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健康的姐姐和弟弟,家人也早已做好了他随时会离开的准备,所以格外珍惜他还活着的每一天。也正因为如此,即使是在这样的花一般的年纪里死去,他也并没有因为早逝而生出怨气,他的灵体干干净净,过了尾七就可以按着规矩往生转世了。
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遗憾。
从小到大,他都在亲人的庇护和老师的照顾里长大,小学时,他不能出去疯跑,体育课只能旁观;初中了,他中考体育直接免了试,连备战复习的时候,同学们都怕他因为疾病而把自己学死,每天都对他的身体状况格外关心;到了高中,他只勉强读到了高二,高三一开学,他就彻底成了医院的常客,隔三差五的请假,再到后来,他就不能去学校了。
学校里的同学也来看过他,关系好的男生带着街口的水果来看他,女生们带着自己做的千纸鹤为他祈福,来来去去的,到最后……只剩下了与他相隔一条走廊的邻座。
那是个笑起来很甜美的姑娘,短发齐耳,额前的刘海正好挡住眉毛,脑袋上永远别着一个小小的发卡,今天是嫩黄色的月亮,明天是深蓝色的星星,后天又可能是浅绿色的嫩芽……这姑娘变着法的用脑袋上的发卡与学校呆板的校服制度做着斗争,毕竟那是她浑身上下,唯一一个可以自由装饰的部位。
小姑娘名叫徐樱,四月里盛开的樱。
“我把学校里发的试卷给你带来啦,你看!”徐樱笑起来时,脸颊上会出现两个深深的酒窝,与她的小圆脸搭配起来十分和谐,看着就像灌了蜜一样甜。
杨书棋卧在病床上,耷着脸同她抱怨:“我今天喝了好苦的药,你还要把卷子带给我,我现在心里更苦了。”
“苦也得撑着,不然怎么高考啊,你成绩来就不怎么好,再被病给耽误了,等你好起来回到学校,不就彻底跟不上了吗?”徐樱从包里拿出了一堆零食,挑了几个水果干,把香的辣的全都收了回去,“这些都是班上的同学送给你的,他们平时买了什么,都给你留了一份,这个豆干是卤味的,但是我尝了一下特别辣,就不给你了。你好好养病,等高考完了,咱们一起去旅游吧!”
“好啊。”杨书棋觉得自己苍白的脸都被徐樱的真诚映红了,他捏起散落的草莓干,往嘴里塞了一口,这东西只有徐樱喜欢,酸得不行,可他还是眯着眼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连连点头,“真……真甜,我也喜欢。”
他没告诉徐樱,自己也许不能去参加考试了。
新年来临的那天夜里,杨书棋和家人一起在病房里,看着墙上小小的电视庆祝跨年,杨家人不是生来就乐天,而是将悲伤的一面全都藏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病痛已经足够煎熬,心再跟着一起苦了,余下那掐着秒表计算的生命该怎么度过呢?
零点到来的那一刻,杨舒淇收到了徐樱的消息,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徐樱换了一个西瓜发卡,刘海长了,已经悄悄蔓延到眉毛下了,她站在天台上,脸上的笑容将光线补得格外明亮,她的身后,一簇绽放的巨大烟花腾空而起,快门一闪,画面定格在了烟花绽开的瞬间,五彩斑斓的光投在了徐樱的眼睛里,被她的眼波揉成了星光。
“等你好了,一起出来放烟花,新年快乐!”
那天夜里,杨书棋笑得特别开心,他将那张照片保存了下来,设为桌面,锁屏,当他病得分不清白天黑夜时,按一按手机,就还能在徐樱灿烂的笑脸和漫天的银花中找到些许支撑下去的决心。
可决心不能带他走出宿命。
跨年夜之后,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的病情急速恶化,再不愿在他面前落泪的家人们,也终于在奄奄一息的他面前痛哭起来。
这份约定也许没办法兑现了,弥留之际,杨书棋不无遗憾地想着,这一生能走十八年,已经算是超常发挥了,要说遗憾……
风声呼啸,最后的记忆成了干涸的枯枝,十八岁的杨书棋没能逆天而行,在一个下着雪的冬夜里,静静地离开了。
从去世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天了,他把过去没能看到的都看到了,以前没能去的地方也都去过了,与街头巷尾的灵体们说过话,也被街角的小黑猫呲过牙,但他总觉得自己有些事情放不下。
他没敢去看徐樱,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所以……我希望渡灵者能帮帮我。”杨书棋的眼睛诚恳地看向了端着咖啡的何云起,后者一哆嗦,辩解道:“我不是,他才是。”
“噢噢……”杨书棋尴尬地挠了挠头,又将目光投向了正往嘴里塞蛋糕的季晨,也许是刚才被凶过,他看季晨的眼神都怯懦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再次恳求,“那个……你能帮帮我吗?”
季晨心想这些灵体一天到晚的不好好往生,都在聊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八卦,什么时候渡灵者就能解决遗愿了?真这么厉害哪还用一天到晚的东奔西走啊,不过是能超度亡魂而已,而且季晨……是真的不擅长解决这些情感问题。
傻子都看出来了,杨书棋舍不得徐樱,那是他最后的执念,但徐樱毕竟还活着,人鬼殊途,这么突然拉着一只扭扭捏捏的鬼魂跑到人家姑娘跟前,给人吓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斟酌了老半天,季晨还是心软了,他问:“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杨书棋的神色突然害羞起来,吞吞吐吐道,“我就是想跟她说一句,谢谢她一直照顾我。”
就这样?
两人都瞪大了眼睛,互相看了一眼,又看向了含羞的杨书棋,异口同声道:“就为了说谢谢?”
杨书棋愣了愣,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对呀,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别的……说了,也会给她带来烦恼而已吧?毕竟我……”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可两人都已心知肚明了。杨书棋死了,世上已经没有他这号人了,他的喜欢无法兑现,他的心意就不能传达,一旦越了界限,这份情谊就会成为徐樱的痛苦,而杨书棋更希望徐樱能开心,希望她每天都绽放灿烂的笑颜。
这样的要求太卑微,让两人的心都跟着软了下来。还有最后一个星期,也就是情人节那天,杨书棋就到了尾七,如果到那时他还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再不愿离开也得离开了。
“行吧。”何云起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叮嘱着,“明天我也上班了,你就……你就到兴业大厦来找我,他也会来的,到时候咱们再想想办法,尽量帮你一把。”
“看见怨灵记得躲开些。”看着杨书棋不断点头的模样,季晨叹了口气,算是正式答应了他的要求。送走了杨书棋,两人也算是给自己揽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收拾收拾回了家,盘算着明天该怎么跟这名副其实的小鬼商量详细计划。
※※※※※※※※※※※※※※※※※※※※
迟到了迟到了,刀子悬在头上不要慌,先来吃个糖。
我低估了自己写番外的字数,然后我就迟到了,开学了真的时间很少,见谅。
【情人节番外(下)】
第二天一早,何云起就带着睡眼惺忪的季晨一起去上班了,可他没想到杨书棋来得更早,何云起老远就见着了蹲在绿植旁边的灵体,他见着了两人,还窜起来打了个招呼。好在今天艾莎还没上班,要是让她看见自言自语的何云起,这姑娘肯定又得跳起来给安定医院打电话。
咨询室里,季晨搂着玩偶歪在一边睡起了回笼觉,他实在是太困了,放假期间一天不能睡够十个小时他就没办法正常行动,更何况夜里还被何云起折腾了老半天。
见季晨睡着,杨书棋也不敢打扰他,只能老老实实的缩在沙发的角落里,与何云起商量起对策来,原本就胆小的他此刻更是显得细声细气的。
徐樱的老家离这好几十公里,这几天她都都不在本市。当何云起从杨书棋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情绪是崩溃的,这要在本地还好说,人都不在,要是到了情人节那天还没回来,他难道还得带着这个灵体开车奔赴几十公里外去找一个陌生人?
找到就罢了,要是找不到,岂不是白跑了一趟吗?
杨书棋也意识到自己的请求不太实际,一人一鬼沉默了一会,杨书棋再次提出了建议:“那要不……我给她写点什么吧?再挑个礼物?”
何云起觉得这个主意倒是可行,现在商店大都开了门,去挑一个合适的也没什么,即使到最后没能赶上趟,但好歹心意是送到了,也算是完成了少年最后的心愿。
可这礼物和信让谁送出去呢?杨书棋是不可能亲自去的,就算去了,徐樱也看不见他,又一阵沉默后,怯懦的灵体恳切地开了口:“您……您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不行。”一旁补眠补得昏天黑地的季晨突然窜了起来,人还没醒透,但腰板已经挺得老直了,他立刻端起桌上的水杯灌了一口,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杨书棋的要求,“他长得太……反正不能让他给你的小姑娘送礼物,不行。”
杨书棋没明白季晨话里的意思,但对于季晨,他一向都害怕的紧,只能乖乖点了点头,断了让何云起替他送出礼物的念想。
杨书棋不明白,何云起却门清,他憋住了笑,从季晨手里拿过杯子喝了一口,打算接这一动作挡住自己那快呼之欲出的笑容。
“那……那你能不能……”杨书棋低头思忖了一会,转头看向了季晨,这回轮到何云起情绪激动了,他立刻将嘴里含着的那口水咽了下去,斩钉截铁道:“他不行!”
“啊?”杨书棋更纳闷了,这怎么又不行呢?
何云起脑袋还没转那么快,他只是打心眼里觉得不行而已,可一时半会的也憋不出个理由来,磨蹭了一会才咳了一声,和颜悦色地说:“那个,小杨,你想,他跟你差不多大,对不对,贸然送礼物,让人家姑娘怎么想,人家小姑娘会误会的!而且吧……我觉得这件事,你亲自传达才会更有意义,这不是你一直期望的吗?”
这话倒是说到了少年的心坎里,他确实想亲自传达心意,可他已经死了,在没有媒介的情况下,他不可能与徐樱有任何的接触,这下可犯难了。
“不如先试试能不能写信吧?”季晨从包里摸出了纸和笔,放到了茶几上,示意杨书棋先写几个字看看。
杨书棋很听话,立刻蹲在了茶几旁,伸出半透明的手指去够纸和笔,何云起原本以为,他会和电影里那些亡魂一样,捏着笔写出字字泣血的肺腑之言,可没想到的是,杨书棋的手直接从纸笔之间传了过去,他的举动,不过在桌上激起了一阵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风,那风吹过,连纸都没掀起角来。
杨书棋愣了愣,再次伸出手去,结果还是一样,这次桌上的笔滚了个圈,但还是没被他抓在手里。季晨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他见过的鬼不少,送走的也不少,但这样的情况确实是第一次见,一时连他都愣住了。
杨书棋的性格本就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怯懦,一看自己连杆笔都对付不了,更是挫败到了极致,他的手缓缓收了回来,灵体的颜色更加暗淡了。
“这是好事。有怨气才有力量,这说明你的灵体很干净,能顺利往生。”何云起一边安慰,一边冲季晨眨了眨眼睛,后者难得配合,立刻点了点头,“没错。”
“可我……”杨书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想,这最后的心愿恐怕无法实现了。
何云起眼睛一亮:“我有个办法,要不要试试看?”
何先生是个苦命人,从小到大都和鬼怪相伴,他为了缓解面对鬼魂时的恐惧,不得不上网学习许多关于鬼神奇谈的相关内容。但在这些搜索当中,他发现了一个奇特的与鬼神沟通的方法——黄昏时的录音带。
这个说法许多人都提到过,只是真正实施的有多少,成功的又有几何,就无人得知了。操作也很简单,在太阳下山的时刻,也就是傍晚五点到七点之间,让一个人单独待在屋里,面前放一台录音机,一定要使用磁带的那类老式录音机,将其调整为录音模式,准备就绪后,要将门窗全都关闭,窗帘也拉上,按下录音键后,生者问,死者答,一卷磁带从头到尾录完了,再重听时就能听见死者的声音。
但这只能听一遍,一遍过后,无论再怎么放大音量,也不会听见灵体的声音了。
杨书棋黯淡的眼睛亮了几分,虽然已经进入最后一个七天,他存留在世上的力量更加虚弱了,但这法子如果真的能成功,他就可以亲自把心声传达给徐樱,不必再绕这么多弯子了。季晨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可以一试,随意找了个小袋子把杨书棋一塞,便拉着何云起往商场去了。
这年头,磁带式录音机还真不是每家必备的标配,两人特意往老城区的商店逛了一趟,买了一台款式偏老的二手录音机,又找了几盘空磁带,途径市中心时,两人一鬼还特意下车,往女生饰品店里绕了好几个弯,季晨对这类饰品的审美实在令人发指,挑出来的不是亮片就是闪粉,一个个土得不成样子,杨书棋鬼微言轻,嫌丑又不敢吱声,吞吞吐吐的说不出个囫囵话,不过所幸的是,在何云起的最终把关下,他们还是挑出了一个款式可爱的云朵发卡。
“这个很普通啊……”回到车上,季晨将发卡从小袋子里摸了出来,看了半晌,皱眉嘟囔了起来,“我觉得那个闪闪的更好看。”
“噗。”何云起看他一脸不解的样子,轻轻笑了笑,“好看好看,赶明儿咱们来把那个闪亮亮的买回去,让你洗脸时别刘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