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门口,见有一人被丫头领着走进庭院。那人与他一样打扮,掀起蒙面,露出风渚的脸,吃惊地打量他。他纵身一跃,从屋顶消失了。
大婚当日,尹郊在外院与客人敬酒。梦杳在屋中闷得慌,到庭院闲步。她发现庭院里多了两箱东西,一挑夫正站在一旁。
“这些东西要抬去哪?”梦杳一身红衣,却扇而出。
“方才有两箱聘礼漏了,都是些金饰珠花,我给小姐送来。”
“还有聘礼啊。”梦杳见挑夫脸压得很低,不由好奇上前。
“小姐看我做什么。”那挑夫被盯着难受,忍不住抬起脸。
梦杳心忙意乱,猛摇团扇道:“没什么没什么,你在这里等着。”说着跑回房中,屋门紧闭。
“该死的医师,给我什么破烂水,害我整日盯着男人,花痴似的。那挑夫明明一个粗人,怎么……长得怪好看的。”
梦杳鬼迷心窍翻开一盏杯子,取出瓷瓶,心中犹豫道:从前是未有过这样心慌,可真的是他吗?不会是大婚在即,想逃避尹郊才胡思乱想吧。不过再拖下去,今夜就要嫁了,试试不亏。
她揭开瓷瓶一嗅,似是有股莲花的清香。浆液倾入杯中,金光四溢。她见杯中物不见什么变化,便端起摇了摇,结果一下子愣住了。
挑夫在庭院外迟迟没有离去。他埋头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丫头下仆都在背后交头接耳。终于,两扇房门猛地一开,梦杳冲到挑夫跟前,凤冠晃动不止。
挑夫问:“怎么进去了这么久?”
梦杳从荷包里抓了一把碎银子出来,伸出拳头,气息未匀。挑夫见是赏给自己的,噗哧一笑,不由自主伸手去接。银子脱了手,穿过掌心一锭锭坠在地上。梦杳嘴角一撇。
挑夫转身要跑,这次却被拉住了。他侧过头,见到一管红袖。不是喜服,是当年某人浸满鲜血的衣裳。咚的一声,身后人偶倒地。他回头望着立在身后的向晏。
“殿下,走!”
二人一路狂奔,穿过喧闹的喜宴,跑过熟悉的京城大街。时庭想问向晏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他是如何想起自己身份的,可他不敢问。他怕梦会醒,向晏会消失。而此刻向晏也不敢做任何解释,他也一样害怕着。
扑通一声,他们沉入湖中,游过木甲玄武,无限向下沉。四周越来越黑,一瞬间他们穿破了一层梦境,回到天界浩劫。
周遭一片混乱,群仙乱舞,不可抗的吸力将他们拉上天。二人十指紧扣,仰望逼近的上古机械,闭上双眼,猛地一撞,又过了一层梦境。
他们双双从天界坠落,上下颠倒了一阵,终于得以一齐翱翔。向晏蹬了蹬腿,往边境飞去。拂晓时分,他们来到烟气氤氲的峡谷,坠落急湍,河水极黑极寒,他们相拥取暖,直至撞上一巨物。向晏说,是鲲鱼。
一道强光将二人带入下一层梦境。他们在鹏鸟中,下方是仙气飘摇的柔夷。时庭在驾驶位上坐下,将开关一推到底。鹏鸟冲破云霄,直奔天界,一口气又越过了他们戏称为月宫的结界。
就这样周而复始,他们回溯了此生游历之地,打破重重梦境。向晏从未想过自己会陷得如此深,如此浑然不觉。而更令他难以想象的,是在自己沉睡的这百千年,时庭是如何熬过漫长无尽的岁月,长伴于他梦中。
最后一道梦境碎了。向晏睁开眼,时庭偎在他胸口,身上树影斑驳。
一窝子灰仙从树上树下聚集来脚边。向晏下意识缩起脚,却发现它们中有好些只个头极小的奶娃娃。
“抚星天尊,他醒了!”
不远处,抚星斟了杯茶,静观叶舞。他听见仙童叫唤,端起茶盏,朝向晏会心一笑。
“公子好品味。魏阳烧春,十年陈酿,来一盅?”店家两手一袖,躬身笑问。
眼前人回过头来,店家一怔。这人模样倒是俊的,怎落得浑身是血,也不擦擦干净。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招揽生意,他揭开坛子给那人嗅了一下。
“咳咳咳……烈……”
“那是自然。我们这儿的魏阳烧春又称君王酿。是十年前,魏王的魂魄途径此地,伤怀旧友,亲手所酿。魏王大醉百日后离去,剩了数十坛,都叫我父亲买下了。”
向晏一脸沉醉,摇了摇手。他心想,这店家诳语了,既然是魂魄又如何能亲手酿酒,如今这世上又无人偶。店家见此人无意买酒,冷眼离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时庭走到身后道:“没有人偶,连口酒也喝不上,是不是觉得还不如在梦中?”
向晏摇首道:“哪里,我宁可从此酒肉不沾,也不要回去。看了千年相同的景象,我都恶心了,如今这般悠游四方多好。”
“偃师也不做了?”
“做偃师成全抚星吗?我当了他一世纯臣,换他一盏往生水,自此就算两不相欠。”向晏唏嘘道,“再说,神诓起人来太可怕了,我可不要再沉睡千年了。”
“你不遗憾就好。”时庭笑了笑。
边上有人起身付帐,说:“走吧,我看这乌云密布,一会儿怕是要变天。”
另一人裹紧袍子不起身,瑟瑟发抖道:“这天寒地冻的,要不今夜先在山脚下住一晚?传言此山间有赤面山鬼,昼伏夜出,不但吃樵夫牧童,连游魂野鬼也不放过。”
边上一桌人听见,也凑来道:“我也听说了。这山鬼啊,魁梧瘆人,识得幻化,时而貌如夔龙,时而形似辇舆。”
那站着的呵了一声:“我看这都是山下人为了多揽几单生意,杜撰出来吓唬外地人的。你们多喝几口君王酿,壮了胆跟我走。”
向晏时庭相视了一眼。
当晚二人上山,果真变天了。眼下正值寒冬腊月,山林中气候诡异,不一会儿狂风乱作,风中夹了指甲大的雪片。
鬼不怕雨不怕雷,就怕风。二人魂魄身轻,被劲风压得难以前行,不容易翻过一片林子,又见跟前白雪漫山,光秃秃一片。他们手挽手向前飞去,结果被一股疾风吹到了崖边。他们临风挣扎,见几丈开外的山巅上有座被雪埋住的屋舍,于是蓄力一冲,攀上屋檐,总算找到了庇护之所。
“咯吱咯吱——”二人听背后有动静,便仔细检查了那间屋舍。
时庭道:“赤色的。”
向晏道:“形如车辇。”
“山鬼?”他们异口同声,如念出了开门密令。那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们双双吞了下去。
二人一睁眼,顿觉头晕目眩。跟前虽是雕梁画栋,可尽是东拼西凑建成,没有一根房梁一通到底,没有一面镂花图案完整。他们爬起身,发现山鬼体内还藏了十多只木甲,均是鬼魂附体,且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向晏瞧一擦地的小木甲甚是认真,便走到它跟前蹲下。小木甲见眼前好多血,觉得肮脏恶心,于是用布猛擦,结果扑了个空。它抬起头来,一见向晏,尖叫跑开。
这一喊,其余的木甲都发现了二人,四处寻角落藏匿起来。
“他们是谁?”
“想必又是死于山中的可怜人吧。”
一年幼的木甲勇敢上前问:“你们是来求人偶的吗?”话音未落,就被两木甲拎了回去。
一木甲劝道:“不可以和他们说话。二少爷交代了,我们不能让人发现。”
啪地一声,另一木甲道:“叫你不听话,万一让神知道了怎么办。”年幼的木甲哇地一声哭了。
时庭对向晏低声道:“二少爷。”
此时,一木甲尚不知情,端着笔墨款款而来。向晏拦下它道:“敢问,你们二少爷在吗?”
那木甲一惊慌,泼了一地墨水,逃之夭夭。二人却寻着墨痕自如地穿过迷宫般的走廊。
可怜那木甲领头,一路挨走廊上机关的打,遍体鳞伤。最终它到达了一扇门前,正是欣喜,一不留神给门槛绊倒,昏了过去。
二人从背后相安无事飘了上来,站在虚掩的门前。
时庭道:“此处机关重重,定有秘密。”
向晏颔首道:“我猜山鬼把人关里头了。”
时庭道:“我猜二少爷在里面。”
二人一同飘入房中。
“这是我从前的房间。”时庭讶然道,“莫非这山鬼竟是由王府红楼改建?”向晏道:“听闻红楼是在十年前从边境消失不见的。”
眼前有一张床,床上躺了两人。他们来到床前,各自附魂,一同坐起。
向晏道:“你的人偶过了千年依旧活动自如,想来有偃师在维护。”
时庭侧身而卧,扶着头道:“你这人偶却是新造的,应是认识你的人所做。”
向晏一听,二话不说解衣宽带。时庭皱眉道:“你做什么……”
向晏低头瞧了眼,又转过后背,撩起头发道:“帮我看看有没有签名。”时庭道:”光线太暗,看不清啊。”他脸凑得极近,还伸指轻抚脊梁。向晏红着脸转过头,一副埋怨模样。
“看着我这张云聿的脸,你想什么呢?”时庭狡黠一笑,手却故意向下。就在这时大门一推,一陌生青年站在门外。
“你们在做什么……”
向晏赶忙穿好衣服,解释道:“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想找——”
“恬不知耻,出来。”
向晏哦了一声,低头穿鞋准备下床。青年无奈一叹:“我是说你的魂魄出来。”说罢他对二人施法离魂,可两魂魄皆无动于衷。
“看来这人偶果真签了你的名字。”时庭道。
“你的签名仍有效,莫非晴远还健在?”向晏又惊又喜。
“若真如此,那该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儿了。”
向晏正笑着,忽而哎呀一声,被拉到地上。他望着跟前的青年,诧异道:“你能役使人偶。这人偶是你做的?”
“是又怎么了?”青年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向晏问:“你怎么识做人偶。是你们二少爷教的?”青年道:“二少爷不会。我是照着他自学的。”说罢指向时庭。
向晏一面感叹眼前人的天资,一面幸灾乐祸。他想,抚星这一回可算白救了自己。没有他,眼前这青年也能替他传承偃术。
“怎么回事,有人入侵了?”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向喻慌张跑来。
青年问:“二少爷,你怎么了,怎么一直盯着那人偶。”
向喻愣愣道:“还记得我教你的吗?役使签名做什么用,专属签名做怎么用。”
青年复述道:“役使签名让人偶仅受指定偃师操控,专属签名让人偶仅被指定鬼魂附身。”他说完幡然醒悟,对着向晏问:“所以你是老师?”
看着青年一脸的崇拜与渴望,向晏知道向喻已将所有事情告诉了他。时庭走到向晏身旁,揽腰笑道:“你我还悠游四方吗?”
向晏侧过头,叹了一声。此刻真不想看到云聿的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