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晏忙说:“不要妃嫔不要妃嫔。”
临姜轻轻一笑:“那你随我来。”
二人从屋顶上走,来到宫中一处工坊,下面全是穿着赤色官服的偃师,有的专注干活,有的闲话家常。
“真是后宫偃师三千呐。”向晏叹为观止。
“这宫中,偃师还真同妃子一般的存在。”临姜道,“底层偃师都做些杂事,无法接触君王。中层偶尔服侍君王。也有些在人偶妃子手下做事,只是人数不多。”
向晏问:“是因为人偶妃子少?”临姜点头。
向晏笑道:“偃方王自己是人偶,却还只挑人。”临姜道:“被选作妃子的人都是天然美女。人偶妃子虽美,却是后天造的,模样不那么稀罕,不轻易纳入。但凡纳入的,都是性格极好或是极富才情的,甚是受宠。”
向晏问:“高级偃师应该是像乐钧玉引这种吧?”临姜道:“高级偃师凤毛麟角,相当于贵妃品阶,位视丞相,爵比诸侯。而乐钧这种成为了大偃师,可算得上皇后了。”
向晏扑哧一笑,又问:“那我们冒充乐钧?”临姜摇头道:“他负责微境一类外事,不常为君王修理,不合理。”
向晏道:“那找个高级贵妃,偃方王更信任。”临姜又摇头,道:“他这人生性多疑,从不依赖某位偃师,总是轮流召见。我们还是见机行事。”
远处走来两人,太监装束,一人手执头签,一人手捧锦衣。
临姜道:“据说王宫中太监都是无情识的人偶。他们时常会出宫,换个身体去风流。”向晏道:“这么一听 ,偃方王宫倒是有些人性。”临姜道:“也是因为有了人偶。”
捧衣的公公凑近瞅了一眼头签,道:“君上今夜又召那个佞臣?”执签公公道:“找个导引按跷的,偃术差点也不打紧。关键人家嘴上抹油,懂得讨君上欢心。”
捧衣公公奚落:“他要是没那张嘴,怕上回受的就不是阉刑,而是斩首了。”执签公公摇头道:“你以为,人家哪里有在怕啊。之前招惹完那婕妤被发现,前些日子听说又在一美人那过了一夜。”
捧衣的惊道:“他不是都……”执签的道:“人家是偃师啊,自己还不能造个情识过过瘾。”捧衣的笑道:“真是胆大泼天。”执签的也笑道:“我听说自从出了那事,他那些同僚偃师们连见到宫女都不敢多说半句话。好些个不出宫的给憋坏了,都快找男人了。”
捧衣的叹道:“还是女偃师好些,修个妃嫔也不必顾忌。若是被君上看中,自己还能做妃子。”执签的哎哎两声,摇头道:“此事可就因人而异了。”
捧衣的问怎么说,执签的道:“两年前有位女偃师,小有天赋,生得又美,深得君上喜欢。一日给君上修理,君上兴起想要她,她手被缚住,就嘴吞刻刀。结果被君上抠出来,嘴里血还没止住呢,就哭呀闹呀给临幸了。后来君上命人严加看守,不让其寻死,还一而再再而三招她陪寝,终于二人又有说有笑。本以为这女子就这么认命了,没想到一日事后,她说好久没替君上修理身体,修到一半便拿刻刀行刺。君上大怒,用她带来的弦丝活活把人绞死了。”
“暴君!”
“禽兽……”
向晏一惊,不想临姜也如此愤怒。他叹了一声,不禁道:“要是能找到这姑娘,让玉引给她做一双木甲臂就好了。”
二人对两太监施法,跳下屋顶,将人拖到一房间,换了衣裳,走进偃师工坊。
向晏读头签道:“虚舟,陛下有请。”只见几位聊天的偃师中有一人乐呵呵起身走来。
虚舟随他们来到一房间,警惕道:“公公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向晏转身道:“你私携情识会妃子一事,已经传到君上那里了。”虚舟一听,两手在胸前一抱,挺直腰杆道:“公公不要唬我,这种事要讲证据的。”
“我们不是来抓你的。”向晏道,“是娘娘怕惹祸上身,让我们来通报你。后宫眼线众多,你知道你惹的娘娘背后有多少双嫉妒的眼睛盯着。这些钱你拿去,赶紧打通人,今夜之前出宫,出宫以后带上家人速速离京。”
向晏说完看了临姜一眼,临姜掏了袋银两出来。
虚舟鞠躬道:“谢公公关照。”正准备出门,向晏又叫住他道:“慢着,你穿这身衣服想怎么出宫。你与他换了,扮成太监走。”虚舟道:“是是,还是公公考虑周全。我本也是个太监,就差这身衣服了。”
虚舟离去,二人又将墙角里的两太监拉出。临姜换回了侍卫衣裳,向晏扮作则那偃师。
向晏道:“但愿他能老实听话,出宫离京,今夜不论成败,他都不好过。”临姜道:“此等逾墙钻穴的鼠辈,何必替他考虑。”向晏道:“他早些走,我们也少些暴露的风险。”
临姜道:“听闻伏越的人偶有秘密偃师签名,无法直接离魂,必须先除掉人偶。你打算怎么对付?”
向晏思忖片刻,道:“偃师常用一种称为千丝凝露之物将几股弦丝固定在一起。凝露两个时辰会凝结,凝结后任凭水洗油浸火煨也无法分离。到时我想个办法将其抹在偃方王的弦丝上,偃方王能活动两个时辰,之后弦丝就会相互纠缠,一旦强行扭动就会崩断。人偶会因筋脉尽断报废,到时候我们再回去,将魂魄收回。”
二人在工坊外守候一阵,这次两太监真的来的。向晏听了他们细细说明了时间与要求,换上送来的锦服,当晚入宫。
向晏走进寝宫,撩开帷幕,见伏越在榻上躺着。和白日见臣子时的那深沉完美面孔不同,眼前是一无面人,眼和嘴都是窟窿,甚是恐怖,也不知为何。
“过来。”
“是君上。”向晏跪在榻前,摊开工具,轻轻替王解衣。
王道:“你今日怎么这么安静。”向晏回道:“城中有复兴派闹事,不少百姓也参与了骚乱,烧杀抢掠。臣妻儿独自在外,有些担心。”
王问:“你觉得百姓为何会暴动?”向晏道:“受了有心之人蛊惑,总以为朝廷要迫害他们。”
王又问:“那你如何看这微境?”向晏道:“臣觉得微境是延续我偃方的长远之计。生死轮回本是一种平衡,可如今有了人偶,人死不轮回,而成为人偶留在人世,便打破了这一平衡。偃方虽地大物博,终究资源有限,若要保住所有人偶,就要有一部分人稍作牺牲,节省损耗。”
王笑道:“这确实是你们偃师会想的,冠冕堂皇的说辞。”向晏道:“请君上指教。”
王道:“你说天神地祇为何能决定我们人间生死?他们有远超于我们的绝对力量。如今我们在微境之外,也能决定微境内生灵生死,我们不是他们的神吗?越来越多人死后不去阴间,成为人偶,就有越来越多人去到微境,或勤勤恳恳或饱食终日,我们则成为更多人的神。”
向晏伏地跪拜道:“臣还一直当君上是一国之君。原来眼前是玉皇大帝,是弥勒佛祖。先得永生不老,再得无上权力。”王听后十分满意。
向晏趁势道:“臣最近学了一套拨筋术,甚是舒畅,君上可想一试。”
“何为拨筋术?”
“人偶体内有十二主弦,对其轻拢慢捻抹复挑,疏经通络,安神解疲。”
王哼了一声:“旁门左道。”转身背了回去。
向晏倾身凑上前道:“君上莫要笑,臣给不少人偶试过,个个欲罢不能。”
王转过身来问:“你可知道若伤了朕是何下场?”
向晏问:“斩手?”王沉默。向晏又问:“砍头?”
王笑道:“你倒想我砍了你的头。你找个人偶附身,可比现在这阉人逍遥快活。我不杀你,先让人拆了你的指甲,再从指甲口把手上的皮一丝丝剥下。”
向晏后退数步说:“君上你莫吓我啊。”王问:“这样你还要给我拨筋?”向晏道:“拨,为何不拨,又不会有事。”
向晏取黑纱蒙上那空洞的双眼,拆开王的身体。悄悄在榻下取出瓷瓶,倒出凝露,涂抹双手。而后爬上王榻,如抚琴一般拨动弦丝。
王深吸一口气。向晏轻声问:“君上感觉如何?”王说:“继续。”
向晏笑了笑,放开胆拨弦。起先声音微如蚊吟,王仰头露出欢喜之态,他便加重手劲,最后竟发出古琴般声响。他弹了半个时辰才下榻,合上身体,服侍王更衣,悄悄退下。
向晏换了双手,与临姜回头又扮作两太监,在寝宫外守候。不久,伏越从寝宫中出来,到庭院练剑。
庭院中有宫人在旁拨三弦,临姜面露惆怅。向晏想了想,那曲子正是上回戏中,去战场那一幕所奏,看来是魏阳的调子。
向晏道:“运气真好,我还担心他会整夜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凝露不在弦丝间交融,便功亏一篑。”临姜道:“不是运气,他素来有夜里练剑的习惯。”向晏奇怪道:“从前上沙场也说练练,为何当了君王还坚持。”
有宫人惊叫。只见伏越跪地,双手握拳,仰头欲挣脱弦丝禁锢。一声长嚎,人偶散落一地。
二人见时机已到,趁宫人呼喊救驾,一同在背后施法。谁知伏越抢先一步,化作一缕黑烟,钻去屋里。
待他们赶去屋里,已不见踪影。下一刻,一面墙打开。伏越从密室中走出,身后是上百台人偶,与外头碎散一地的那副一模一样。
昨夜王出了事,工坊里的偃师们各个都心慌慌。
“虚舟那人笨手笨脚的,肯定是不小心把弦丝缠上了。”
“他手笨,人倒是机灵,也不知道得了谁的消息,事后就不见人影了。”
“真是伴君如伴虎,身为偃师,可是一点错也不能出。”
正说着,来了一位公公。偃师们讶异,昨夜才出了那样的事,今日王怎么又召偃师。
公公举头签道:“琮言,君上有请,即刻过去。”众人一听,全都看向远处坐着的一位偃师。有人道:“完了完了,每次叫他都没好事。”
只见那偃师头也不抬,起身拂袖而去。人群中传出一声“狗皇帝”,另一偃师追了出去。
向晏拉临姜跟上二人,躲在廊柱后。偃师琮言一拳打在树上,一身落叶。另一偃师赶忙拦下他。
向晏探头瞧了一眼,缩回来道:“虽说比我们临姜差,可也是个美人。”临姜明明听到,就不应他。
琮言低头握紧泛红的拳头。“枉我苦修偃术十余载,潜心研究机关迷宫,如今竟要在这嗜血暴君手下沦为杀人工具!”
“杀人的不是你。”
“可我双手染血,夜夜梦见那些冤魂回来找我,没了头的,身子穿窟窿的,啊啊——”琮言抱头叫喊,那偃师一把将他拉到胸前,缓了好一阵,才哭出声来。
琮言呜咽道:“当年我入宫,他们明明答应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我本以为从此可一展抱负,才离开工坊,我好悔啊……”
“怨我当年愚钝,只想着日日与你为同僚,才引荐你入宫。你既然受不了,就不要再等了。这次我陪你,我们一人一个,把剩下两机关填上,杀了暴君。大不了一死,你我都不做偃师了。”
“不必死,二位都不必死。”向晏从廊柱后踱出。
第060章 伏越 要不愿当大偃师,可以做我的皇后
祭坛在王宫后山上,有甬道相连。远看石柱林立,如玉树琼枝,融于山水之中,走近却见其上雕刻了神官天将,须眉欲活。
五六岁的男娃跪在地上,抬头瞧伏越,问道:“爹爹,王为何没有脸啊?”身旁妇人忙捂住娃儿的嘴,虚舟伏地跪求:“犬子年幼,君上恕罪。”
伏越走到娃儿跟前,好声道:“王从前要看人脸色,做表情,因而需要脸。如今王长什么样子,别人的态度都不会改变,为什么还要一张脸?”娃儿眨巴眨巴眼,听不明白。
伏越又道:“现在人们都想看王的脸色做反应,王不想给他们机会。”虚舟惶恐道:“君上,臣冤枉啊。是那两个太监跟我说让我走的,还给了我一袋银两。我白日里就离开了,夜里之事完全不知晓。定是他们要害君上,才陷害我,支我走的!”
边上两名公公唉声辩道:“他胡说,我们只传了旨。”伏越使了个眼色,侍卫们上前将二位公公捆在祭台两根石柱上。
伏越转头,对临姜道:“琮言,你来了。”又见边上还有一名偃师,阴沉问:“我好像只唤了你一人。”临姜答:“臣今日身体微恙,找个人帮手。”伏越点了点头,指向晏道:“那你来。”
祭坛边沿有一石臼模样的机关,用于启动祭台。向晏走到跟前,见石面上标有各祭台的位置。
琮言对他说,自己在被交付任务之时,已对伏越的意图有所顾忌。于是暗暗设计了一重隐藏机关,在祭坛中心,君王专属的高台上。考虑到设计图要经过其他偃师的审核,他并没有直接将此隐藏机关完成,而是又设计了一层装置,每次祭台有人牺牲,隐藏机关就会有一部分启动。待到每个祭台都启用过,机关才会成型。
这也是他给君王留的一条生路。假如伏越并不像预想中的残暴,便就不会落入此机关。如今,八十一座祭台已有七十八座染过血,仅剩三座尚未启用。
向晏盘算:他们二人原本打算自己牺牲,启动最后的祭台,再加上伏越原本要处决的人,正好三个。眼下至少有三人会被处决,数是够的,只是真要让他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