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移到祝鹤澜身上,望着那红润的嘴唇,略略出神。祝鹤澜也像是感觉到的什么,视线移转过来。重六忙垂下眼睛,假装不曾偷看过。
祝鹤澜的视线还是在他身上逡巡了一会儿,才离开。
这一整天,他们之间都是这种古怪的……相互试探躲闪的氛围。
萧意等人前脚离开,后脚一人背着包袱进了客栈。小舜一看见就大叫着扑上去,“小朱哥!”
果然是朱乙回来了,手里提着沉重的腌肉腌菜,风尘仆仆,脸冻得通红。
“朱乙!!!”重六也从柜台后跑出来,一把勾住朱乙的肩膀,“我还以为你要在家乡过完年再回来呢!”
朱乙嘿嘿笑着,“一个月没跑堂,手都痒了,待不住啊!来,舜子,这一整条腊肉都是你的!”
祝鹤澜也笑起来,看着众人围在朱乙身边笑闹,看着重六似乎又开心起来,心里也稍稍放心。
这时,缘初从中庭进来了。祝鹤澜一见他,便悄然迎了过去,与他一道上到二楼僻静的雅间里。
“我们得快些出发了。”缘初声音紧张,“若再拖得久,我怕苔陇镇会……”
祝鹤澜点点头,“我还需要安排一下店里,后天便可出发。”
缘初松了口气,点点头。却又像想起来了什么心事似的,“管重六的伤没事么?我看他今天又出来了?”
祝鹤澜扬起眉头,心想他倒是挺关心六儿的?
不知为何,有种警觉的不悦。
“他不想一个人待在屋里,让他在外面见见阳光也好。”
缘初了解一般点点头,像是放心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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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打烊后,重六把朱乙赶去拾掇行装,只剩下他一人在大堂里擦着桌子,将凳子一张张翻起来方便擦洗地面。
正弯着腰忙活着,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声。重六一回头,却见掌柜抱着狸花猫走向柜台,将猫放在一旁后,用钥匙将钱箱打开,又翻开账本写着什么东西。
重六把头转回来,不知为何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桌子,耳朵却仿佛那狸花猫一样机警地竖了起来。
“这两天进账不错嘛。”祝鹤澜忽然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重六一边卖力地翻着椅子,一边嘟哝道,“是啊,最近生意还挺好。”
“朱乙回来了,你也能轻松点了。”
“可不是,总算能偷懒了。”
总觉得……两个人的对白干巴巴,像是都在避着什么似的。
掌柜记完了什么,将账本合上,然后从柜台后出来,走到不肯转身看他的重六身后。
“六儿,让我看看你脖子上的伤。”
重六放下凳子,转过身来露出无所谓的笑容,“不严重,就是看着吓人。”
祝鹤澜竟也不待他动手,直接自己伸手去解了他的围巾。
那红痕现在已经开始发紫了,如一条狰狞的怪笑。
祝鹤澜皱着眉,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重六抖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此时,堂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和一只狸花猫。这般近的距离,这般亲近的动作……
重六觉得自己脑子木木的。
“不要逞强,六儿。我知道你在怕。”祝鹤澜低声说。
重六深深呼吸,却觉得在掌柜面前好像任何伪装都没什么意义。他抿了抿嘴唇,轻声问,“那个水鬼说……它是冲着我来的。”
祝鹤澜点点头。
“东家,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
祝鹤澜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重六不安地拢了拢从两鬓垂下的碎发,“它们还会来找我吗?”
“很难说,但我想……之前看到的那些样貌古怪的南洋货商,还有你在沙滩上看到的脚印,应该都不是巧合。它们……在试图接近你。”
重六心烦意乱,靠坐在身后的桌沿上,“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是我啊?它们要带我去哪?”
“自然是要将你带去海底。”祝鹤澜心情复杂地望着他的跑堂,“恐怕,是在黄衣之神那场意外中你释放的秽气太强,被感知到了。”
“被水鬼感知到?可是他们在海里啊!”
“在秽的世界,时间和距离的概念与我们可见的这个世界截然不同。但……我怀疑此事仍旧与‘书’有关。”
“书?穷极之书吗?”
祝鹤澜点点头,“若想揭开这个谜团,恐怕要去见一见你的师父。”
重六一听师父二字,便知掌柜或许已经猜到了他师父的真正身份。他惴惴不安,不知该不该反驳。
祝鹤澜看出他神情中的不安,笑道,“你也不必担忧太多。在此之前,我还要先与缘初出去一趟,处理一桩异事。这是我之前答应他的。”
重六啊了一声,“是苔陇镇!”
“……他告诉你了?”
“东家……你觉得我堂堂百晓生弟子,会问不出这点消息吗?”
祝鹤澜低笑着,觉得因为业务能力受到质疑而冒着火气的重六愈发可爱了。
“不错,就是那里。这一次我离开可能会比较久,需要四五天才能回来。我会让松明子帮我照应着店里,免得徐寒柯那边或者那些水鬼后裔趁我不在的时候作妖。”
重六一听急了,“您说这话……是不打算带我吗?”
祝鹤澜愕然。没想到经历了昨天的事,重六竟还想跟着吗?
百晓生们为了打探秘密,真的能做到全然不顾及性命?
“六儿……你还是先在客栈休养一段时间。将来还会有机会的,啊?”
重六不肯接受劝谏,“东家我保证不会拖后腿,你带我去吧!我想去看看缘初说的那些蘑菇!”
“……六儿……”祝鹤澜为难地顿了顿,挣扎了片刻还是说道,“我知道你不怕,是我怕。”
“你怕什么?”
“我怕我护不好你。”他低声说着,神色间经竟有一分愧疚。
重六万万没想到东家的答话竟然是这样的,一时也张口结舌,对不上话。
祝鹤澜摇摇头,仿佛是在嘲弄自己,“我以为我能控制你身上的秽气和可能的畸变,但是我失败了。上一次门出现的时候,我倏忽了严绿织的状况导致客栈被入侵。还有这一次……”
“东家,你可不能把事儿都往你自个儿身上揽啊!”重六急道,“严绿织那件事是因为我自己没有及时告诉你她的字有问题,昨晚要不是您救我我现在已经烂在海里了!”
“可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被卷进来。”
“是我自己选择被卷进来的!”重六几乎有些烦躁起来,“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我在咱们客栈里也算是第三大的了!”
祝鹤澜见他急切的样子,几乎有些不理解,“就为了看见那些蘑菇,值得你冒这么大风险?若你实在想看,我给你带一颗回来就是了。”
“不是为了那些狗屁蘑菇!”重六豁出去了,也忘记了原本“要收着点”的计划,“我就是想跟着你啊!你去哪我也想去哪!”
此话一出,两人都愣了。唯有狸花猫在柜台上懒洋洋地喵了一声。
一时间气氛凝滞,谁也不敢说话,直到……
“咳咳,呦,着大晚上的你们在比谁坚持不眨眼的时间长吗?”
两人同时回头,却见松明子歪歪扭扭靠在门框上,笑嘻嘻地瞅着他们俩。
祝鹤澜向后退了一步,若无其事地道,“你来早了。”
“喂,我冒着被我师兄臭骂的危险下山见你们,也不谢谢我?”松明子施施然关上门,走到重六跟前翻了张椅子坐下,托着脸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你们刚才聊什么呢?别管我,继续继续!”
重六翻了个白眼,转身去投洗抹布了。
祝鹤澜则对松明子正色道,“烦请你在我们客栈住几日,照看一下。住宿吃喝都免费,每日我还给你添三百文钱,怎么样?”
松明子一听,眼睛都亮了,“还有这等好事?!你们是不是又惹了什么不该惹的……”说着便拿眼神瞟重六。
重六怒道,“你瞅我干什么?!”
松明子笑嘻嘻地,一摊手,“怎么的?还不能看了?”
说着,他忽然扬起鼻子,在空气中闻了闻。
“怎么好像有道气?”
正在这时,缘初也进入大堂来。松明子一看便跳了起来,“这是那天抢扇子的臭小子!”
第79章 人菌(2)
掌柜安排好了客栈中的诸多事务,便要与重六和缘初于第二天动身前往苔陇镇了。
临行前一夜重六本要问掌柜都要打包些什么东西带着路上用,却哪里都找不到人。最后他还是进了密室,才看到掌柜穿着之前见过的女式巫祝服,手中拿着一串银铃,在跳着巫祝舞。脚步每一次落地,手中银铃都会摇出一串脆响,伴随着那响声,槐树也在簌簌震颤,枝条向着四面八方舒展。
重六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在快速涌动,吹起了他额前的碎发。客栈中的气氛在发生微妙的转变,像是有无形的屏障在悄然合拢。
重六注意到,槐树面前的地面上有一些血迹,还有一块块类似血肉的可疑块状物。最后他终于看到,一颗山羊的头颅在槐树的树干上嵌着,一半脸已经溶进了树干里……
闹了半天今早东家让福子迁回来的那只走路都快走不动的病羊是干这个用的……
行吧……至少吃的不是人……
重六抬头望着槐树,却能感知到槐树的不满足。
自从槐树喝过他的血,他便时时出现这种奇异的知觉,也不知道是自己真的能感觉到槐树的思绪,还是自己想太多。
槐树没有吃饱,已经很久了。它迟迟无法长大,便是因为吃的不够。
山羊是不够的,任何动物都是不够的,它需要人。
只一个人的血也是不够的,两个人也是不够的,他需要很多很多的人。血、肉、心肝脾肺脑……全都要。
也只有这种时候,重六才能再次以一个抽离的视角,意识到这颗槐树的恐怖。梦境中看到的那些献祭的人是真的,曾几何时,掌柜是真的会将人喂给这棵树的。
光是这样想着,看着如今连买只羊都要选一只快死的来喂树东家,重六便觉得这人真是岁数越大越心慈手软啊……
掌柜已经收了动作,摘了脸上的山羊面具,转过头来对重六微微一笑,“我重新排布了客栈的地气,把之前水鬼留下的秽排出去了。这样你我不在也好安心。”
重六连忙收起脑中“大不敬”的思绪,笑嘻嘻地对祝鹤澜说,“东家,小槐说它没吃饱。”
“一会儿我再给他喂点血便差不多了。”祝鹤澜看着嗷嗷待哺的槐树,叹了口气,“有时候,也会觉得有些对不住它。我本是它的祭司,应当一心一意为它考虑。”
重六歪着头看着槐树,笑道,“东家你已经是个很护崽子的老父亲了。”
“父亲就罢了,能不能不要加那个老字?”祝鹤澜不满道。
重六哈哈笑着,继续道,“小槐也不是很想长大。更多的恐怕还是嘴馋吧。”
祝鹤澜略略惊奇地看着重六。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除了他以外的人和槐树产生如此强的共情。
或许是因为原本六儿共情能力就比一般人要强,只是听到故事就可以将自己代入到当时的情景中去。再加上他自愿为槐树喂血,于是竟与槐树建立了某种联系。
原本每棵幼崽都应当有一巫一祝,但是通过试炼的僮子严重不足,最后才变成每棵幼崽只有一个祭司的状况。现在看来,六儿竟很有潜力?
可能吗?在千年之后,竟然出现了可以一直陪伴他和槐树的人?
重六已经走到他面前,和他肩并肩站着,伸出手腕来,“东家,把我的血也给它一些吧,能多吃一口是一口。””……你确定吗?”
“确定啊,我血可香了,每次跟朱乙住一屋,蚊子不咬他就盯着我一个人咬。”
祝鹤澜目光温柔地望着他的跑堂,取出别在腰间的弯月形匕首,将自己的手掌心划破,而后将匕首递给重六。
重六也如法照办。两人同时伸出手,血顺着掌心流下,淌在树根纵横的地面上。许多条细细的树藤立时缠绕过来,绕着他们的手臂、手腕、每一根手指。树梢在伤口附近吮吸着血液,竟不知不觉将两个人的手越拉越近。
最后,两人的手被绑在一起,手指手背紧紧贴着。
重六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槐树是不是故意的。祝鹤澜却低笑着,“看来槐树真的很喜欢你,怕你跑了。”
重六瞟了掌柜一眼,轻声问,“只有槐树喜欢我吗?”
他声音太轻,祝鹤澜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重六慌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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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鹤澜和重六架着马车、缘初则骑着他自己的马,三人一道出了城。缘初有他自己抄近路的方法,三人便约在苔陇镇附近的重明城相见,而后便分开行动。
掌柜和重六寻了一条偏僻无人的小路,打开了近路一路疾行。
重六拿起腰间的葫芦刚要喝,手却忽然被掌柜按住了。
“六儿,我在想,你的茶可以停几日。”
重六啊了一声,“可是停了的话,我不就要变成怪物了吗?!”
祝鹤澜的手并未松开,而是将重六手里的葫芦取走,将他的掌心翻开,将自己的手放在重六的掌心上,轻轻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