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黎只听进去了前半句,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干脆没再理会沐央,直接抬步向奈何桥而去,步履翩移间缩地成寸,倏然,身影便到了远处,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亡灵堆里。
沐央反应慢半拍,没来得及拦住浮黎,只能徒劳地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像只跟妈妈走丢的无辜小鸡崽。
“请问,你有见过一个矮矮的小孩吗?”
“请问,脸圆圆的,矮矮胖胖的小孩见过吗?”
“请问,见过一个只有一颗虎牙的小孩吗?鼻梁左侧有颗小痣的。”
“请问……”
浮黎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明知道希望渺茫,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座往生桥。
奈何桥上除了亡灵,就剩下沿桥摆摊的孟婆们。矮小的竹几子上架着一锅锅颜色古怪的汤,分明没有烧火,却一直冒着温吞的热气。
浮黎从桥头的孟婆一号,一路问到桥尾的孟婆九十七号,沿途拒绝了无数次‘小伙子要不要来碗汤啊?’的盛邀,嗓子都快冒烟了,还是没有问出关于傻宝的哪怕一丁点下落。
看来傻宝确实没来过这里。
对于浮黎来说,其实不算个坏消息。精怪也并非不能来投胎,只是大多数精怪都是苦修上来的,从灵智初开到修为大成,好不容易不用随时随地担心被别的妖怪吃掉了,哪里会舍得抛弃原型,投胎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呢?
浮黎没能在奈何桥上找到傻宝,也就意味着傻宝还没傻到重新做人的地步,还是很值得拍掌庆贺的嘛!
至于身死道消这个可能性,浮黎没想过,也不敢想。
两手空空地去,两手空空地回,浮黎也没心思继续去观赏剩下的三绝景了,揪着沐央的后领子,不顾他试图反抗的惊恐神色,再次缩地成寸,直接回了总部大楼。
或许是刚来总部水土不服的缘故,浮黎总觉得胸腔闷闷的,抛下干呕不止的沐央,回到房间,一头栽倒在床褥上。
天上挂着一弯月,半隐半现地躲在云层后头。本该莹润的月边长出了一层白毛,像是被蒙着水汽的镜子照过一样,整片竹林都雾蒙蒙的。
一条弯弯扭扭的青石小径从浮黎脚下,一路延伸到竹林深处。
偌大的林子里只能瞧见这一条小路,既像是勾引,又像是警告。
自从梦回了君山与三宝告别后,浮黎就再也没做过梦了。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来到了梦境中,于是没有什么顾虑,直接走进了竹林。
免费的游山玩水,不进是猪!
沿着小径向内走,不多时,居然就到头了。浮黎四下打量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兴致索然地准备离开。
然而,在目光扫到一处地方的时候,却瞬间顿住了身形。
那里垒着一堆黄土,有些高,土堆后面的人只能露出半个冠子。浮黎凝视着冠上的亮红宝珠,无意识地走近,在看清那人全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惊叫出声:“彧清?!”
那人身着一袭白衣,五官如同刀削斧刻,俊美到令人心惊。双眼却又如墨烟点翠,中和了整体的凌厉,为他更添几分疏离的仙雅。
但古怪的是,向来一丝不苟的男人此刻却蹲在地上,任凭白袍下摆沾染黄褐的土渍,像是得了失心疯。
真不怪浮黎这么想,真的很像失心疯呀!听听他说的:“埋了埋了,都埋了……”
“埋什么啊,都不理理我的。”浮黎嘟哝了一句,走到坑边,想看看什么东西比他还吸引人。
坑里那东西已经埋掉大部分了,只有两根粗木棍露在外头,浮黎乍一看觉得有些不对,再定睛细瞧——原来不是木棍,这分明是两条腿啊!
杀人,抛尸,处理凶杀现场,掩藏犯罪证据?
无数念头闪过,浮黎蹲下,问:“我可以看看埋的是谁吗?”
彧清还在嘀咕,拿指头不停刨土,却没有拦住浮黎伸向土堆的手。
于是浮黎找到了土层笼起的位置,估摸着是五官,三两下拨开了上面的土。
结果才看了一眼——
就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这胖嘟嘟的肉脸,这绸扇似的睫毛,还有这鼻梁左侧的小痣……这分明是傻宝啊!
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浮黎踉跄着,绕到土堆另一侧的石碑前一看,顿时觉得神生无比操蛋。
只见石碑上赫然是几个笔走龙蛇的大字——我那蠢狗弟弟傻宝的土坯子。
“呼——”浮黎倏然睁眼,撑起身,惊疑不定地深喘几口大气,一时间冷汗涔涔。
他望向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想到自己竟然睡了一整晚,还做了一整晚诡异的噩梦,就有种荒谬的不真实感。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令这种不真实感越发强烈了。
因为在敲门声响起后,浮黎居然看到埋弟机从梦里跑了出来,正侧立在门口,手上端着一只碗,笑意盈盈地瞧他。
第37章 浮黎的男人
“你你你……”浮黎惊疑不定地看着男人走近, 一紧张, 舌头就开始打结。
男人把碗放在床头柜上,直起身子,霎时, 高大的身躯就投下一片堪称恐怖的阴影。
而阴影下的浮黎显得弱小, 可怜,又无助。
“一时间没找着衣服,只能暂借了你的穿。”男人嗓音低沉, 像天上的闷雷,在浮黎头顶沉沉响起。
浮黎心尖一颤,目光不可控地就顺着男人的小腿肚子往上飘。
飘到了笔直修长的大腿, 飘到了腿间非礼勿视的那处, 又飘到了被不合身衣服掐出的悍利腰线,和视觉冲击力极强的八块腹肌轮廓……
浮黎不敢飘了。
他吸了吸鼻子,好虚啊。
不仅虚,还羡慕,羡慕死了。
浮黎克制地收回视线,终于意识到男人的身份成疑,于是立马仰起脸, 目光灼灼地逼视男人, 冷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以为变成这副模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浮黎往日呵斥灵侍都是这副表情,一旦他摆出生人勿近的模样,那些个灵侍就会呼啦啦跪倒一片, 半天都不敢抬头。
所以他坚信这个样子真的很能唬人。哼,这个男人绝对怕死他了。
啧,跟炸毛的大猫似的。
男人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抹极强的占有欲,却又马上收敛,摆出一副受伤的面孔,委屈道:“是我呀,夫泥……”
夫泥?!
听到这烫嘴的称呼,浮黎先是一愣,几乎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强压惊喜地问:“傻宝?”
傻宝‘嗯’了一声,视线在那两条没穿裤子还瞎晃悠的细白大长腿上停留片刻,顿了顿,还是从床尾拿过裤子,说:“天气凉了,穿上吧。”
浮黎一边愣愣照做,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男人,完全没搞懂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彧清呢?彧清怎么变成傻宝了昂?
穿好裤子,又罩上一件针织外套,浮黎终于从先前的狂喜中冷静下来,稍加思索,便发现了诸多不正常的地方。
他跨下床,站到傻宝跟前,却发现自己只能平视眼前人的下巴,傻宝居然都比他高出一个头了。
……身高就第一个不正常。
于是浮黎计上心来,眼里满含关切,拉着男人坐到床沿:“你是怎么从量劫下逃生的?你知道吗?我快吓死啦,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可是寝食难安,茶饭不思的啊。”
看着浮黎清纯不做作的演技,傻宝微微一笑,像是没有丝毫防备地回道:
“当日我被劫雷所劈,意识朦胧间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吸力,我本来也以为自己要就此消散了。可没想到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被吸到了一片巨大空旷的红色空间里。左右找不到出口,我干脆就在里面修补受损的元神了,就这么一直待到今天。”
浮黎恍然地‘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那你今天是怎么出来的?”
问完又觉得目的性太强,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你真是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出不来啊!”
“那片空间放我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神智,它似乎能感受到我的元神已经没有大碍,就直接开了个口子把我扔出来了。”傻宝坦然,端起瓷碗,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吹,送到浮黎嘴边,“问累了?吃点东西吧。”
碗口汩汩冒着温吞的热气,金色的蛋花和鲜红的火腿是天作之合,分明地嵌在饱满的白米粒里,粥面上头还撒着层翠绿的葱花,鲜香扑鼻。
但让浮黎在意的却不是这碗卖相很不错的粥,而是男人握着勺子的手。
浮黎舔了舔唇,有些纠结地盯着那几根贴满创口贴的手指,脑海中闪过一个猜想:“你的手……这碗粥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说完,轻轻碰了碰眼前骨节分明的手指。
傻宝的指头轻颤,不知道是不是疼的,摇摇头回道:“不碍事的浮黎,一点小伤而已。我别的也不会,只能给你做一碗粥,当作离开这么久的道歉啦。”
这张神似彧清的脸本就生地俊俏温雅,此时再配上一副乖顺的神情,简直就像个软绵绵的白面团子,叫人忍不住想捏,想抱在怀里狠狠揉搓一通。
浮黎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好脏,居然会怀疑傻宝的身份。
如此纯良的男人,分明就是进阶版的傻宝呀!
说起来,傻宝还是少年形貌那会儿,就跟彧清长得很像了,摆明了照着混元珠里彧清的模样变化的。那么长大后跟彧清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如此想来,所有的身份谜团似乎就迎刃而解了。
至于红色的空间……兴许是他们药精一族独有的神通,只有在族中弟子有危难的时候才会显出威力吧。
反正管它是什么呢,人回来就好。
思绪被傻宝为了做粥而受伤这个突发状况一打岔,浮黎心里最后那点隐隐的疑虑也不见了。
他从傻宝手中接过碗勺,说:“你手受伤了,我自己喝就好。”
傻宝从善如流地点头,也没有强行喂浮黎,就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浮黎喝粥。
粥和蛋花的口感绵软,火腿嚼劲十足,温粥入胃,很好地安抚了过于激烈的情绪。
浮黎实打实地被惊艳了一把,完全没想到傻宝第一次下厨能做得这么好,简直和他做糖丸的水平有得一拼了。
眼见傻宝只是静静看着他,却不说话,浮黎伸出舌头,舔去沾上唇角的粥粒,说:“粥很好喝,只是……下次别做了。我并非人类,无需进食,你为了做粥浪费如此多精血,已是对修行不利。”
傻宝闻言就笑了,侧边脸凹出一个甜丝丝的酒窝,似乎对浮黎的夸奖很是受用。
浮黎瞪了他一眼:“还笑。”
傻宝敛起神色,语气充满认真:“为你,值得的。”
“值个屁。”浮黎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马上又装作自己没骂过人的样子,秋后算账道:
“好,先不说粥。我就问一句,那天白玉门后边儿,你做什么要扑上来?我被劈一下会不会死不知道,可你被劈到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死定了!你可真是……”
浮黎想了半天,奈何匮乏的辞海里头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傻宝。说他冲动吧,不太对,说他蠢吧,也太伤人心了。
毕竟傻宝舍弃性命,还不是为了救他?
“知道了浮黎,我下次一定听话,再也不随便跟别人走,不私自做决定了。”傻宝垂下头,蔫巴巴地抠了抠创口贴的毛边。
高大俊俏的男人委屈起来,可实在太要人命啦。
浮黎顿时就舍不得苛责了,说到底还是他当时忌惮良多,没有保护好傻宝。如今天道自己作死,往日那些对头也没有诈尸,世间就再也没有能禁锢他的东西了。余生千万年,有他在一日,也定会竭力护傻宝周全。
傻就傻呗,他宠的!
不过傻宝这么一说,浮黎倒想起一件事儿来。
“那日在昆仑,是不是浩天推你下冰裂的?”
傻宝回忆了一下,似乎自己也有些不明白,迟疑道:“好像不是他,我是——被冰裂里的东西拉下去的。”
“冰裂里有东西?”浮黎皱眉,问,“你见到那东西长什么样了吗?”
“没有,那东西抓了我一把,很快就逃走了。”傻宝说,“但我在下落的时候,趁机拽下了它的一簇毛。很粗粝,颜色泛黄,夹杂着黑色细点,有点像是豹子。”
豹子……难道不是浩天?可浩天的所作所为实在很可疑啊。
浮黎烦躁地抓了一把床单,还是觉得浩天的嫌疑很大:“即便不是浩天推的,他把你带去冰裂就是图谋不轨。我不杀伯乐,伯乐却因我而死,恐怕他只是不想沾自己一手腥罢了。但要说他没有从中作梗,我是万万不信的。”
傻宝没有计较浮黎给人强按罪名的恶霸行径,反而堪称愉悦地笑了一下,扯开话题道:“浮黎近来学识精进不少。”
浮黎一愣,骄傲地仰起小下巴,道:“那是自然,我的世界里只有学习,连做梦都在疯狂学习。”
吹嘘了一把自己后,浮黎已经忘了刚才想说什么,干脆三两下喝尽粥,起身出门,准备带着傻宝去后勤部登记一下。
走出电梯门时,正好迎面撞上沐央。
还没来得及介绍,沐央就扬了扬手中的文件,熟稔地招呼道:“浮黎,傻宝!上午好啊。”说完,急冲冲地错身上了电梯。
浮黎眨了眨眼,扬起的手又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