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打开卷轴,果真满是签名,又听向晏在耳边问:“我要你的身体换这万民书,你可愿意?”人偶犹豫再三,闭上眼。
“你来吧。”
“这么决绝,又不是借了不还。”其实向晏是打算一会儿再去找他的人偶的,就算找不到,也可以问晴远再要一个,并不是非要夺人所好的。可如今他就是想要挫挫眼前人的锐气。
向晏出手离魂,忽而一惊:“怎么没有魂魄?”他附在人偶身上,感到后颈痒痒的,伸手挠了挠,摸出一张人形符咒,拆开一看,不甚明白。
回到行会时,临姜已附在从前的身上。向晏欣喜若狂,扑了上去,直道:“好看好看。”
他又发现一旁有个人偶默默不言,赶忙补道:“风渚也不错,到时候我找玉引给你我弄一双木甲臂,我们就能再如从前一样一同做木甲了。”
临姜问:“你怎么拿了这人偶回来。”向晏无奈道:“我把王府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我的人偶,就把他的拿来了。说来奇怪,他那人偶里居然没有魂魄。晴远,你知道这小符人是做什么用的吗?”
“跟随符。”
“跟随符?”
“让无魂的人偶服从主人的符咒。”
向晏纳罕道:“殿下家中有那么多木甲听命于他,为何还要这么一个没有魂魄的服侍。”晴远问:“你还不知道这人偶的秘密?”向晏摇头回望,冷不及防地耳朵给捏了一下。
“哎……你偷袭我。”向晏害羞掩耳,却发现临姜风渚都以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他走到一旁镜前,忽然整个人都呆滞了。
晴远道:“跟随符要养,主人投入越多关爱,人偶就越有灵性。养得差的几年说不出话,养得好的能为之赴汤蹈火。”
此时,向晏耳边回响起人偶的那席话:“每次下雨天,他都会把伞让给我,自己淋得湿透。我出门他都会嘱咐我,不要在外人面前露出真面目。他总是轻声细语说我笨,再手把手教我……”
京城一间客栈二楼,一扇窗微微挑开,一老一少侧目望向天牢。
一个飞爪丢出,老者道:“走。”谁知年轻人一把拉住他道:“二少爷,再检查一遍。”
老者推了年轻人一把,道:“元离,你不是魏阳第一剑客嘛,婆婆妈妈做什么。”他拍了拍对方胸脯道:“我这人偶结实得很,不怕!”
元离道:“二少爷自己不去,当然说得轻巧。我这单枪匹马,劫的可是天牢啊……”向喻道:“是你说你的身体不行,去了拖后腿我才不去的,你如今——”
一声鸡鸣。
元离道:“呀,天亮了。”向喻说:“才刚亮,走。”元离推脱道:“可这光天化日的……”向喻气道:“喔,你故意给我磨蹭的是吧。”
这时楼下有人击鼓鸣冤。向喻探头一看,奇怪道:“那不是我们家那人偶吗?他居然也来京城了。”
一官差打着哈欠走出,人偶立即上前呈了一幅卷轴。官差瞧也不瞧,指了指鼓边的册子让他去登记,而后人偶就到门前跪下了。
不久天亮透了,又来了一些人击鼓,都在门前跪下,没有一人被接见。
次日午夜,向喻打开窗,又抛出了飞爪。昨日的人偶还在门前跪着。
元离道:“二少爷,这时候还早,要不再睡两个时辰?”向喻道:“白天你怕人,夜里你犯困。你不去算了,我去。”说罢施法换回了身体。元离忙抱住他道:“哈哈少爷,别啊,你那三脚猫功夫……”
“可恶,怎么半夜也有人击鼓。”
二人探头张望。鼓声停止,有官差出来查看。元离指着那击鼓人,惊道:“那不是魏王吗?”向喻恍然道:“跪着的不是人偶,是我哥。”
他们赶到街头,见鹏鸟悬停在空中,不断有人顺绳梯爬下。几个官差出来查看,一见此景,匆忙关上大门。任外头人怎么敲,都不肯应门。
很快整个街道沸沸扬扬。
向晏恹恹道:“差大哥不是嫌这万民书不该一人呈上吗?万民书上签字者十万,来京师求见者上千,烦请大人出来相见。”他将万民书高举过头,用尽全力高喊:“怀王殿下因偃方沙盘一案入狱,如今受害的百姓已获救,恳请释放殿下。”
百姓们一涌而上,挤兑在门口,齐声喝道:“恳请释放殿下。”
向喻发了疯似的在人群中穿寻,可整个鹏鸟的人都下尽了,依旧不见那人踪影。街道两侧不断有新来的百姓围观,他不得不一遍一遍重新找寻。几个时辰后,鹏鸟又送来了一波人。这一下附近四五条街道都给堵上了。
约莫到了晌午,宫中终于差人来报,说天子有令,即刻释放怀王。临姜扶向晏站起,百姓欢呼不已。人流逐渐退散,三五成群找地方饮酒庆贺。
向喻神情沮丧,在人群中被左推右搡。突然,他脚底一空,失足跌倒,不巧倒入一人怀中。他回过头,见到一陌生的面庞,行礼道谢,正欲离开,那人却掣住他的胳膊。
“别拉我,我找人呢。”
“二少爷是找我吗?”
第072章 夜访 从小到大你都这样,让我心甘情愿为你去死
时庭发现自己躺在向晏床上,浑身包裹了纱布。他动了动手指,轻弹床头那瞌睡之人的脸颊。向晏惊起,仓皇之间,刻刀落地。
“殿下醒了啊。你受了很重的伤,体无完肤,须用纱布先包住。
你不要笑啊,我说的是真的。我们进天牢接你的时候,你浑身都给拆散了。那些官差对付人偶可有一套,将身体肢解成百来块,魂魄却能不散。”
“天牢吗……”时庭低喃自语,还以为自己又做了那个梦。
向晏道:“还好他们念在你是帝室之胄,没用那些低贱的刑罚。我们去时,看到其他的人偶,有的被泡在腐水里,有的被埋在虫坑中……”时庭连声咳嗽,问:“你存心恶心我吗?”
向晏嘻嘻笑,时庭瞧了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担心。他起身道:“京城是非之地,我们还是尽快离开。”
向晏边扶边劝:“不急嘛,我们又没劫天牢。我可是手奉万民书,身随两鹏鸟的百姓,把你背出来的。”一讲完,他感觉像是说了,你是我明媒正娶来的,不是私相奔就一般,有些害臊,赶忙补道:“再说天子亲自下令放了人,他就算反悔,也不会一时半会儿就找理由逮你回去。”
时庭道:“就算京城安全,我离开已有段时日,边境无主。”向晏说:“不是有通灵符吗?燕还已被我从地府带回,事情交代他去办就好了。你伤成这样,鹏鸟多颠簸。”
时庭道:“所以早些回去让晴远修啊。”向晏急道:“不行!我已经捎信给玉引,让他送木甲臂过来了……”
时庭噗嗤一笑:“主人这是要亲自出马?”
向晏推开窗道:“小喻风渚他们难得回来一趟,都开始整扫弃宅了。殿下不好让他们失望吧。”
见他一脸怀念,时庭暗自嗟叹:原来我只是你留在向家的借口。
向晏问:“殿下盯着我做什么?”时庭道:“我在想你这人偶不是玉引做的,是从家里拿的吧。”
“殿下这也能看出来。”向晏抚了抚脸道,“我去王府时,你这宝贝还不准我碰他,蒙了我老半天。”
时庭道:“是我嘱咐他不要让可疑的人给骗了。”向晏心想:才不是,那人偶认得我长相,明明从一开始就有意不说,不想身体被拿走。
他从袖中取出那皱巴巴的黄纸,嘀咕道:“殿下为何要弄这小符人啊。”时庭道:“你不在,我没人逗着玩。”向晏哈了一声,又听时庭道:“这符人好像比本人听话得多。”
向晏嘴一嘟,模仿那人偶幽怨的模样,贴在时庭胸口,绵绵道:”殿下待我极好,为了殿下就算要我去死我也愿意。”
“无聊。”
“嘻嘻嘻——”
“向晏向晏!”
向晏腾身坐起,瞪着闯进屋的向喻。向喻凑近道:“你脸怎么这么红啊。”向晏在向喻脑门上一弹:“找我何事?”向喻哦了一声:“我是想问今晚要不在家里小庆贺一番,难得大家都在。”
向晏瞅了眼时庭,担心他不快。时庭说:“这是你家,你说了算。”向晏转头道:“那就这么办吧,但务必小些声。”向喻应声道:“没问题,我这就出去置办酒菜。”
“慢着。”向晏牵住向喻道,“你这模样大摇大摆出去逛,还不立马叫人认出来。还是我去吧,你留下照顾殿下。”说罢变了张脸,落荒而逃。
夜里,向晏拎了大包小包回家,四人一拥而上。
向喻揭开食盒,欣喜道:“是乐圣居的桃花鳜鱼!风渚,还有你喜欢的莼菜汤羹。”元离倒了两杯酒,与临姜共酌,二人异口同声道:“魏阳烧春。”
风渚意味深长一笑:“老师真是会买。”向晏忙打哈哈道:“殿下怎么办?”向喻回道:“他出来了也只能看不能吃,不如在里头休息。”
临姜感慨:“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重聚于此。”向晏道:“等回了边境,能日日如此。”
元离问:“说来你们此番是如何召集了百姓请愿,签万民书的啊?”
向晏道:“我们救了鬼魂出冥府,这万民书就是当时签的。鬼魂各个盼着回家,没有不答应的。一回赤栏,我们便进京请愿。可这万民书似乎并不可信,于是临姜风渚又掉头回去,挨家挨户将那些与家人团了聚附了魂的人偶们招来京城。”
向喻道:“用了两次击鼓鸣冤间的时间就招来这么多人啊。”风渚道:“也是老师想得周全。鬼魂们分散在两城,而鹏鸟可承载的人偶不过五百,老师便让我与临姜分头行事。”
临姜道:“边境的百姓本就支持怀王,好说服。我放下风渚,乘鹏鸟先将边境百姓分批送到,当时是今早子时。”
风渚道:“之后他再驾鹏鸟来寻我,那时我也召集齐了人,又花了半日时间,在午时赶到。”向喻这才明白为何一直后来才找到风渚。
而后,众人又追问向晏,他是如何从地府将鬼魂救出,让阎王派阴差送人回来。向晏这一番说完,几人已是醉意正浓,杯盘狼藉。
忽然之间,临姜抽剑一挑,灭了烛火,道:“有人来了。”果真,一安静下来,就听到门口传来车马声,且来者众多。
向晏把酒盅食盘往树下一搁,轻声道:“不可节外生枝。你们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去找殿下。”
他蹑手蹑脚进房,抱起时庭塞入床底,自己也钻了进去。时庭问:“来人了?”向晏点了点头,手指点嘴,示意噤声。
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不是说有人吗?”
“邻里确是回报见宅中有人出没,就在傍晚时分。”
那声音道:“好像有股饭香酒气……”
“报,烛台是热的!”
“你们在门口守着。”
“可是……”
“出去。”
但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径直到了向晏屋外。门轻轻推开。向晏余光瞥见了床脚边那双赤舄,顿时明白来者何人。
那人徘徊数遭,几近蹲下,可又蓦然起身,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时庭轻声问:“外头发生了什么?”向晏没有回答。时庭伸手一握,发现他的手是松散的。
“晏卿!晏卿!”那人在身后边追边唤,腿脚似乎还有些不便,可怜兮兮。
方才向晏时庭在床下险些就要被发现,向晏只得离魂诱对方离开房间。他飘在半空,既不敢靠近向喻他们躲藏的库房,又不敢走远,怕对方回头再找时庭。他穿梭于廊房中,像垂钓一般,线收晚了怕饵给吃了,线收早了又怕鱼儿跑了。
周旋了一阵,对方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反向堵截。向晏旋即横穿庭院,躲入一树后。
砰地一声巨响。向晏探出头去,发现那人跌坐在地,手捂小腿,眉头紧锁。偌大一张石凳子给撞翻在地。
那人捋起裤脚,满腿青紫,在朦胧月色下都清晰可见。向晏心中一紧:这石凳未免也太厉害了。
他犹豫着是否要出去相见,可低头见自己的双腕,又狠下心来。这点疼和他当年所受的相比,不及千万分之一。
那人敞着裤脚,如此这般坐在地上,既不挪动,也不唤人来。他安静坐着,忽然之间,放声哭号,毫无预兆。
向晏捂住双耳,心想:哭什么哭,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从小到大你都这样,用这副痛彻心扉的模样,让我心甘情愿为你去死。
那人说来也奇怪,哭了好一阵,一句话也不说,叫人完全摸不清意图。
最终,向晏叹了一声。树后窜出一抹黑影。那人起身,一瘸一拐跟上。
向晏飞进一房间。那人刚追了进去,他就掉头飞了出来。他飞去另一房间,那人又踉跄跟随。一间又一间,像是耍瘸子玩似的。那人并不抱怨,只紧紧跟着。
终于,那人走入一房间,黑影没有立马飞出。他仔细打量那烧得焦黑的房间,不知向晏带他来此是何用意。就在这时,脚边滚来一只瓷瓶,他弯腰捡起。
不久,那人离开向府。侍卫们见他负伤而出,接连上前护住。
“有人伤了君上,快进去抓人!”
“不准去。起驾回宫。”说罢那人上车,撩开裤脚,打开瓷瓶嗅了嗅,也不管是伤药毒药,就往膝盖上涂抹,边涂边笑。
向晏回到身体,将时庭从床底抱了出来。时庭问:“你去哪了?”向晏道:“我去把天子引开了。”时庭警觉道:“你们说话了?”向晏摇头,时庭问:“那你怎么认出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