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鹤澜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自仔细打量三个洞口。他蹲下来,将手掌贴在地面上,闭上眼睛。
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知觉延伸出去,同时进入三道洞穴中。右边那条很快便到了头,或许是条死路也或许发生过坍塌被埋住了。中间那条渐渐感觉到越来越浓重的秽气,还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直觉告诉他那里有陷阱。只有左边那条在他的知觉延伸范围内较为畅通,虽也有一丝若隐若无很难捉摸的秽气,但也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边。”他说道,率先进入左侧通道。
走了不久,空间倏忽变得空旷。一条细窄陡峭的阶梯沿着山壁蔓延向深处。
有一名官兵没站稳,火把掉入了深渊的黑暗里。众人看着那一点火光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都默默咽了口唾沫,愈发紧张起来。
徐寒柯探着头瞧了瞧,却见那台阶相当巨大陡峭,每一级还有一段奇怪的倾斜面,简直不像是给人建造的。这样的路,若是一个不小心便会跌入深渊摔个粉身碎骨。
“请祝先生先行吧。”徐寒柯做了个彬彬有礼的“请”的动作。
祝鹤澜翻了个白眼,翻完了才意识到这个动作跟六儿有点像。
现在他的能力被封,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也只能抓着墙壁上那些奇怪的凸起,一级一级台阶往下挪。在祝鹤澜身后,徐寒柯、柳盛、无生真人也带着一众官兵和几名方士弟子跟着,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迈得心惊胆战,只有那些有仙法护体的方士还算轻松。
一名年轻官兵扶着墙走着,忽然手摸空了。指尖忽然一阵湿软,像是被条舌头舔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忙把手收回,却见手指上粘着些透明的黏液。再抬头定睛一看,见石壁上有个洞。有什么东西快速地缩进了洞里。他皱着眉头,凑近了那个洞。
却见那黑漆漆的小洞里,忽然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官兵吓得尖叫,脚下一滑便往后栽倒。那洞里骤然射出一片粘液状的肉色东西,瞬间便网住了那官兵,只听一声惨叫,那官兵竟被强硬地拉到墙上。
众人大惊,忙手忙脚乱地去拉他。可是那些黏在他身上的肉一样又极具流动性的东西竟无比坚韧强悍,他们只觉得是在同一座山角力,如蜉蝣扞树惘然无功。那官兵整个人都已经贴合在墙上,却仍然在被往前拉。他疼得凄厉惨叫,叫声另徐寒柯和柳盛都心慌意乱,面现骇然。
祝鹤澜立刻对无生真人道,“给我解咒符,我能救他!”
然而无生真人却并不理会,而是直接翻开手掌,一道咒符飞了过去。祝鹤澜大惊,只因在这里妄动道气,就如同在敌人环伺的森林里生一道明火,所有的秽生物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入侵,且立刻会将他们视为威胁。
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咒符贴上那团缠裹着士兵的肉,果真触发了那秽生物的反应,却并非是众方士以为会发生的反应。墙内有东西传出了痛苦尖锐却愈发愤怒的咆哮,却并没有松开那可怜的官兵。
却听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折断声从那官兵的身体里发出,尖叫也戛然而止。
下一瞬,那官兵的身体,竟被吸入了那洞口之内。他的身体被挤压,血从眼耳口鼻喷出,眼珠子也弹了出来。最后他整个人硬生生地消失在那小洞之中。从已经筋骨碎裂的身体中喷涌出的血、内脏和眼珠,都顺着墙壁流淌在地上,两个离得最近的官兵被溅了一身,一人直接呕吐出来。
无生真人忽然单手结印吟念口诀,一道明盛清光从他的指尖荡漾出去,如水纹一般沿着石壁扩散开来。却见水纹过处,照亮了岩壁高处无数密密麻麻的孔洞,与之前在有水池的那溶洞看到的景象有几分相似。
现在他们知道那洞里确实藏着东西了……而且,这些东西正在被无生真人发出的纯净道气吸引过来。
祝鹤澜脸色肃然地望着众方士大声道,“快,用天舞阵罩住所有人!能御剑的尽量多带上几个人先走!”
众方士面面相觑却没有动作,只是都看向无生真人。就在他们迟疑的功夫,一股不祥的嗡鸣和振动开始从石壁之后传来。紧接影影绰绰地,有许多东西开始从密集的孔洞里钻出来,有些似乎是人的形态,却不是很稳定,另一些则是全然无形无状的肉块、或是如流动的液体,甚至还有的看上去像是深海中的软体怪鱼,以种种扭曲异样的方式顺着岩壁爬下来。
徐寒柯吓的脸色惨白,柳盛虽仗剑挡在他面前,却也早已双手发颤。那高处密集的怪物群犹如死亡的白色巨浪,正在向他们当头压下。
无生真人终于命令道,“所有能御剑飞行的每人带上一人或两人人先行!余下的随我成阵!”
方士们终于在惊恐惶惑中开始行动。徐寒柯和柳盛最先被一名看上去修为不错的弟子带走,官兵也有一小半被带走了。但御剑飞行到底是修炼到清明境界的方士才能做到,方士中十里挑一,更何况普通官兵的数量要比方士多不少。
却见无生真人周身道气旋舞,身后背着的长剑发出阵阵龙吟。清净的白色光芒从他脚下绽放,犹如银莲千瓣伸展开来,又向上合拢,形成一道巨大的莲苞。而所有剩下的方士也全都双手结印不停吟念护阵口诀,那银色莲苞的光芒于是更加明澈,在黑暗中夭夭灼目。
上空正在逼近的怪物浪潮停在光线照耀到的范围边缘,发出接近人类孩童吟唱歌谣的古怪声音,只是那些歌谣根本像是拙劣的模仿,颠三倒四,音调诡仄扭曲。
那些零碎而无意义的怪声如噩梦般回荡在深渊中经久不息。余下没有人带走的官兵个个吓的瑟瑟发抖,武器和火把都快要拿不住了。
祝鹤澜并没有被带走,或许是因为无生真人要看着他以防他趁机生事?
可笑他现在一身能力被封的死死的,无生真人竟还这么忌惮他。
“这阵法只能挡住片刻,你的弟子们功力不济,没办法给你护阵太久。”祝鹤澜告诫道,“你知道我可以帮忙的。”
无生真人却并不领情,“哼,你愿意帮忙,鬼才会相信。若不是你带我们走上这条路,哪里会有这些艰险?”
明明这条路是最安全的了,另事情恶化的也是这位德高望重的真人不听他的告诫擅动道气。但人总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错误,而是将遗憾和悔恨加诸在另一人身上。将所有的恨都归结在他人身上,才能面对自己理想中的那个自己。
活了这么多年,祝鹤澜也见怪不怪了,于是也不再多言。
只见无生真人眼中燃起热烈的明光,银莲周围的空气开始被扭曲挤压。祝鹤澜一看,便知道他要用大罗派达到了天华境界的方士才有能力使用的秘术:妙空遁。
所谓妙空遁便是升级版的抄近路。毕竟就算抄近路也还需要一段行走世间。但妙空遁却是在已经被扭曲过的秽时空的基础上再次扭曲,以达到瞬间移动的效果。只是此种方法不但会耗费相当多的体力精神力,风险还极大。稍有差池,会酿成难以测度的恐怖后果。
有些人用过妙空遁后彻底消失,还有人虽然出现了,却并非是以完整的状态出现的。
这么多人一起使用妙空遁……可见无生真人对自己的道术相当自信……
祝鹤澜只希望自己不要缺胳膊少腿……
要是真的缺胳膊少腿了,六儿会嫌弃他吗?他苦中作乐地想着。
就在妙空遁即将打开的时候,祝鹤澜却看到深渊之低出现了异常状况。那漆黑一片的深渊之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
什么……极为巨大的东西……
一点两点三点,有浓绿色的东西亮了起来,螺旋状向着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它们似乎在缓慢地起伏着,呼吸着……
而后,空间的挤压转移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希望他们移动去的地方,不要正好在那个东西附近……
第94章 海棠木箱(9)
怀里抱着一大堆发光触手,而且这触手还属于你自己的感觉,不得不说十分诡异。
更何况这些东西还挺沉的……很难想象这些凉滑柔软还能自带照明功效的东西是怎么从自己的身体里突然生长出来的,组成它们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己身体里会有的物质……
重六气喘吁吁地停了脚步,望了望四周。
这是一道奇怪而恢弘的空间,远近错落立着不少大小不一的柱子,有些是直立的,有些是倾斜的,参差交叠,将偌大的空间切割得七零八落。在其间走着,便总觉得每一根柱子都在压向头顶,且会有所有柱子都在微妙地移动旋转的错觉。走着走着便会晕头转向,难以分辨自己正在往哪个方向走。重六在这里走了几圈了,总是看到同一块断裂的石柱躺在地面上。
他迷路了……
他泄气地坐在一块碎石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一直跟着他来回绕圈子的大虫子也跟着停下了,趴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晃动着前端。显然它也并不认识路,之前也只是在地岩之中一顿乱钻罢了。
重六把自己那一大团畸变出来的触手撂在地上,看着它们粘粘糊糊地散落一大滩。幽邈的光将黑暗推开一段,如同在黑夜里亮着的一颗星子。
“虫儿,你知道你主人为什么要来这儿吗?”重六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将自己的几根须子随意地搭在虫子的触手上。
没有回应。
“那你知道你主人现在在哪吗?”
又是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但正当重六要放弃的时候,一种鲜明的冲动传入他头脑中,令他想要看往自己的身后,林立石柱的深处。
这是一种入侵的方位感,重六知道那是虫子的回答。
虫子能感知到无生真人的位置。
只要能找到无生真人,或许就能找到掌柜!
“太好了!你带我过去好不好!”重六兴奋地问。
可是那巨大蠕虫却突然抬起了头,在空中混乱地挥舞着它的触手,庞然身体中还发出一串串咯吱咯吱的怪声。重六一头雾水地看着它,也不知道它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它仿佛明白了重六听不懂它也看不懂它的意思,于是主动用触手缠住重六的触手,一道鲜明的情感和意向袭来。
重六明白它在怕,因为无生真人不让它接近,命令他看管着重六在附近等着。它还对重六有些怀疑,怀疑他并没有要带它去找缘初。
重六心里愧疚感爆棚,仿佛看到一双可怜巴巴的狗狗眼在充满控诉地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用自己的几根触须摸了摸它的头,将自己的意念传过去,“等到一切结束后,我会想办法带你去找缘初的。我保证。”
虫子意识到重六之前在骗他,立刻发怒,体腔中发出一声轰隆长鸣后猛地甩开了他的触手,在空中摇晃着巨大的头颅。那些散发出尸臭味的黏液也被甩得凌空乱溅,跟下暴雨似的。重六立刻瑟缩了一下,几乎以为它要吃了他。可是虫儿又趴回地上,把巨大的脑袋扭到相反的方向,不再对着重六了。
生气了……
重六稍稍松了口气,却又十分头疼。没有大虫子的保护,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像人又不是人的古怪东西还不立刻把他生吞活剥了?
他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触手挪到虫儿身边,把几根触手凑到虫子的触手上,然后将自己那只没有畸变的手轻轻放到它那布满肿泡的灰色皮肤上。
“对不起啊……”
虫儿:……
“但我真的认识缘初。今日答应了你,我发誓我一定会带你去见他。我知道他这一年来都在外游历,你也很想他吧?”
虫儿:……
“我之前也是心急。我很喜欢的人,就像你喜欢缘初那样喜欢的人,他现在跟你主人在一起……我得去找他,不然你主人可能会利用我逼他做一些他不愿意做的事。”重六真情实感地诉说着,干脆转个身,靠着大虫子的身体坐下来,看着自己那些拖在身后纠缠一团的触手。
“我喜欢的人,他的名字很好听,叫祝鹤澜。”重六顿了顿,觉得自己有点傻,对着一只大虫子诉说心事,但他还是继续说着,“我比你幸运,把我养大的人对我非常好。只是我总觉得,自己和别的人比起来,好像总是少点东西。就像是空有一个壳子。我知道如何去做一个人,却感觉不像一个活着的人。
我去过很多地方,见了不少人和事,可我总像是站在外面,悬在空中,脚找不到地,也没有能停下来的地方。
直到我到了天梁城,进了客栈。
一开始,我也仍然是个看客,但是这个叫祝鹤澜的人,他拉着我拽着我,让我见到了许多我意想不到的东西,带着我在一条常人无法理解的路上越走越深。可我却第一次感觉……自己像是个人了。像是个有家、有感情的人了。我终于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和记录者了,我活了过来……
到现在,我正在一点点变成怪物,可是我心里却知道就算我变成怪物,他也不会丢下我的……这种奇怪的感觉,你明白吧?”
虫子的身体忽然发出一阵细腻的震颤。
重六意识到,这些话他不仅仅用嘴说了出来。
他的触手散发之比之前更加明亮绚丽的青蓝色幽光,而那光芒则仿佛是活的,沿着地面如清浅的波纹一般荡漾开来,扩散到四面八方,一直荡漾到了重六的目力所不能及的黑暗里。
蠕虫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声响,然后一种奇异的感知贯通了重六和虫子的知觉。一霎那,蠕虫的所有感知与重六连在一起。重六能感觉到它所有的本能、所有的情绪变化、所有的碎片化的常人难以理解的意识。而蠕虫也仿佛能感觉到他自己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