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喻,把他魂魄揪出来看看。”时庭道,“他身上有你哥的签名,却还想杀我们,我看他不是这身体的主人。”向喻应诺,谁知怎么也拉不出魂魄。
“别试了,若能出来,我十多年前早出来了。”沈檀轻笑道,“你也别试了。”
时庭问:“你说谁?”沈檀正欲开口,忽然啃住自己胳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不一会儿,两眼噙泪。
时庭凑近,沈檀低垂下脸。时庭凑更近,他倾身向后。时庭给他抹泪,他吓得松开口中的手。
“你们——”才吐了两个字,又举手一咬。
时庭问:“我们?”对方再不吭声。
鹏鸟驶了一夜。破晓前,他们飞上一片绵延的山峦。层峦叠嶂间,有一谷地藏得极深。飞近见一水塘,周遭寸草不生,仅有些发白的死木和骨骸。水塘之上,倾放了一几十人高的巨缸,半截没入塘中。他们若非飞行而至,都不知要在这山间困上几天才能到达。
沈檀呜咽,似乎在问为什么来亡灵乡。时庭耳语道:“帮我离魂,我下去探探。”沈檀真就替他离了魂。
时庭从天而降。但见一缕缕鬼魂从身旁速速飞过,边跑边脱衣。他追上一鬼问:“大家这是赶去做什么?”
“你第一次来?”那鬼一双泪目,模样凄凉。他向天边指道:“你看。偃方要派人来取水了。得趁他们来之前泡最后一次汤啊。”鬼说完跳入池中。他见时庭仍望天寻找,又道:“你先下来,下来我跟你解释。”
时庭和衣而下,一入冷泉,不禁阖眼,耳边尽是鬼魂此起彼伏地大叹舒爽。
鬼道:“畅快吧。这幽域之水能化戾气忘忧苦。鬼魂们千里迢迢来亡灵乡就是为了泡这汤。我一年都来两次呢。”
时庭缓缓睁眼,见不少鬼往缸中游去。原来是天快亮了,大家都去阴暗处躲避日光。
鬼又道:“现在还是淡季,旺季时候鬼可多了,根本挤不进来,我都是挑淡季来。不过听说最近旺季来的鬼也开始减少。不少鬼魂当了木甲,不来亡灵乡了。”
这亡灵乡和桃源乡一样,坊间流传是鬼界仙界入口,事实上是人为造之。前者为驱赶鬼魂离城,后者为引诱仙人下凡。于是乎,一个成了亡灵疗养所,一个作了神仙度假村。
缸中有异界商人兜售酒水小吃。最受欢迎的是一种酒,名曰尽余欢。此酒一饮下便上头,将此生欢乐之事一股脑儿奉上。它用青铜樽盛着,黑烟飘摇,只要十文纸钱。
“来,我请你。”鬼递给时庭一樽。二人在池中干杯,一饮而尽。
时庭靠在缸边,想从前在桃源乡泡温泉,向晏总千方百计拉他起来。不是说请他吃好的,就是说要他陪逛铺子。他记得柔夷菜肴虽美妙绝伦,却并不美味,而店中玲琅满目的仙物也多半是赝品。如今想来,大概是向晏不想让木甲在水中泡太久,才借口骗他走的。
不远处传来机械巨响,有飞船抵达。几名偃方士兵入池清场。时庭起身。鬼拦道:“你别急,鬼魂们一般都先赖着不走。这清场要好一会儿,我们可以再待一阵,最后走。”
时庭点头躺回,酒意却已被前来的偃方飞船淡去。他问鬼:“你方才为何说眼下是淡季?”
鬼道:“偃方每半年派人来取水一次,每次取完就没得泡了。所以两次取水之间最多鬼来。我喜欢卡着他们取水的时间之前来,既不用和人挤,又不怕没水,就是匆忙点。”
时庭又问:“那鬼魂们有了木甲,怎么就不来亡灵乡了?”
“怎么不想呢,是偃方那边自从买断了寒泉,就不肯木甲和人进入了。”鬼问时庭:“你知道偃方为何向柔夷买寒泉吗?”
“防范木甲花疫?”
“哟,倒是知道的不少。”鬼道,“你想,若是让木甲和人随意进来,不是把寒泉捞光了?只有我们鬼魂碰不到这些人间之物,他们才肯放进来。
你别看这亡灵乡就是一个普通的山谷。其实有道看不见的法障。木甲和人一旦触及,就会被黑火攻击。当年有批不怕死的商人前来取水去卖,一下就被烧成灰烬。你看那里还有几个弹坑。”时庭朝那处望去,果真地面下陷,想来边界就在附近。
偃方士兵又来赶鬼,还役走几只。胆小的鬼见状都起身走了。时庭看时间不多,也同身旁鬼告辞,飞上天去。
回到鹏鸟,时庭见向喻坐在一旁。沈檀被推到地下,一声不吭,也不啃手。
向喻道:“你怎么一个人跑了,刚才我进来发现这家伙在控制鹏鸟。”
时庭扶起沈檀,道:“偃方正要派人取水。水取后可能要再过三个月才有水。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向喻道:“那我们赶紧趁他们来之前下手。他们又看不见我们。”
时庭摇头道:“亡灵乡周围有道法障会攻击木甲。不可轻易涉险。”
沈檀倚在操作台边,右手捻起地图上的迷你鹏鸟,摊出左手,拢起,放于掌心。他抬起手,慢慢移走,又将鹏鸟捻起。时庭仔细看了三回,恍然道:“向喻,你去给木甲们分发避水法器。”
第027章 琼文 仙君被罚斩杀十万木甲,向晏就为仙君做十万
天蒙蒙亮,偃方飞船如一圆砚,凛凛不可侵。不若向晏的飞行甲,宛如活物。鹏鸟仅有其五分之一大小,悄悄跟飞在下方,朝巨缸前去。
沈檀问:“这飞船不会突然下降吧。”
“会。”时庭说完,驾鹏鸟下行。
沈檀不解:“你如何得知?”
“看地上。”时庭手指地面阴影道,“我在鹏鸟和飞船间留了足够距离,应当不会撞上。”
飞船抵达巨缸正上方,八条锁链垂下。锁链上各下来一人,将锁链一端拴在缸边,又爬回飞船。
沈檀问:“现在不下去?”
时庭道:“水花四溅,会引起注意。等下缸被抬起,应该要晃出不少水,我们正好下去。”
巨缸倾倒在水塘中。最长的几条锁链先被收短,摆正巨缸。紧接着,所有锁链绷紧,巨缸先是岿然不动,而后飞船猛地一震。时庭知时机已到,推了两下机关。鹏鸟仰头收翼,在巨缸离开水面那一刻,恰好落入缸中。
“哗啦——”缸中水如海浪一波波推来打去。鹏鸟倾斜沉入水中,前方正对着偃方飞船底部,其他几面均是缸壁。他们飞了多高,飞去哪里全看不见了。
接下来,时庭将鹏鸟变作鲲鱼。内部空间不断扭曲,咯吱作响,最终整个没入水中。四周漆黑,下一刻灯全点起,照的鲲鱼内部红彤一片。只见内舱被拉得很长还弯曲成圈。
飞船已平稳飞行,时庭朝外头向喻招手。向喻在嘴前打了个手势,表示大家已戴好避水法器,又在腹部打了个手势,意思腰带已系好。时庭回身推下开关。
缸中水被缓缓灌入舱内,先是没过脚,而后及腰,最后淹没头顶。木甲们浸泡于幽域之水中,好生畅快。唯有沈檀,痛不欲生。
鲲鱼注满了水。鲲鱼又变回鹏鸟,准备起飞。这时哐当一声巨响,鹏鸟撞在缸壁上,卡住了。
“缸中有异响,请检查。”偃方飞船同时传来警报。
一道黑影飞出,沈檀伏倒在台面。水中无法交谈,时庭只有密语道:翅膀张不开。
鹏鸟闻言,自个儿向上扑腾。一次,两次,终于将翅膀搭在缸边。此时天已全亮,众人终于再见天日。
“缸中有异样,请检查。”飞船再次传来警报。
几个偃方人顺锁链从飞船上下来。鹏鸟向前推进。巨缸前倾,几人慌张爬回飞船。缸中水倾泻而下,也算不清是被鹏鸟抽走的,还是这次意外泼出的。
“缸重剧减,请检查。”这次是因鹏鸟飞离。
鹏鸟满载幽域之水,沉得贴地飞行。忽然,时庭发现鹏鸟飞出时带出了不少水,在地上拉出一条与偃方飞船不同的轨迹。
糟糕,会暴露。
他向后一望,果真有三台小飞行甲从飞船下来追击。
“轰隆——”黑火如流星追来。鹏鸟闪躲,却还是不幸被打中。幽域之水从弹洞中漏出,地上轨迹更加明显。舱内满是水,时庭无法传话后头木甲,于是又密语:需要把洞堵住。
黑影掠过,一台木甲急忙忙用身体去堵洞。无奈飞行甲袭击不断,鹏鸟又挨了几下。木甲们虽相互效仿挡洞,可水迹不断,始终会暴露行踪。
忽然,沈檀痉挛着,在地图上指了去峡谷的路。时庭想,峡谷水流遄疾,又诸多岔路,的确是藏身之所,立即改道。
鹏鸟终于摆脱了偃方追兵,在峡谷上方的雪地里停下。木甲们下来透气,有几个去捡木头,修补鹏鸟。
“你没事吧。大家出来都精神抖擞,怎么就你这样。”时庭搀着沈檀,摇摇晃晃带他走到溪边。溪水已有一半结冰。沈檀甩下外衣,踏入溪中,整个人浸没,如毫无知觉一般。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头才浮上来,似乎还泛着灵光,绒绒可爱。
他伏在岸边修养。一团团雪球似的小兽从林中探出头,一颠一颠跑来围他。
“什么东西!”时庭拔剑驱赶。那些兽儿虽看似幼小,却已养成凶猛的性子,露出厉齿,嗷嗷直吼。
“别伤它们!”沈檀柔声道,“仙狸就是求你摸一下头。摸摸就会走了。”他抚了抚最小那只的脑袋,贴脸说了些心疼话。小仙狸便跑回林中。
过了一会儿,小仙狸拖回一物,用绿叶仔细卷住,还别了一片干瘪的花瓣,看似是礼物。
“这么乖。让我瞧瞧你送了什么?”沈檀笑着打开,哇地一声,挡住脸。
“好像是野兽的心脏。”向喻凑上前道。
“拿开。”
“呜……”小仙狸委屈兮兮将叶子叼到远处,背着他们吃起来。
“原来是你爱吃啊。”向喻数落沈檀:“它把爱吃的东西都送给你,你还不领情。”
时庭奇怪道:“为何我摸了不走?”他从刚才就一直摸,摸了一只又一只,每只都同他撒娇不离去。
“哎呀!我也没用。”向喻也胡乱一试,却遭反咬一口,想来和手法也有些关系。
“可能是我身上的檀木香,他们喜欢。”沈檀捧起一只,轻声说了什么,又放它回林中。他从溪中走出,披上外衣,系了衣带。
倏然,林中冒出上百只小仙狸,群起而攻,将木甲推倒咬烂。
“你做什么!”时庭和向喻上前阻拦。可人少木甲多,哪里救得过来。很快就有几只小型木甲被咬碎了。
就在这时,沈檀跪下,身体中那股力量又隐隐作祟。仙狸们全都停下,望向这边。沈檀命道:“杀光。”仙狸们继续啃咬。
“你想阻止我?”沈檀笑了笑,挥袖让一批仙狸去咬时庭。那股力量果真退缩了。
“噼——”沈檀低头,一把剑从自己胸前穿出。
“向喻!”时庭冲向沈檀。仙狸们也跟着聚过来,木甲们终于喘了口气。
“出来。”时庭命沈檀,却没有任何回应。向喻问:“我做错了吗?”时庭道:“把鬼魂拉出来。”
向喻道:“之前不是试过了。”他拉了拉,果真还是不行。而沈檀眉头紧锁,似乎被向喻这一下扯得更疼了。
“琼文仙官……”众仙狸中,有一只开口跳上前。
“住口……”沈檀恹恹地挥掌,还未落到它头上自己却晕了。
向喻惊道:“是它。它吃了那心脏能说话!”
小仙狸背弓得老高,个头也显得大了不少,怒道:“恶人,挟持仙官!”其他说不出话的也跟着露出獠牙。
时庭道:“不是我们挟持,是你仙官要杀我们。”
“那你们成全他啊!”小仙狸攒泪道,“若不是你们来,我们族长也不会牺牲了。族长不愿见仙官受屈辱,让我献上它的灵狸之心。他说仙官若食下便能法力大增,对抗你们。”
“可你们仙官洁净,不愿接受。你不想族长白死,就自己吃了。”时庭伸手安抚,被反咬一口。他没有收手,轻轻抚它下巴,它终于服软。
时庭问:“你知道你们仙官是人偶吗?”小仙狸哽咽点头。
时庭道:“我们和他一样都是一个主人造的,不会害他的。”小仙狸惊讶抬头。
时庭问:“那你知道他为何要杀木甲?”小仙狸又点头。时庭两手一摊,小仙狸跳上。它窝在时庭怀中,说了十二年前那桩事。
那时候的小仙狸比现在还小只许多。当时隗方来了一批狩猎者,频频袭击仙狸族,为夺灵狸之心。仙狸族屡屡落败,族长请来仙官琼文,对抗隗方人。
“你帮我看着这肉身。”琼文仙官手执麈尾,点了点它的头,就和族长离去。
仙官走后,小仙狸日夜守着肉身。那时接连落了好几天大雪。它每天都坚持刨雪,不让肉身被埋。雪每深一尺,它便在周围多挖一圈,怕边上雪积太陡,会砸到肉身。
有一天,一只木甲大鸟停下。大鸟中走出一名黑衣少年,穿得单薄,边打喷嚏边在雪地里奔跑。
“人呢?”少年四下张望,发现小仙狸,大喊:“哎!别吃。”少年没跑过来,而是先放了一台木甲。
小仙狸和那木甲一番死战,终究败下,被木甲握在手中。透过木甲指缝,它看见少年靠近仙官肉身。
“已经死了吗?”少年探过地上人呼吸,叹道,“如此容颜,腐化了可惜。”说罢,走去林中,左挑右选,拣了一棵檀木。大鸟中走出两木甲,挥起斧头,一人一下不久便将树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