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六不知道东家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觉得脸红心跳,生怕加快的脉搏出卖自己。
“你的秽气,目前主要聚集在你的手部,但并非从外入侵,而是从内而发。”祝鹤澜睁开眼睛,却没有马上松开他的手,认真地说道,“六儿,你是天生就带着极强的秽气的,甚至到现在,我们所见到的恐怕也是九牛一毛。但是因为某些原因,它们一直蛰伏着,直到受到外界的刺激才会出于某种自保的本能爆发出来。”
“那我不是更应该多喝茶了吗?”
祝鹤澜摇摇头,“茶可以暂时令你的秽气蛰伏隐藏,但当你需要它们保护你的时候,它们也无法及时被唤醒。遇到水鬼那天,如果你没有在之前喝下那些茶,或许便不用经历危险。”
重六眨巴了几下眼睛,觉得东家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不是很想变成怪物……”
祝鹤澜笑起来,松开了他的手,“你变成怪物我也不会嫌弃你的。再说谁说’怪物’就不好看了?”
“东家!我是认真的!”
祝鹤澜收起玩笑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说道,“六儿,还有一些方法,可以在不用喝茶的前提下就控制住自己的秽气。平日里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但是需要的时候,也可以调用。”
“啊?!那不是无敌了!那您怎么之前不教我?!”重六兴奋地坐直身体。
“因为要得到这种能力,前面那一系列的考验都不提,最重要的一步,是要将你丢到那扇门后。能活下来的,便具备了这种能力。”
重六愣了片刻,“门……是指……”
祝鹤澜淡然道,“就是把所有秽神关住的那些门。”
重六的嘴张开片刻,像是说不出话来。
“东家……你小时候的试炼,就是这个?”
祝鹤澜风轻云淡地点点头。
重六心里头狠狠揪住了。
想想……一个还是孩子的东家,被丢到秽气的世界……谁知道那个世界里有什么?是怎样疯狂的景象?
该有多么害怕?
太没人性了!
重六脸上的惊愕心疼转为愤怒,“东家你们那个大巫太不是东西了!!!”
看重六那气性劲儿,但凡那大巫要是活着他恐怕就要冲去揍人了。祝鹤澜笑得眼睛弯弯,心里头很是受用。
“都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再说,要是不经历那一步,如今你我也不可能相识。”
重六咽了口唾沫,“东家……你不会是想把我也给踢到门外去吧……”
“当然不是。”祝鹤澜揣着袖子靠在车厢上,“像我一样控制秽气也没有必要,但……我可以教给你一些方法,让你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引导控制自己的秽气。不必持续时间太长,几天就可以,之后还是要用茶来控制。往后如果我们再遇到危险情况,你就可以暂时停喝那些茶。”
重六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正在此时,马车骤然一个猛刹。两人失了平衡,几乎滚出车外。
祝鹤澜一把捞住重六,神色骤然凛冽起来。
重六在祝鹤澜怀里昏头转向,“啊?啊?怎么回事儿?”
“嘘……”祝鹤澜轻声说,“别动。”
重六立马让自己化作石雕,连大气也不敢出。
空气中有种异样的震动,莫名的恐慌激起了身体的本能,鸡皮疙瘩带着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有点熟悉。
马车忽然再次剧烈摇晃起来,马儿发出惨烈的嘶鸣,紧接着是湿濡骇人的血肉撕裂声、骨骼折断声,有什么被压碎了,有什么被挤爆了……
还有一阵密集的、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是狗。”祝鹤澜在重六耳边轻声说,“不止一只,是一群……”
“东家!怎么办?我们需要圆形的东西!”重六着了慌。这车厢的顶虽然是拱形的,但到处都是角度。
正在说话间,忽然异样的震动感越来越强,越来越近。重六一抬头,却见车厢一角,有什么黑色的、黏稠的、却又带着无数尖角的古怪东西开始快速溢出。
就在此时,从掌柜的全身上下,每一颗看不见的毛孔中,开始喷涌出浓重的秽气。红色的絮状物带起他的长发衣袂,迅速在他和重六的周身形成一道圆球,将他和重六整个包裹在其中。
那侵入了车厢的、流转着古怪光泽的黏稠黑色物体上数不清的尖角不断涌动着,迅速冲向他们二人,在掌柜的秽气之外到处逡巡,却找不到合适的可以进入的角度。
在它的秽气涌动间,重六看到了一些令人汗毛直竖的东西。
他看到了尚未被消化掉的骨头、被碾碎的变形的眼珠。
问题是,狗并未因为受到阻拦便退却。相反,在车厢的另外两个角落,也开始溢出那股黏稠的、散发着恶臭的物体。
车厢被推挤着、吞噬着。重六看到车厢上的木头开始迅速腐败剥落,最后湮灭在那黑暗的、腥臭的怪物的身体中。
四面八方,源源不绝。这些狗将他们包围了,并且不打算离去。
祝鹤澜想,这些狗的反应不正常。
一般来水,狗在意识到无法抓到猎物时,不会等待这么久。尤其是这些狗还没有得到他们两人身上的任何皮肤、血液或头发。
唯有当它们得到了这样的东西,标记了猎物,才会穿越所有世界的尖角去追杀猎物。
可看这些狗现在的反应,倒像是已经标记了他们似的。不依不饶,势必要将他和重六彻底碾碎吞吃。
祝鹤澜十分心烦,他不喜欢与狗起正面冲突。一旦与它们接触,稍有不慎便甩也甩不掉……但现在来看,不动手也不行了。
于是他用一只手紧紧捂住重六的眼睛,然后松开了自己头脑中的那根弦,放开了对秽气的压制。
第80章 人菌(3)
重六本紧张得手脚发凉,却忽然感觉掌柜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瞬间,他感知到身后那环绕着保护着他的身体产生了某种变化。仿佛有什么东西展开了,伴随着车厢被撑得四分五裂的声响。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奇异的腥甜,有点像血,却又有些像即将开败的牡丹那种凄迷腐朽的甜香。
重六想要挣开掌柜的手,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听到掌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气息吹拂在他的耳廓上。
“不要睁眼。”
掌柜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日有一丝微妙的不同。
好像在他的声音之外多了一些回音一样,而且变得比以往更加低沉了些。
重六的心仍旧提在嗓子眼,却还是听了祝鹤澜的话不再动弹。耳畔风声飒飒,仿佛有无数长鞭在他的周围舞动,还有熔岩般充满力量的热度伴随着风声震颤。
他听到了无法理解的种种怪音。时而若金属相互刮擦,时而似婴孩嘶鸣,时而又如骨骼折断,时而又仿佛有千万只虫在蠕动爬行产卵……
那些声音令他起鸡皮疙瘩,由于无法看见反倒令感知愈发敏锐。他能感觉到纯粹的邪恶和污秽在他的周围聚集、推挤、相互吞噬。甚至偶尔会有酸液一般的东西落在他的手背上脖子上,带着细微的烧灼感。
自始至终,祝鹤澜的那只手一直都覆盖在他的眼睛上。但重六知道,掌柜正在驱逐那些狗。
他是如何保持着一只手覆盖在他眼睛上的姿势的?
重六隐约能感觉到,现在的掌柜,大概已经不是人的样子了……
掌柜的另一面,重六从未真正看清过,永远都是一团红雾,中间隐约有令人不安的影子。
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正在被那浓稠的红色秽气包围着、保护着。明明应该是带来未知、混乱和畸形的力量,他却觉得分外安全。
他有点想看掌柜的样子……
他能感觉到掌柜不想让他看见,可是他就是想要知道掌柜所有的样子……
片刻后,掌柜终于松开了手。重六眨了眨眼睛,看向四周。
车已经彻底散了架,马……或者说是马的残骸散落在地上,若不是看到半颗马头,他几乎认不出那些是什么。
它不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死了,更像是……被溶解掉了一般,地上连血都很少,脂肪被腐蚀的截面暴露在视线里,令人作呕。
地上有一滩一滩黑色而黏稠的、不知道是液体还是固体的东西。但是到处都没有了狗的影子。
重六转身,却见掌柜和之前无甚区别,只是原本用丝绦束起的发散了。
重六上上下下看了掌柜一圈,确实没有看到什么受伤的痕迹,才松了口气。
“东家……你没被咬到?”
祝鹤澜摇摇头,但神色却并不轻松,“这些狗的行为反常,倒像是盯上了我们似的。我看,以后近路要少走些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盯上他们?
重六脑子里忽然想到了……槐树……
槐树的血被偷了……
而一直以来,掌柜都是用自己的血浇灌槐树的,所以他们偷走的其实是掌柜的血?莫非有人偷了血后,将它喂给了狗,所以狗才会来追杀掌柜?
重六忙将猜测告诉了祝鹤澜,掌柜眉头深锁,低声道,“只是不知道是水鬼,还是萧意。”
“若是萧意,此事必然与徐寒柯有关。”重六愤然道,“您救了他的命,他却没完没了地算计您!”
看重六气得都要冒烟了,祝鹤澜反而心情很好似的笑起来,伸手揉了揉重六的头,“行了,都是猜测,也不确定是不是他。只是若真是他,他是从哪知道了这么多关于秽生物的事?”
“保不准……是缘初的师父呢?”重六摸着下巴,认真琢磨着,“缘初跟我说了他的事后,我就一直在想。他那个师父……好像有些问题。他说那些有问题的咒符是青玄上帝在他定中传给他的,问题是……您也说过秽神跟我们通常认识的道神其实划分也不是那么清楚,原本都是一家子……他怎么知道传给他的是青玄上帝,不是别的什么?”
掌柜看重六遇到狗之后,不仅不害怕了,还一副抽丝剥茧层层分析猜想的样子,愈发觉得可爱。和一年前刚来客栈那会儿比,重六对于秽生物的承受能力倒是越来越强了。
“好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现在没有马车,得靠步行,不要让缘初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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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赶到重明城时太阳已经偏西,按照约定,他们到一间名为“北驿”的客店找缘初,结果远远就看到一大帮居士团的男男女女女呜呜泱泱挤在客店门口,抻着脖子往里看。门口有一名可怜的伙计在苦口婆心地劝大家赶紧散了。
“缘初真人!缘初真人!”有人一喊,人群立刻再次兴奋起来,沸反盈天的仿佛在过年。
重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面,“没想到啊,缘初这小子在咱们天梁的信众不多,原来都在这儿呢?”
掌柜见怪不怪,道,“天梁大多数的居士都是青冥派的信众,大概得有九成都是松明子他师兄的衷心追随者。但是重明城可是大罗派的势力最强。”
“我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他们也散不了……咱们要不先去吃个晚饭?”
“行啊。”
重六还没有来过重明城,但他也听说过重明城的全菌宴名闻天下,来了是必定要吃一顿的。祝鹤澜也由着他性子,带着他去了城里最有名的酒楼百乡楼。
面对着一大桌子用千奇百怪的蘑菇组成的丰盛宴席,虽然由于现在是冬天,菌子大都是晒干保存的,不如春夏新鲜采摘的鲜美,但重六仍然口水直流,还不太好意思地问祝鹤澜,“是不是点的太多了?”
祝鹤澜托着下巴看着他笑,笑容里有几分恶劣,“吃吧,吃完了,等解决了这次的事,你恐怕就再也不想吃蘑菇了。”
“……东家你好煞风景啊!”
然而之后是之后的事,现在哪里顾得上那么多。重六风卷残云,只觉得那些蘑菇入口鲜美柔韧,简直比肉还好吃。
祝鹤澜看重六吃的热火朝天,笑意绵绵,浸透了眉梢眼角。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一边劝重六细嚼慢咽,一边又帮他把放得太远够不着的菜端过来。
吃饱喝足,两人信步沿着一条热闹的夜市逛着。重六来槐安客栈之前也曾四下游历,见过不少市面,很多祝鹤澜不认识的新奇玩意儿他都一一仔细讲解。
“东家,你看,这个是从远西传来的!”重六手里捧着一只金属制成的百灵鸟,兴奋地给祝鹤澜看。只见他拧了拧那百灵鸟身后的发条,原本静止不动的鸟儿忽然开始翕动鸟喙,双脚一动一动的在重六手心走起来。只是一只脚似乎有些失灵,走了两步就歪倒了。
祝鹤澜惊奇地呀了一声,把百灵鸟从重六手里拿出来仔细琢磨研究,“没有秽气,是怎么活过来的?”
重六哈哈大笑,“东家你怎么到处踅摸秽气啊?这靠的都是机巧机关。”
一直以来重六感觉自己在祝鹤澜面前都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小子,这回总算让他找回了一点点自尊……
重六看祝鹤澜挺喜欢,便开始跟买东西的货郎讨价还价。祝鹤澜忙劝道,“不必了,我看看就行。”
“别介呀!咱们不是刚刚赚了一大单吗!”重六豪气地从怀里掏出钱袋,“您刚才请我吃蘑菇宴,我怎么也得意思一下。”
祝鹤澜半是惊愕半是欣慰地看着重六硬生生把价钱砍到了原价的三分之一,将那有一点点失灵的百灵鸟买了下来,却没有马上就给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