觉到自己的腹腔被撕裂,连内脏都暴露在了空气里。那一刻他甚至来不及害怕,来不及理解自己即将消亡的事实。
从它恐怖而血腥的摧残中传达出的蚀骨憎恨压迫着他,他感到有更多的东西刺入了自己的大脑。
他失去了意识,没有了呼吸。
然后呢?
这是哪?
他好像在一个非常狭窄的地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触手缠绕着自己的身体,腿也扭曲地蜷缩着……
这是……棺材?
不……
这比棺材还要狭窄……
他没办法动弹,没办法呼吸,他被活埋了……
不不不不不不……
重六慌了神,心跳声在寂静中如雷鸣般震耳欲聋,呼吸声越来越快令他越发紧张,形成了恐慌的恶性循环。他用力挣扎,不顾那爆裂般的疼,不顾这样是否会将它引来。他用力拍打着圈禁着他的黑暗,用尽全力嘶喊着。
“救命!救命!东家!!!祝鹤澜!!!师父!!!放我出去!!!”
他越叫越大声,连喉咙都好似要劈开了。
可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渐渐地,他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声音也越来越虚弱。他开始疲累了。困意如海浪一道道冲刷过来,他的意识在渐渐散乱。
可是一瞬间奇异的感觉,令他的意识再次警醒过来。
刚才,在他的意识松懈的一瞬,他好像消失了。
消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普通人恐怕只有在死亡的一瞬间才能体会到类似的感觉。但就算是死亡,也还是有一个从有到无的过程的。
消失的感觉,比死亡还要彻底,还要本源。更像是未出生前、未形成前的状态。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时间空间,什么都没有。
那是一种洞彻灵魂的寒意,但就算是这寒意,也要在重新存在后才能体会到。
这感觉,令他恍惚间猜到了自己在哪里。
师父的海棠木箱……
它把他塞到那箱子里了!
师父曾经提过,这箱子里是一个奇异的空间。在这个箱子里,所有东西都是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中间的某种不确定的状态。当师父从里面往外拿东西的时候,不确定的状态成了确定,于是可以源源不断地凭空出现金财物。但师父也说过,绝对不能把活着的东西放到箱子里。
他说那是对任何生灵最可怕的折磨,还不如一刀杀了它们。
而现在,他还活着,却被关进了箱子里。它想要彻底抹杀重六的存在!
他不确定自己之前的意识是怎么聚合的,但从现在开始,只要他稍有松懈,便很可能成为“不存在”。
他必须要时刻验证着自己的“存在”才可以。
重六再次开始挣扎。可是这箱子仿佛是铁铸成的,没有一丝缝隙,他根本打不开。但他不管,就算身体中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也不管。疼痛可以让他警醒,可以帮助他保持在存在的状态中。
可他毕竟被重创了,原本就神思散乱。再加上身上数不清却看不见的伤口和体内毒液的折磨,意识很容易便滑向涳蒙。在这箱子里,一股无形的力量似乎也在牵引着意识滑向虚无,宛如睡神甜蜜的召唤,诱惑着人们跌入它死亡的陷阱。
不知道挣扎了多久,重六终于开始撑不住了。他好累好累,好想休息……哪怕只有一会儿会儿……他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皮开始有气无力地向下合拢,脑子里依稀闪过很多张脸,很多条人影。但最后,他看到掌柜揣着手,含笑站在槐树阴凉下。月光落在他绯色的外衣上,轻吻在他风流魅惑的眉眼上。他在说,“六儿,是时候了。”
仿佛花瓶落地,重六的意识也在那一瞬散碎。
可是他并没有消失。
他回到了那片海里。
那片充满着无尽可能的、包裹着整个世界的温暖的海。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向着四面八方发散的身体。他的触须覆盖着整个海洋、整颗星星,这世上的每一处暗流汹涌,海面上的每一丝微风,他都能感觉到。
海洋中涌动的微子开始不断复制,不断聚合。他看着他们,记录着从无到有的一切。他看到第一条虫在海床上蠕动,看到第一条鱼在暗流中穿行,看到第一朵艳丽的海葵,第一缕舞动的海藻。他为他周围的一切兴奋着迷,却永远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记录者。
没关系,他不贪心。记载一切,这是他永恒的职责。
这荒芜的星星上,还有其他许多双眼睛注视着,有更加伟大的、令人恐惧的力量包围着。它们漂浮在空中、潜伏在深渊、影响改变着这个世界所有的运行规律。
但他不管这些,他只是个记录者。
忽然,深渊中点亮了一双血红的、妖冶的、不祥的灯笼。那灯火越来越近,伴随着浓重而巨大的阴影。重六意识到,那是一双眼睛。
看到眼睛的一霎那,无法言说的恐惧在他的身体中爆炸。他想要躲藏却发现无处可躲,因为他知道躲也没有用。
在这个宇宙中最本源的力量面前,任何角落都是一览无余的。
几条强壮的触手抓住了他,他知道他无法反抗。那红色的眼睛越来越近,他却始终看不清它的真面目。
巨大的神明说话了,开口却诡异地发出了重六师父的声音:“时候到了,该醒来了。”
第99章 海棠木箱(14)
黑暗中巨大的恐怖凝视着重六,将他离散的神智狠狠钉在原位。重六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他千丝万缕的肢体好像都化作了石头不能动弹。
“师……师父?”他惊恐地问着。
“我不是你的师父。你不过是将你自己无法理解的思绪变化成了你熟悉而依赖的声音。”
“你是谁?我在哪?”
“你在你自己的记忆里。”
“我的记忆?我从没有进入过海里……”
“因为你闭上了你的眼睛,闭上了你的大脑。你一直在做梦,而现在,你应该醒来了。”
伴随着这句话,重六的身体像是突然被一股巨浪冲起,将他整个广大的飘渺的身体托举起来,脱离了温暖的、舒适的、却总是暗藏杀机的大海。狂烈的风从每一个方向冲击着他,吹破了他眼睛上挡着的一层膜。
他最先看到了天,令他震惊的、难以理解的天。他看到了宇宙中尚未熄灭的炙热星云弥散的玄秘色彩,看到无数浩大的星球在人类的眼睛永远无法看到的宇宙深处铺展开来,各自冷漠地遵循着自己的轨迹运行。
他看到了两股时而水乳|交融时而水火不容的原始力量在不断地冲突制衡,阴阳相合,道秽相辅,熵序叠生。在这冲撞中,无数璀璨华美的新的世界在不停轮回。他看到了那些星星上生息繁衍了数百万年的生命在一道缓缓推过宇宙的波纹中灰飞烟灭,也看到了变化的轨迹和温度点燃了原本荒芜冷寂的星球,孕育出了下一个轮转不休的文明。
数不清的生命,数不清的历史,数不清的记忆……出现又消亡,消亡又重生。
而在这些力量的冲突中,一些比星球更大的、比星云更大的、任何低等文明中的生灵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出现了。也有可能,它们原本就在那里,它们从一切时间的起点就已经存在,只是在生灵出现前,只有它们自己能够知道自己的存在,寂寞地在黑暗的宇宙深处独舞。
它们有很多个,却又仿佛都在一个最巨大的意识的囊括下。它们有能力操控改变宇宙中最基本的法则,能够轻而易举地令群星熄灭。
它们无处不在,可是人类的眼耳鼻舌身无法分析整理它们,于是只能偶尔感觉到它们那些庞大的、植入万物的触须带给他们的惶惑,却无法看见或触摸到它们。凡是尝试去看到它们或是洞悉不该洞悉的秘密的人,往往只有疯狂或毁灭的下场。
人们称它们为神。
它们囊括的世界,远远不止他们这一个。无数个世界,无数条时间,无数种平行存在却永远不可能相互见面的宇宙。在每一颗星星上,都有它们留下来的痕迹。包括道秽的平衡、运行规则以及只言片语的古老传闻。它们从这无数个世界的运转变化中汲取力量,就如同人们耕种土地种植稻谷,而后又用稻谷来填饱肚子一般。
这是它们的存在方式,无始以来便是如此。对于它们来说,人类整个就如同一根稻穗上小小的谷粒,是全然没有任何意义的渺小。
前所未有的寒冷和恐惧慑住了重六的整个意识。宛如一只蚂蚁第一次站在礁石上,看到了狂风大作的怒海。
碌碌一生,以为眼前的富贵荣华、鸡毛蒜皮、权力地位就是一切。可是当你的眼睛睁开,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蚂蚁窝里的一只蚂蚁,在下一瞬就可能被一个无聊的孩子倒下的一壶热水毁灭,逃无可逃……所有的信仰、所有的规则、所有的认知就在一瞬轰然坍塌。
可是重六又与一般的人类有些区别。他人的那一部分已经陷入崩溃,可是还有一部分的他,却早就知道这一切。
他作为人不过短短二十多年,可是他的存在,却是在这颗星球诞生之初就已经确定着的。
只是他仍然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头脑中会有两种不同的认知,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
他似乎一直是一个旁观者,直到他成了人。可他想不起自己怎么会成为人。
庞然的、山崩地裂般的知识漩涡将他吞没,他的头颅似乎爆裂了,他的意识似乎被撕碎了。可是他却没有消亡,相反,他的存在更加确定,他游离的身体,也在一点点聚合。
他的身体千丝万缕,流转着种种绚丽奇异的、前所未见的色彩。那些黏滑的、柔软的、贮满了未知荧光物质的触手宛如一件细密飘逸的巨大斗篷,完好地遮掩着他脆弱的核心。他的头颅上似乎是没有触手的,视野却分外广阔,好似不仅仅能看到八方上下,还可以用超脱的目光洞悉一切生物的内里。
师父的声音再次于他脑中响起,“这就是你出生之前的状态。是你的前生也是你的今生。你想起来了吗?”
重六濒临崩溃的意识,在这一刻却奇异地达成了一种平衡。身为人的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被撕碎重组,但是身为这另一种更加古老的存在的他平静地超脱地看着这一切。
他隐约明白,师父的声音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现在如果他选择留在这里,他将继续以这种旁观者的、无悲无喜的方式存在。
但若他要活过来,他将再次回到原本的人身中去。或许他会保留不少的记忆,但绝不可能如现在洞悉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