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投影着两人的身影,月余来首度摘下脚镣的江赫然,右手腕上多了一副手铐,镣铐的另一端卡在樊天的手腕上。
亦步亦趋跟随在江赫然身后的男人,像道甩不脱的影子,成为了追随着江赫然的影子。
这样也好,江赫然想:至少发生冲突挣动起来时,不至于只有他一人手骨脱臼。
星星是看不到了,江赫然将视线从窗外投注在樊天的身上。
热切的,充满爱意的目光,亦如先前。
他的阶下囚没与他发生冲突,而是弯起眼角笑了笑,心情很好的说道:“回去吧。”
所有的平和都是表象。
江赫然的心情当然好,樊天在他自甘回到地下室的那晚,如他所愿,放出了鹤井与凯恩。
伪作幕后主使的江赫然再三对鹤井做出的警告。一向将江赫然奉为首位的副手,保持缄默,在当夜与凯恩被押送至异国疗养,非召不得回还。
江赫然弥补了对亲友的亏欠,再无后顾之忧。
铺垫够了,戏做足了,该终场了。
墙上的钟表一针一格的走动着,秋冬的白天总是短暂的,这个时间太阳落下了吗?还是已经黑透了。
樊天在干嘛呢?应该快要回来了吧。
江赫然从床上坐起,铁索在地上盘成团绕的圈套,他似没看到般一脚踩入圈套,被锁链牵绊,向着柜子的锐角摔了下去。
樊天回到家中,推开地下室房门时,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江赫然。
即使在外,也会因为思念不时查看实时监控的樊天,在飞车回来的十几分钟前,就已经看到了这个画面。
绊倒江赫然的铁链卷在江赫然的脚上,像条阴冷噬主的蛇,倒地的人维持着跌倒的姿势,像具安静的死尸。
他的心跳又不听使唤了,那种江赫然想让樊天也体味一下的撕心裂肺的感觉,他已经不止一次的感受过了。
噩梦重临不过如此了。
樊天静立在门口,好像只要多等一会儿,就可以等到梦境的苏醒。
樊天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这次的噩梦场景,无法逃离。
他没醒,失序的理智却清醒了些。扑上前,惶惶地抱起江赫然。
樊天轻吻着江赫然额角的伤处,不受控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在江赫然的眼睑上,蜿蜒出的水痕,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的泪。
怀里的人只是晕倒,樊天慌张到失去判断能力,曾经无情无感的一颗心,悲痛到难以附加。
“别吓我。”他真的怕了,“江赫然,你醒醒,别不要我。”
江赫然在被搂抱的窒息感中醒了过来。
樊天在梦游吗?江赫然意识恍惚的想,否则这个薄情的男人,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因为怕失去他而哭到哽咽。
江赫然被潮湿的眼泪沾染,心脏莫名酸涩的钝痛了一下。他沉下思绪,在确认匆忙回来的樊天身上带着通信的手机之后,勾住了樊天的背,呼吸中止了半分钟。
这一摔本是他原定的戏码,只不过最开始该被重创的应该只有他的肚子。
这一摔本该是假摔,好让他在目标惊慌失措,毫无防备之时完成他的杀青。
近来不时会发作的眩晕感使跌倒成了假戏真做,固定在地上的桌角磕向他的小腹,但他本可以避开伤及头部的撞击。
那一刻,他任由自己坠落,抛下求生欲与他波澜不平的人生。
再也没什么值得他惦念的了,不是么?
“赫然……”曾经他生命中的重中之重忽然慌声,“你怎么流血了,你还伤到哪了?”
被深色裤子遮掩的血迹,在江赫然被抱回床上之后,暴露在床单上。
从苏醒起就感受到这种异样感的江赫然勾起嘴角,抓着樊天的掌心覆在自己阵痛的小腹上,缓缓道:“可能是你射进我肚子里的脏东西流出来了吧。”
樊天总是不带情绪的冷着张脸,可此时男人的面无表情全因情绪过激,而失去表达情绪的能力,那只手覆在江赫然小腹上的手像被火炭烫到般不住地颤抖,却又不肯拿开分毫,“什么意思?”
樊天从对方的反应上有了猜测,江赫然充满恶意地逼他认下猜测,“先前就想过生一个有你我血脉的孩子,不摔这一下我也不能确认——樊天,我这算不算梦想成真啊?”
那是在一切被翻覆的前一晚,处在高受孕排卵期的江赫然与他纵性的缠绵,在无套的性行为中,自甘被内射,用还喘息不稳的语气玩笑般的说,自己会怀孕的,让他负责。
而被称为“脏东西”的孩子,不论是在那晚孕育出的,还是在过后的强迫下怀有的,降生都以不再受到期待。
樊天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心机深沉的男人对于阴谋有种本能的直觉,他逃避直视心爱的人的内心,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故意摔倒的。”
江赫然不可置否。
“你……一直都没原谅我。”
假意的泡影接连破碎,修复感情的沙漏碎成一地的散沙。
江赫然静默着凝望了樊天许久,与樊天对视了许久,他说:“再抱一下吧。”
对他言听计从的男人垂眸,被眼睫遮挡住的碧色眼瞳里盛着数不尽的悲切,也映出从旁闪过的一抹黑色的冷芒。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双刃匕首,如其物主一样,冷硬锐利,在两人拥抱的瞬间,决绝的从背后刺进了樊天左边的胸腔。
那是心脏所在的位置。
第32章 你后悔吗
刀刃刺入樊天的背后,温热的血与生命一起流逝。
江赫然迎着头顶的光源举起满是猩红的手,弯起的嘴角逐渐平直,不悲不喜。
樊天箍着他的手臂逐渐收紧,将头埋在他的颈侧,蹭了蹭,像是梦游时和江赫然诉说伤痛那样,用肢体语言无声的撒娇。
仿佛只要江赫然给他吹吹,就不疼了。
江赫然想杀他,承诺过任何事都可以依对方的樊天没想躲。
他不会再刻意欺骗江赫然了,他怎么能不遂江赫然的心意呢?
刺入他身体里的匕首冰冷冰冷的,怎么都暖不过来,冻僵了他的脏腑,跳动的心脏还在回光返照般因为江赫然的存在而炙热着。
以猎取他人性命谋生的杀手,在致命一击过后,难得耐心的守在现场,等待见证猎物失去最后的声息。
“猎物”在动,迟钝而艰难的在自身的衣服口袋里摸索着什么。
是在掏枪么?江赫然合理的猜测,却并未阻止。
樊天摊开手,掌心里放着禁锢着江赫然的脚镣的钥匙。
樊天似乎想说什么,话又被涌上喉间的血堵了回去。
他想说:他先前就想好了,会亲手帮他打开锁链,他也不想锁着江赫然,他想和江赫然好好相处。
他想说:被心爱的人欺骗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他真的知道错了,原谅他好不好。
他想说:你的肚子还疼不疼,以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再伤害自身了。
樊天始终没抬眼看江赫然,他怕多看江赫然一眼就舍不得放手了。
什么是爱?爱是飞蛾扑火,即使知道对方手中握着刀刃,依然会迎着刀刃抱上去。
樊天唤着江赫然的名字,缓缓阖眼,在死亡的迎接下,倒在了他渴望的怀抱里。
江赫然如往常那般在樊天的头顶摸了摸,他忽略掉空气里的血腥,忽略到眼前的血色,冷静过头的理智好像陡然转圜回了先前——夕阳的清光透过彩绘玻璃,落下斑斓的影,梦游时的樊天安静的睡在他胸口,那一瞬仿佛就是永恒。
“咔哒”的开锁声过后,“紧咬”住他不松口的链条终于不再尾随在他的身后。
冤仇得报,心底释然,江赫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那是种不正常的松懈感,像是他周身的每个零部件都没了支撑,躯体成为空壳,散架的空壳。
他似一具上了发条按照程序运作的机器,弦至尽头,等不到下一个运作指令,于是随本心熄火。
江赫然摸向樊天的腰间,想要寻找一把带着子弹的枪。
他顿了顿,先拿到的是樊天的手机。
江赫然原本是要用手机求援的,但他已经得到了枷锁的钥匙。
囚禁他的人,用尽最后的力气,亲手将自由交到了他的手上。
手机震动着,屏幕微微发着光,跳出的每日备忘信息提示着:回家。
机身还留有物主的体温,江赫然抬眼看向那个还有体温与呼吸的男人。
樊天不应该还有呼吸。
以杀戮为生的人似乎意识到什么似的,在男人的身上查探了片刻。
“你这里原来真的没有心啊。”
本该中刀的心脏,正在右侧胸腔微弱地跳动着。
是因为心位偏移了正常的位置,才连情感与心动都慢常人一拍么?
江赫然不记仇,但他记恩。
仇恨被刀锋割裂后消弭,他突然想到了那次坠楼时,拉住他的手。
如果一切结局在那个时刻该多好,他带着满腔爱意永远被蒙在鼓里,作为为他织梦的报答,还主谋一个心安理得的坐享其成。
多好啊。
“你后悔了吗?”
救他,爱他,信他,江赫然温声地问,“樊天,你后悔吗?”
当时他所爱的人多此一举的向他伸出援手,江赫然决定回报这份恩情。
至少其中怡然欢悲,他都曾不计得失的感受过。
信他,爱他,救他,走着颠倒剧情的江赫然不曾后悔。
失去求生欲的江赫然仿佛即将赶来的救护人来救援的是他一般,空档的心弦有了新的运行指令。
他摸了摸在有自杀想法时轻微阵痛,这会儿又缓和下来的小腹。
他真的怀有了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生命。
“你也不想死么?”
临踏出房间前,江赫然回身看了倒在床上的男人一眼,像是在记住什么,又像是在忘却什么。
“好梦。”他说。
江赫然重新站在外面的世界。
天原来已经这么冷了。
寒风拂面,吹去江赫然眼中的热意,他仰头望天。
今晚的星空真的很亮。
第33章 诅咒
鹤井身上的石膏绷带全部拆除那天,静养的庄园门口迎来了一位稀客。
来人身形高挑,被黑色的长款风衣衬出几分单薄的萧瑟,低声说:“现在有力气跟我算账了吗?”
侍弄盆栽的鹤井用手帕擦去手上的泥土,看也没看来人,“我上辈子真是欠你的。”
花盆里是一株养在温室里的白玫瑰,正不合时节的盛放着。
凯恩已经在一周前平安归家,对江赫然的怨恨在听到鹤井下属那传来的樊天中刀垂危的消息,以及樊天的眼线撤离后,明白了首领的苦心。
并未被骗过的鹤井只是看穿一切的说了句:“他总是该放下的,放不下。”
对樊天的偏爱是,为护他们周全的妥协受控也是。
江赫然抿了下嘴角的烟,没有点燃。
对方把玩着打火机的手指瘦削到有种易折的脆弱感,鹤井忍不住数落他,“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江赫然漫不经心道:“我怀孕了。”
倒茶的鹤井愣在了当场。
江赫然并不喜欢开玩笑,也不可能从他的口中说出这样的玩笑。
红茶漫出杯口,江赫然伸手扶了一下茶壶。
“两个月前的事了。”
鹤井毫不怀疑江赫然男性的身份,这样的话从江赫然嘴里说出,他又无条件的相信这是实情。
鹤井眉头紧锁,“他的?”
江赫然垂眸默然。
“打掉啊。”
“我想留着。”
鹤井气得想掀桌,“你真是疯了。”
江赫然抚摸着平坦的腹部,缓声道:“这不是他的孩子,是我的。”
一个由他孕育出的有着他骨血的生命,依附着他一点点生长,彼此之间有着最紧密的羁绊——纯粹无杂质的情感,太令江赫然向往了。
江赫然也曾在鹤井询问他与樊天感情时说过类似的话:只要对他有真心就可以,不求山盟海誓,心中有他就够了——近乎卑微。
冷静下来的鹤井看着江赫然的眼睛,问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江赫然诧异的眼神已然说明了一切。
鹤井待江赫然一直都是无条件的好,然而无条件的好也是有出发点的,“我喜欢了你好多年。”
“你早该告诉我。”
“说了有用么?”
鹤井不是没暗示过,但凡江赫然对他有半点回应,他都不会止步于此。
他有多羡慕樊天,甚至羡慕着凯恩,如果他有那么一双绿色的眼睛,江赫然还会多看他几眼。
先前的葬礼上,江赫然与权谋者的教子埃里森说起他的婚姻,“天父见证,我们甚至没有交换对戒,更没有说‘我愿意’……你不妨亲自去下边问问你的教父,他是否愿意。”
在边上的鹤井轻轻动了下嘴角,心中默声:我愿意。
然而就算将心意讲得再明了也无用,真心能换来真心相待,却换不来真心相爱。
鹤井对江赫然的爱慕更多的是一种欣赏,既不狂热,也不过火,他是个聪明人,持着一颗四平八稳的心,平和的爱慕着被他看进眼里的人。
可在看到他敬重欣赏的人,因错付的感情被伤得这么深,鹤井又怨怼自己的想着,如果他多些誓不罢休,多些势在必得,又会不会有一个更善终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