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不知何时刮起了风,有微凉的细雨迎面扑来,在浮黎纤密的眼睫上蒙了一层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透过雨幕,浮黎似乎瞧见,宋青的魂魄回头望了一眼。
浮黎也跟着回过头。
闯入视线的,赫然是门上被雨水湿润后,越发鲜艳的红福。
沐央来冥界不是一两次了。下至三途河岸摆渡的船夫,上至阎罗殿口看门的牛头马面,和沐央见面时不能勾勾肩搭搭背,也至少能说上两句话,堪称社交鬼才。
于是浮黎就跟着沐央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阎罗殿的门口。
浮黎在晋阳分部就十分好学苦读,学习小学课本不说大成,也是卓有成效了!以致于养成了一个出门在外,看见字就想读的毛病。
于是在他看到阎罗殿侧门口摆着的巨大牌匾时,忍不住字正腔圆地朗声诵读出来:
“陈担生与狗不得入内……陈担生是谁?”
“咳咳咳。”沐央和侍立在殿门两侧的牛头马面都在同一时间咳嗽了起来。
浮黎:“???”
“咳,是这样的浮黎。”沐央拍了怕浮黎的肩膀,说,“要说这陈担生嘛,那就是另一个故事啦……我们先办正事儿,下次再说,下次再说啊。”
“哦。”浮黎挥开沐央的爪子,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啧,摆明儿了不想说,其实他也不是很感兴趣。
真的不是,真的没有很想听。
走进阎罗殿,殿内的陈设和人间帝王家的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将龙纹换成了谛听兽纹,涂嵌也不是以明黄为主,反而是玄黑色占据了主基调。
总的来说,还是很符合浮黎对于冥府的想象的。
而浮黎本来也信心满满,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威武霸气,长髯垂胸的冥君,就和人间年画上的一个样儿,光看相貌就能吓死一堆鬼。
可是……他揉了揉眼,有些难以接受。这个比傻宝还矮的矮冬瓜是怎么回事儿!
矮冬瓜冥君披着繁缛的朝服,跟个逃跑的土拨鼠似的就往浮黎方向来了,边跑边笑:“干得漂亮!不愧是修界的人,效率就是高啊哈哈哈!孤很满意哈哈哈!”
浮黎:“……”这冥君是个缺心眼儿吧。
沐央倒是见怪不怪,主动抱起冥君举高高,好让他能俯视一米八几的宋崇生。
“哈哈哈哈哈沐央你又来啦!好好好,再举高点!让孤想想,要怎么处罚这个蔑视冥界威严的臭东西才好!”矮冬瓜从朝服里探长脖子,这回不像土拨鼠了,像只被人吊住脖颈的王八。
不知道自己瞬间多了三个外号的冥君还在那碎碎念:“送去石磨地狱推磨盘?不行不行,最近那里来了一只艳鬼,从别的地狱跳槽过去的鬼都快把石磨挤爆了……送去油锅地狱烧火?嗯……也不太好,听说有些不务正事的鬼滥用职权卖炸串儿,可不能让你钻了空子……送去舂臼地狱?可你这细胳膊腿捣舂没效率啊,这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么……”
直到沐央的手臂都开始发抖了,额头上冒出涔涔冷汗,矮冬瓜终于决定好把宋崇生打入哪个地狱了,大笑道:
“哈哈哈哈哈我想好了!就罚你去牛坑地狱!让你放牛铲屎哈哈哈哈!臭死你略略略!”
对于矮冬瓜的动辄大笑,在短短时间内,浮黎已经能够适应良好了,便很淡定地表示自己要回去了。
“不行,你们还不能走!”矮冬瓜被沐央放到了地上,不得已仰起脸,凶悍地瞪着浮黎,“你们要陪我去牛坑地狱,看我亲自把这个臭东西打下去!”
浮黎养过小孩,不代表他喜欢小孩。尤其是这种骄纵蛮横的小孩,他恨不得送过去一个脑瓜动感三连拍。于是勾了勾唇角,准备无情拒绝。
袖角却被一只手扯了一下,沐央似乎没发现浮黎的不悦,说:“好啊!我还没去过十八层地狱呢,不知道那里的鬼好不好相处。听说能去十八层地狱执勤的鬼各个都是社会鬼,厉害得很!”
得,社交鬼才病又犯了。
第一次执行任务,浮黎实在不好给人一个玩忽职守的印象,只能冷着脸跟在矮冬瓜后头,一层又一层地狱地往里走。
没错,就是往里走,而不是往下降。因为十八层地狱的‘层’代表的压根不是层数,而是行刑的时间!
第一狱以人间五十年为一日,第二狱以人间一百年为一日,其后每深入一层,刑期便增加一倍。以此类推,越往里的地狱,罪鬼服刑期越长。
而牛坑地狱,位处十八层地狱的第十层,这是一层为动物伸冤的地狱。如果罪鬼生前做过虐待动物的行为,那么就会被打入牛坑地狱,每日遭受牛角顶撞、牛蹄踩踏,直到全身都烂成血泥。
而鬼魂的重塑能力很好,牛吃草的间隙便能恢复,恢复后又会重新遭受踩踏。
周而复始,苦不堪言。
对于牛坑地狱的罪鬼来说,肯定是死去活来的。可了解完牛坑地狱的机制后,浮黎私以为把宋崇生打入这里,简直和度假没区别啊!
瞧瞧这些牛,如果把这里的一天算作二十四小时,那么至少有二十三点五个小时,这些牛是在工作的,还有半个小时才是吃喝拉撒。宋崇生只要管好这半个小时就够了,多清闲。
不给牛颁个劳模奖,浮黎都为它们抱不平。
“哈哈哈哈抢魂魄的臭东西,下去吧你!”冥君小手一挥,就把宋崇生推到了牛坑地狱的草垛里头,拍手笑道,“哈哈哈正中靶心,完美!回府去咯哈哈哈!”
沐央看到了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又和狱卒交换了一下联系方式,也心满意足,侧过头想对浮黎说带他去别的地方看看。
然而他张了张嘴,还没把话说出口,就发现刚才还在身边站着的浮黎,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人呢?
沐央纳闷了,大喊:“浮黎——你跑去哪里啦——浮黎——”
“别喊了,我在这儿呢。”
沐央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心头一喜,顺着声音来处望去,却惊愕地发现,那声音竟然是从牛坑地狱底下传上来的!
夭寿啦!部门英雄浮小黎,修界之光浮小黎!掉下十八层地狱啦!
第36章 小攻归来
牛坑地狱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陨石坑, 坑壁几乎是垂直的, 里面又深又黑,还夹杂着难以分辨的怪味。站在坑底的浮黎倒没有沐央想象的那般处境危难,因为他不是被人推下去的, 而是——自己跳下去的。
原因无他, 只是远远地瞅见了一个熟面孔,想过来打声招呼。
“宋铭?”浮黎走进那人,看到他被牛蹄踩得肠穿肚烂的模样, 略带讥诮地说,“你怎么下来了。难不成柯几还有这等胆量,直接将你杀了?”
宋铭却好像没有看到浮黎一样, 不断地朝着空气挥舞手臂, 嘴里胡言乱语的。一下子说‘狗,好多狗,狗来索命了!!’,一下子喊‘牛啊!牛踩我,好痛啊!好痛啊!!’。
一边哭喊,一边在地上打滚,血液和内脏流了一地。
“您好, 牛坑地狱218号技师为您服务, 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一名胸前别着枚号码牌的狱卒走到浮黎身边, 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心知浮黎并非前来服役或受刑的。
于是凑近脑袋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快速道, “本地狱提供挤奶服务,多种口味随心挑。还附赠免费加工,送货上门,请问您要来几斤?”
浮黎:“???”
原来不止油锅地狱有副业,连牛坑地狱也有的吗?你们冥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改行做农家乐了吗?
浮黎摇头谢绝,指着被牛蹄踢回牛群的宋铭,问:“这人是怎么死的?”
原来不是买牛奶的啊……218号技师有点小失望。但他在地狱待了快一千年,除了十殿阎王,还真就没见过有人能主动跳下地狱且不被煞气灼伤的!眼前这人眉眼精致冷艳,脸色却轻描淡写,显然很是游刃有余啊!是个大佬,他惹不起!
于是218迅速翻了翻罪鬼登记册,端正态度回道:“册中记载,此人死于今年九月初八,死因系狱中自杀。自从他来到牛坑后,就一直将狗挂在嘴边,或许正是生前虐狗太多,死后才要入牛坑,受他人所受之苦,承他人所承之痛吧。”
218这么一说,浮黎就了然了。
看样子并非柯几气不过,跑去监狱里咬死了宋铭,而是自从狗头人的梦境后,宋铭就陷入了变成狗与被狗撕咬的魔障中,每分每秒都肝胆欲裂,惊恐欲绝,早已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显然,宋铭是承受不住梦魇的压力,在狱中选择了自我了断。
嗯……人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生前事,身后明,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这种人实在不值得同情。
最后看了眼已经被踩成血泥的宋铭,浮黎漠然地收回视线,足尖轻踏,御风而上,飘然跃出牛坑,端的是一派与阴森地狱不符的凌然仙姿。
结果才刚踩到地面,就被两只手拽住了衣服。
沐央像抽陀螺似的,把浮黎扯得团团转,口中急道:“我看看我看看,没事吧你?哎呦,没受伤就好,刚才吓死我了!你怎么就跳下去了啊!”
如果说是去看望‘老朋友’,凭借沐央这不输吉光的bb机性子,指定会问个究竟。浮黎怕极了十万个为什么成精,便敷衍道:“没事,就是下去看看风景。”
沐央‘哦’了一声,又说:“哎呀,地狱里头的风景有什么好看的,黑黢黢的一片,闻着都是血味儿,臭得很。依我看啊,冥界也就四大风景名胜还算入得了眼,血原沙华,三途烟波,琼楼望乡,石桥桃花,都是男鬼女鬼们约会的好地方!特别是那最后一景,万里无垠一株桃,美死啦!”
沐央说得兴起,当即一巴掌拍到自己腿上,拉着浮黎就往外走:“走走走,我带你去瞧瞧,改明儿你自己带人来的时候,也不至于找不到路。”
浮黎被迫趿拉着步子,好无奈地朝天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甚至错觉有一缕白烟飘出了天灵盖。
他真的没有兴趣去约会圣地踩点啊!这是属于鬼魂的浪漫,他好好一个神仙,实在无福消受。
再说了,想他浮黎月白风清,皓质惊鸿,松下问酒,人间太岁……就是死,就是从这牛坑地狱跳下去,也绝不可能会带什么人去约会圣地看风景的!
但不得不承认,传闻中的‘冥界四绝’确实有称绝的资本。
单说石桥桃花,名字并不如何风雅,却叫浮黎眼前一亮。少说也有十丈宽的奈何桥横亘在河面上,湍急的忘川河水自底下淌过,澄黄的水柱拍打着青石,如珠落玉盘,鸣吟清脆。
放眼望去,脚下的万里漠原都是一片枯黑的焦土。而忘川河岸,奈何桥头,却立着一株极盛的桃花。
亡灵过路,桃花瓣儿便三两飘落至肩头。携着花香,他们从桥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最后没入代表往生的光晕中。
今生沾了花香,来世变得漂亮。
连投胎都能浪漫到爆炸。
浮黎站在桃树下,拈起一片花瓣揉碎了,淡粉色的汁儿粘在了冷白的指尖。他望向灰茫的桥面,问道:“宋青也在上面吗?”
沐央说:“应该还没有吧,最近冥界不是人口膨胀吗?一般的亡魂都是去转轮殿裁决善恶后,再重新恢复神智去摇号,运气好的话就能去投胎,运气不好的就继续等呗。”
浮黎随手把花汁儿擦在了衣角,任白衣染上一抹艳色,略带好奇地问:“那宋青和宋崇生都在冥界,不就可以做一对苦命鸭子了?”
“鸭子?什么鸭子?你想说的该不会是……苦命鸳鸯吧?”
浮黎点了点头,给了沐央一个疑惑的眼神。鸭子和鸳鸯有什么不同吗?在他看来,都长得差不多呀,而且鸳鸯吃不得,鸭子还能吃呢。
沐央佩服,觉得神兽的遣词造句还真和别的妖艳货色不同,摆手说:“不可能的,冥君不是傻子。宋崇生被打入牛坑地狱服役,没个几百年出不来。而冥界无罪的鬼也不能私自进入十八层地狱,他们没办法相见的。”
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宋崇生是付丧神,因丧气而存在,也因丧气而消亡。城郊贫民区那里马上就要翻新重造,宋崇生恐怕活不久了。”
听完沐央的话,浮黎破天荒地沉默了,心口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发表完长篇感言,沐央最后老气横秋地感叹了一句:“唉——所以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在还活着的时候,不肯把心意说出来,等到人都死了才说?晚了!哪里是人人都有下辈子的啊。”
耳畔回荡着沐央顿挫的感慨,浮黎低头,看向染上桃花汁儿的衣角,忽然就想起了一段不知道在哪儿听过的话:
有些人总把情绪藏得太好,包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锦囊。因为他们知道,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暴露,也会让自己和自己的他陷入万劫不复。
这些人心中有磅礴的野心,在面对在乎的人时,却成了胆小鬼。
宋崇生如是,宋青亦如是。
浮黎心间一动,像是有什么薄而透明的东西被骤然戳破了。
天地豁然开朗。
望着奈何桥头徘徊的亡灵,浮黎问说:“每一个人死了,都会经过奈何桥吗?”
“是啊,忘川河畔亦忘川,奈何桥头空奈何。只要没有魂飞魄散,都是要过的。”沐央说完,捂住嘴窃喜,“哎呀,没想到我也挺有文化的嘛,让臭鱼看到,还敢嘲笑我读书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