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少年就在仙官身上搭了只小草棚。没日没夜倒腾了十多天,也不知道在里面做了什么。
后来,少年拆了草棚。地上竟躺了两位仙官。
少年愁道:“只能刻我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呢?哈嚏——”他哆嗦着搓了搓手臂,道:“鬼魂这么多天也不回来看看,发生什么事了。”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符咒,塞在一位仙官衣服里。又道:“这天太冷了,估计是等不到见你了。”
他招招手,两木甲挖了一大坑,把一位仙官埋了。少年望着那坑,不解道:“这肉身真奇怪,虽说天寒地冻,这么多天一点变化也没有。”
仙官埋完,少年又走来小仙狸这里,对木甲道:“放了它吧,我用了硬木,它应该吃不动。”
小仙狸从木甲手心跳出,冲向琼文仙官。不知怎的,它觉得仙官比从前更美了。它抬头,少年乘大鸟离去。
小仙狸守着肉身又过了一个月,终于盼到琼文仙官和族长凯旋。它扯着仙官衣角,想提醒他肉身被别人碰过了,可仙官听不懂。
“好啦好啦,等会儿陪你,我这肉身放了太多天再不回去要坏了。”仙官又摸它头了。它正舒服着,后颈被族长一衔,不许它碍事。
琼文仙官回到了肉身,伸了个懒腰,突然道:“不对。”他起身活动了两下,说不是他的身体。他尝试离魂,发现出不来了。
仙官慌张检查全身,发现一张附魂符咒,立马扔了。又见右腕上的签名,便来问它怎么回事。它在雪地里刨了个大洞,洞里有条已有些腐烂的肉身。
仙官说,有人仿造出他的人偶,要找那人算账。它记得大鸟去的是神京方向,便领仙官去寻人。它还记得那人身上有股木头和颜料的味儿,便一路嗅去,果真在一酒肆前见到那少年沽酒。
“为何陷害我!”
少年见琼文仙官,吓得把手中两坛酒都砸了。“啊,你附魂了。身体感觉怎样。”他上下摸了摸仙官身体,真是僭越!
“不怎么样!”琼文仙官将少年推倒在地,打到呕血,问:“奸人,是谁命你把我骗入木甲?”
“我只是看你死了,给你做个人偶。”
“蠢货!你知不知道神仙万不可附魂木甲!”
少年的手被仙官的银靴左右碾了碾,激动道:“神仙?那我把你从木甲里弄出来。”他放了几下法术,纳闷:“怎么没用……”
“当然没用。你以为我没试过吗。”
“如果毁掉木甲呢?”
“你还想杀我?”琼文仙官大怒。
小仙狸随他们去了少年住的客栈。琼文仙官将它抱在怀中,望着少年抖动不止的手。
“仙君喝茶。”仙官没接,哼了一声。
少年又摸出一坛酒,见仙官瞟了一眼没有出声,赶忙斟上一杯。
听说神仙们下凡选柔夷多少都是为了这梨花春,看来此言非虚。仙官吃了少年一杯酒,就不生气了。
“你这人偶做得倒和真人一样。”
少年兴奋道:“有什么不舒畅的地方吗?”
“重,活动不便。”
“这我能改。”少年摊出一只手,请示仙官。仙官点头,少年便褪下仙官上衣,取来一把锉刀,细细磨了起来。
“仙君若是疼……”
“我生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疼。你乐什么?”
“有生之年能见到一位神仙,还能为神仙做木甲,情难自禁。”
“明明是赤栏人,怎么说话也和柔夷那些信徒一样。”
少年磨得一屋子灰。小仙狸呛得厉害,被琼文仙官赶去床下待着,之后发生什么它也不清楚。
等了大半天,它在床底见仙官起身,便钻了出去。只见少年服侍仙官穿衣,比刚才清瘦了许多。
“果真轻松不少。”仙官左摇右转。
“仙君还有什么愿望吗?”
“从来都是我问人这话,如今倒要你来问我。”琼文仙官笑了。
“我从前能幻化,可飞升。你可有办法?”少年眼前一亮,转头冥思苦想。
二人在客栈同住了好些天。仙官每天都会将它赶到床下,然后少年服侍仙官脱衣,改这改那。
仙官喜欢和少年抱怨天界。他说他成仙前自诩深谙权谋,到了天界才知人间天真。成仙久了,越来越不喜为升迁阿谀奉承,不愿尔虞我诈去斗争。
他说他喜欢下凡,因为在凡间他还能受百姓敬拜,一上天却是底层仙官,凡事不由他决定。他每日碌碌无为,与人周旋,不得自由。
可他又说他不喜欢久居人间。每次呆久了,就发觉自己与朝生暮死的人们终归已不是同类。他心中孤单,不知何处才是归宿。
少年说,仙官若想回去,就和我说,我把这人偶拆了。仙官说不急。
过了十天,琼文仙官可以飞升了。他脚下一点,生出两股气将他推上天去。
仙官在空中转了一圈,下来同少年道:“你还真有两下子。来。”揽了少年腰将他带上天。
“别别别,要掉下去了。”几把木工刀从空中落下。
“放手,别抱脖子。”
“你相信我啊。”
“别刨我!”
琼文仙官在低空摇晃了一阵,最终放弃,把少年送回地上,自己一人飞去玩了。
少年仰天等仙官到天黑,也没见回来。于是自己回客栈,一等就是一个月。
小仙狸记得那日,少年抱着它做木甲。客房的门忽然自己打开,门外站着琼文仙官,面色阴冷。
“仙君不要……”仙官抽剑将少年的木甲一个个斩成两半。少年拦他,却挨了几拳,蜷缩在地。
“滚回赤栏。”
琼文仙官拿出一本小册子,记了点什么,拂袖而去。小仙狸跟了去,却日日见仙官斩杀木甲,十分害怕。
有一日,少年来了,身后跟了一群粗糙的木甲,完全不像他会做的。
“仙君被罚斩杀十万木甲,向晏就为仙君做十万。”
“耍什么小聪明!你以为你做木甲很伟大吗?你只是让这世道更乱。”琼文仙官转身离去,没碰少年的木甲。
少年不甘,一路跟着。终于惹怒仙官。他回头刺了少年一剑。可他没刺到底,便将人推开。
“不要出现在我眼前,看了就烦。”
少年回了赤栏。小仙狸也不敢再跟仙官。
这之后十多年,听说琼文仙官都待在柔夷。族长见过他几次,说他总是仰天流泪,不知是被困人间想念天庭,还是因双手沾满鲜血。
族长为此一直自责,说这事皆因它而起,所以今日才将命还给仙官。
第028章 大祭司 刚才到底做了什么,泡澡吗?
仙袂挥举,云堆云散。
一侍卫从云后走来道:“君上又在找大祭司了。你们先停一个时辰,容我们找一找。”拂云官两手一袖,端在身前。
垂虹官道:“大祭司怎么又不见了。”
一旁的飞霞官道:“是君上过于紧张了吧。哪次不是将城翻了个遍也寻不得,最后等大祭司玩够了自己回去。”
垂虹官叹道:“君上年幼,一直依赖的晴远大祭司忽然离他而去,好不容易求仙拜佛得了这个,自然特别珍惜,患得患失。”
正说着,拂云官哎呀一声,指不远处道:“我的云怎么整出一个洞啊。”
云洞之中,掉下一人,浑身是水,正是琼文。他刚从鹏鸟中被时庭扔下,伏在地上,咳嗽连连,气弱体乏。
侍卫上前去扶,一见琼文,惊道:“大祭司?”
琼文被这一唤,身子一僵,如丢了魂一般,还未起身站稳,掉头就跑。侍卫从四面八方冒出,城头的巷口的,又追又喊。琼文一路逃窜,惹得城中鹤飞狗跳。
“簌簌簌——”十几支箭在脚下围成一圈。琼文回头一看,竟是一排弓箭手,于是两脚一蹬,飞升上天。
“大祭司,别跑啊,天子叫你回去!”侍卫见琼文上天,取了长梯靠墙往上爬。
突然,时庭出现在琼文身侧,一手扶着从半空中悬下的绳梯,一手掣住琼文。
侍卫见二人越飘越远,低头让下方人移扶梯,扶梯摇摇晃晃,追不了几步,不一会儿就跟丢了。
底下侍卫问身边云官:“看见人在哪里没?”垂虹官飞霞官相视一笑,一个送了道霓虹,一个铺了片霞光,说:“那不是吗?”
于是非但侍卫,全城百姓都看到了。他们瞧不清绳梯,只见两谪仙似的人儿在空中悠游,齐刷刷伏地跪拜。
琼文问:“不是说好了要放我,为何又要带我回去?”时庭道:“我刚才可不晓得你是柔夷大祭司。”
琼文道:“众目睽睽之下,你们这样做可是做实了绑架大祭司之罪,想离开柔夷就没那么容易了。到时候万一被逮到,鹏鸟里的水也会被发现。”时庭道:“不带你走,以你的身份,也必然会出卖我们,说出偷水一事。”
琼文道:“你们还有一条路,让我凑够木甲回天庭。我会看在你们帮我的份上,不去和天子多嘴偷水一事。”
时庭道:“让你回去,不是牺牲我们就是陷害他人。”琼文见时庭不答应,亦不肯走,时庭便强行拽他上去。
“你先回去,我看着他。”
琼文轻笑一声:“开金口了啊。”刚才的话出自他的口,却并非他所说。
“不行。”时庭道。
“他不就差几个木甲吗?他走了我就回。”
时庭仍是不允。
“百姓还等你回去呢,带他上路会耽误的。”
“百姓?”琼文正琢磨这话,突然被时庭紧紧拥入怀中。
满城百姓惊呼。有侍卫道:“若是让天子看到,定会迁怒我们。快射箭提醒大祭司别抱了。”
一片箭矢在二人身侧划过。时庭挽着绳梯,挡在箭矢来的方向,在琼文耳边道:“这些年来找你报仇的人都守着我,我多看谁一眼,他们就以为是你。我一开始才没敢认你。
对不起你的事我也做过,崖洞里的事我并没有怪你。下次再见,不要再躲着我了。我只想确定你人还在,没投胎就好。”
眼前人呆呆点了点头,欲语还休。之后,百姓见时庭消失了,只留下琼文孤单单一人飘在空中。
大祭司的宅邸朱栏白石,奇松曲溪,修得如仙阙天宫。不晓得当年晴远在时,是不是也如斯气派。琼文双臂展开,飞落府中。婢女们似乎很习惯大祭司如此回家,追上前替他褪下外套。
琼文对侍从交代:“去跟侍卫队说我回来了,让他们别忙活了。再通知云官们继续工作,放彩云。”侍从确认道:“彩云?”琼文默然颔首,侍从领命退下。
“沐浴更衣。”琼文吩咐一声,回廊里几个婢女便分头散开准备。
洗去身上的幽域之水,琼文终于缓过劲来。他见天边飘起了彩云,欣然一笑,闭眼养神。
没多久,他又睁开眼,左右张望。
“看什么呢。”琼文烦道。身体中那鬼就是不让他好好休息,见池边搁了换洗的衣服,就笑嘻嘻往那边走去。
鬼道:水热,别泡太久,对木头不好。
琼文道:反正不久就要走了,这么保护身体做什么。话一说完,他心中莫名歉疚。
鬼从池中起来,披上外衣。琼文虽已恢复仙力,但也不屑与这鬼争。
“哎,涂这个。”鬼见乘放衣裳的托盘中有些瓶瓶罐罐,便一个个打开嗅。最后他在一冰裂青釉瓶上点了点。身旁的婢女点头,摊手示意琼文回屋。
琼文让婢女服侍脱衣,伏卧在床。婢女盖衣物在他背上,再一点点掀开擦拭香膏。
“啊……”
婢女见大祭司这一叫如蚊声弱弱,掩面一笑。
琼文戏谑道:这么舒服吗?
鬼不答。琼文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
“这种时候,小酌一杯,更是惬意。”琼文朝床边站的婢女招手。那婢女回来,端了壶酒,一只杯,还有笔砚和小册子。
鬼问:这是什么?
琼文道:我的下酒菜。
他啜了口酒,翻开册子,一边划线一边自言:再有一百三十只,就有十万了。算上这几天杀的,还要一百一十五。哎,这最后几百怎么这么难。都怪那些奸商,非要同我抢。
鬼问:你成为大祭司,就是为了除木甲吗?
琼文没有答他,而是侧头问婢女:“你听说过千甲斩吗?”
“知道啊。”婢女轻揉琼文的指节道:“千甲斩每日白天在城中寻觅人偶,夜里潜入十几户百姓家中屠杀,无人能挡。百姓们怕极了他,一入夜都紧闭门户。很多人见过他,可每人见到的都不相同。唯一共同的就是他用剑,剑极快,还会在人偶身上刻四个字:偃甲逆天。”
琼文的手被放回,衣裳掀开,一双手贴上后背。
婢女继续道:“奴婢小的时候爱发呆,爹娘就老骂。他们说爱发呆的小孩像人偶,会被千甲斩杀掉的。奴婢那时不知道怕,说邻家弟弟老模仿人偶,也没见他被杀。
没想到过了几年,千甲斩就杀到他们家了。只是死的不是那弟弟,而是他母亲。大家也是她死后才知她是人偶的。他们家中有四个孩子,最大的不足五岁。那母亲是在生第四个孩子时难产而亡。他夫君不舍妻子离去,才偷偷请人做了人偶。
后来我长大,就再没听说千甲斩了。不过那时,柔夷也全面禁止木甲了。”
琼文又问:“那你觉得我和他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