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鹤澜敲响门,很快便有人来应答。
阿良道,“呦!这不是掌柜吗!快请快请!”
祝鹤澜跟着他进了屋,却见屋里那张花梨木圆桌上摆满了酒菜,角落里还有两个从石榴街请来的伶人在弹琵琶唱曲。
祝鹤澜快速地环视一圈,大约有十个溟渊道的人在屋子里,除此之外还有伶人小倌等共五人。萧意坐在主位上,抬起一双鹰隼般凌厉的眼睛,“祝老板。”
有几个溟渊道中人见祝鹤澜姿容出众,便出口调戏道,“呦!掌柜也想来跟我们一起乐呵乐呵?来来来!干了这杯!”
众人显然都有几分醉意,跟着起哄。祝鹤澜眼神森冷,笑容却不减,“在下不胜酒力,此来是给当家送东西的。”
萧意立刻坐直了身体,眼神落在掌柜手中捧着的两样东西上。
祝鹤澜先将指南鱼的盒子放到狼藉的杯盘中央,然后将一份契约从袖袋中拿出来,放在盒子旁边。
萧意立刻伸手将盒子打开。一枚制作精美的木头鱼雕,中间插着一枚磁针。
旁边的小弟全都凑过来看,一个个对木头指南鱼品头论足,“就这玩意儿那么贵?”
“看着很一般嘛。”
“我还以为是什么神奇的东西。”
祝鹤澜道,“在海上行船时,可取一盆海水,将鱼置于水上。每日子时后卯时前需向盆内放一块肉或倒一小杯血,任何动物的都可以。肉的大小和血的分量在契约中已经写明。若是遇到秽气接近,被秽气赶上前一炷香的时间鱼便会活过来,你们看它向哪个方向游,便转去相反的方向,方可摆脱秽气纠缠。”
“活过来?真的假的?”阿良好奇地伸手想要去碰那枚指南鱼,却被掌柜伸手拦住,“平日最好不要接触它。”
萧意满意地盖上盒盖,吩咐阿良去把酬劳拿来。祝鹤澜却道,“先不忙,在下还有一事相托,若当家愿意帮忙,祝某的那一份酬劳便可免去。”
萧意向后靠在椅背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尽管开口。”
掌柜于是将那尊雕像小心地放到桌上,眼神在屋中环视一圈,骤然将红布揭开了。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有几个溟渊道人直接吓得从座位上站起来退了老远。
祝鹤澜紧紧盯着萧意的表情,但见对方脸色发白,眼睛里弥漫着惊恐之色,但还勉强维持着表情,“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祝鹤澜微微皱眉。这萧意虽然露出了恐惧之色,但似乎还欠缺几分……
祝鹤澜笑道,“当家认识这是什么?”
“这是海中的邪神!南洋和远西那些人信的!”一名小弟战战兢兢地说道,“这东西……看到就要倒大霉的!!!”
“你这天杀的混账!怎么能拿这种东西!”
小弟们七嘴八舌的骂着,却谁都不敢接近那雕像。
水手由于靠着阴晴不定的大海吃饭,有许多忌讳。这些人对神像的反应虽然强烈,但也仍然在“正常”的范围内。
而在祝鹤澜看不见的地方,重六却能看到,阿良脸上的表情不对劲。
在神像露出来的刹那,他便慌忙转过身去,不去看那雕像的方向,而且还在迅速向着门口移动。
重六顿时意识过来,鬼不在萧意身上……
是阿良!
当时那艘船上的幸存者是两个人,萧意和阿良。但由于是萧意叫他去收拾房间,他们一直都以为是萧意。可阿良才是主谋!
重六心中大急,想要告诉祝鹤澜却没有办法。但巧的是,祝鹤澜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转过头来。
在他看到阿良试图出门的一刹那便猛然出手,一道符飞出去贴在门上,那门立时便被封死了。阿良伸手一碰,便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来。
几个伶人发出恐惧的尖叫,所有溟渊道的人都站起来,抓起了手中兵器。
萧意怒道,“祝老板,这是何意!”
祝鹤澜盯着阿良,凛然道,“他不是你的手下阿良,从你们一起从那商船上逃出来后便不再是了。”
话音落,一直躲在隔壁空房的缘初席地而坐双手结印,催动了炼火阵。
顿时整个客栈中地气涌动,突入起来的狂风在庭院中呼啸,树影狂烈摇动,一排冷风鬼影群魔乱舞之象。
几处咒符亮起,将火气导引进那一间房间之中。空气变得干燥闷热,仿佛一触即燃。
而众人发出了惊呼声。
却见阿良的脸开始向下垂挂,宛如皮肤失去了支撑正从骨骼上滑坠下来。一些黑色的粘液开始从他的眼睛、鼻子和耳朵中溢出。
那层皮耷拉着,不再像是人,倒像是件衣服。紧接着那皮肤开始剥落撕裂,一片片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而那层人皮下,出现了另一层皮肤。
一层青白的、仿佛尸体泡在水中数日的臃肿皮肤。
这次尖叫的不只是伶人,就连那些平日里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溟渊道小弟们也吓得魂飞魄散,毕竟一般人也见不到这种骇人景象。
“阿良”那仍旧挂着半张人皮的脸上,一只浑浊突出的眼珠子阴冷地盯着祝鹤澜,喉咙里却忽然发出几声古怪的咕嘟声。
紧接着,他骤然化掉了。
那种黑色的粘液迅速覆盖了它的全身,它就如一大块见了水的雪堆,越来越矮,在顷刻间竟彻底塌在地上,衣服和人皮都堆成一堆。
然而祝鹤澜注意到,那些黑色粘液迅速地冲门缝里钻了出去!
从未听说水鬼有这种化水的能力,这定然是某种水鬼中不为人知的巫术。
它想跑!
祝鹤澜立刻扯掉关门的咒符冲出去,却见那一大片黑色的粘液在地面上铺展开迅速落入中庭,在夜色中也全然不反光,就如同在地上展开的一大片空洞。它们飞速移向槐树,竟在瞬息间百年彻底渗入了槐树周围的泥土里。
原来上一次有人入侵槐树真身所在,便是用这种方法……
祝鹤澜神思一凛,也顾不上身后还有人在看,整个人化作一团红雾从东楼延伸出去,一条红绫射向槐树的方向。
而重六在看到那团黑水向着槐树这边冲来,便知道事情不妙。一种阴潮黑暗的、死一般的寒意顺着槐树一直蔓延到他的身上,几乎将他的血脉全然冻住。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人死去又莫名复活,却发现自己背深埋在沉重的大地之下,被永久地封藏在狭小的盒子里,不论怎么嚎叫挣扎抓挠都无法得救的绝望。
他恐惧地大呼一声,槐树与他的联结断掉了。整棵槐树都在惊恐地战栗着,围绕在重六周围的藤蔓全都像害怕一样缩了起来。
而重六则看到,在他们面前的地面上,开始有黑色的粘液渗透出来。它们在迅速地聚集,渐渐形成了人形、却又并非人形的奇怪模样。
重六惊惶万分,此时掌柜不在,这里只有他和小槐。他必须要保护小槐……
可是……可是他怎么做呢?上次面对门的时候,他是怎么做的?
他完全不记得,当时整件事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黑水渐渐凝结,被吸入一层青白粘腻的皮肤之下。它高大而佝偻,背上覆盖着一层层灰白的鳞片,脊椎骨的地方长着一排刀锋般的尖刺,中间连着鱼鳍的薄膜。它的手脚巨大,全都长着蹼,看似人,却没有人的很多特征。
它的头,仿佛一只巨大的畸形的深海鱼。突出而无神的眼睛没有眼皮,直勾勾地盯着他。那裂口般的嘴里不停滴淌着黑色的粘液。
重六吓得牙齿打颤,却还是硬撑着挡在槐树身前,“你不要过来!我警告你!我不会让你碰槐树!”
他这话,与其说是威胁对方,倒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他得稳住,他得拖延时间,等东家他们追来。
可是那水鬼却裂开嘴,露出一排排细密尖锐的牙齿,大步走向重六,用阿良的声音说,“我要找的人,是你。”
重六整个人都懵了,还来不及反应,那水鬼长到几乎能直立着垂到地面的手臂已经甩到他面前,那冰冷凉滑的巨大手掌如铁钳般环绕过他的喉咙,卡住了他的气管。
重六拼命挣扎,却毫无用处。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提了起来,手用力扒着那条强壮的手臂,却由于表面太湿滑根本使不上力。
他能吸入的氧气越来越少,挣扎的力气也渐渐没了。他恍惚中听到那水鬼对他说,“该回家了。”
正在此时,忽然一道红雾在黑暗中迸发开来,祝鹤澜的身影从雾中浮现,怒喝道,“放开他!”
水鬼回过头,阴狠地盯着祝鹤澜,但抓着重六的力量倒是松了几分。重六扒着它的手臂,用尽全力呼吸着,却总觉得不够。肺部疼得像要炸开了。
水鬼盯着祝鹤澜,用人类的语言说,“他属于海。他属于大海吞噬者。”
祝鹤澜此时的表情与他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大相径庭。在他看到重六被那高出一倍的水鬼提在空中的瞬间,那种心脏停跳的恐惧便再次将他摄住。
只要那水鬼稍微用力,重六的颈骨就会被折断。
祝鹤澜强压那种太过强烈的情绪波动,冷静地说,“他只是个跑堂,被秽气侵染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交易。”
“他知不知道,不重要。”那水鬼的声音开始变得不太像阿良了,喉咙里的某种咕噜声将那声音扭曲得更加阴森,“他属于我们。我们只要他。”
“不行!”
水鬼发出古怪森然的笑声,然后再次收紧了手上的力道。
重六睁大眼睛,只觉得头脑仿佛要被某种压力挤得炸开。眼前开始发黑。他听到祝鹤澜愤怒而惊恐的叫声。
“六儿!!!”
在那黑暗彻底吞噬他之前,掌柜的样子好像变了。
红雾从他的身体中爆发出来,他的身体也在暗淡的光线中变形。
而后重六便失去了意识。
重六并没有昏迷很久,很快他就再次被从那无光无声寂静寒冷的黑暗中拉了出来。就像是被人从死亡的深海强行扯出水面。
有人捏着他的鼻子和下巴,让他的嘴张开,还有……一双唇落在他的嘴唇上……
怎么……回事?
重六咳嗽了一下,勉强睁开眼睛,却见掌柜几乎是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惶恐的脸在看到他醒转的一瞬间,迸发出无法掩饰的放松和喜悦。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祝鹤澜紧紧抱住了。
“还好……还好……”祝鹤澜不断呢喃着,下巴放在重六的头顶。就好像怕一松手,重六就要不见了。
“东家……”重六发现自己的声音过分沙哑难听,而且一说就想咳嗽,“槐树……”
“槐树没事,你才是差点死了的那个!”祝鹤澜低声说,语气里却带着自责,“我不该让你等在这儿,不该让你参与这件事……”
“水鬼呢?”
“……跑了。”祝鹤澜终于稍稍放松了怀抱,看到重六脖子上那骇人的一圈红痕,还是心有余悸。
刚才有那么片刻,重六没有呼吸了。
他差点就没办法将重六抢回来,那水鬼的巫术……实在太过诡异。
重六看着祝鹤澜那依旧残留着惶然的眼睛,重六倒有点不落忍了。他试探着将自己的手覆盖在祝鹤澜手背上,扯出一个微笑,哑着嗓子说,“东家,你别担心。你把我救了,我没事了。”
祝鹤澜望着他,似有些出神。他忽然抬起手,轻轻地触摸着重六的脸颊。
重六被他的目光摄住,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刚才用嘴往他的唇间送入呼吸的空气的……是不是东家啊?毕竟这儿除了他们俩,就没有别人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有更于是今天这章更两章的量~克苏鲁出自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的呼唤》
第78章 人菌(1)
溟渊道的人在第二天便启程离开了槐安客栈,临走时萧意对祝鹤澜再三感谢,支付了比原定的价钱高出不少的酬金。重六脖子上裹着一条厚厚的围巾,抱着手臂靠在柜台边看着,心里却不怎么踏实。
若萧意真是被徐寒柯指使来的,他昨夜岂不是看到了掌柜秽气爆的整个过程?
这样的话……让他就这么走了,会不会有什么隐患?
今天本来祝鹤澜想让他休息一日,但重六坚持出来了。他用围巾将自己脖子上残留的伤痕藏好,以免吓到客人。
昨晚濒死的经历,给他造成的影响并不小。毕竟有片刻的时间,他确实停止了呼吸。
死亡犹如一块黑布将他网罗住的时候,他感受到的并非害怕。
而是冷,和虚无。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一切都没了意义。被太阳的光温暖脸颊的感觉、在唇齿间咀嚼香喷喷的胡饼的感觉、早上起来推开窗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的感觉、走在熟悉的路上跟所有人点头打招呼的感觉、还有望着心上人时弥漫在胸口的温热和悸动……
所有这一切,都结束了,逝去了,不会再有了……
那种感觉,哪怕是现在想起来,都令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连算盘都打不利索。
这就是为什么他今天要出来,因为他怕被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那会让他想起那种无法逃离的寒冷和孤独。
奇怪的是,他仿佛是认识这种感觉的。就好像他记得自己出生前的状态一样。并不陌生,却愈发恐惧。
唯一能够给他安慰的,是那他意识不清明的时候,在嘴唇上如梦如幻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