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会醒的,一定可以。
他握着毛巾的手一路向下,终于停在了季晨纤瘦的腰侧,他的手指停在平坦的小腹上,手腕却弯了一个小小的拐角,正好正好搭在了一缕黑色的线条上。那是季晨的小尾巴,他胯上纹着的小动物此时也与他一样,灼灼的发烫。
何云起轻轻抬起了手掌,将被暂时禁锢在掌心的小动物放了出来,季晨怕痒,胯骨有神经富集,所以格外敏感,平时无论何云起怎么哄,他都不肯让这黑黢黢的小怪兽出来多见几次人,即使一丝不挂也要往被子里钻着躲着。
而如今,这炙热的皮肤之下,黑色的纹身更像是一团燃尽的烈火,青黑的图案边缘,是泛出血色的红。何云起用手背轻轻探了探,这块的温度确实比去他地方要高得多,他重新将毛巾拧了一道水,特意不拧得过干,将蓄积在毛巾柔软纤维里的水分蘸湿在那纹身所在的皮肤上。
“这啥玩意……”老于从刚才开始就注意到了那块泛红的皮肤,他左看右看,观察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我怎么觉得这图案……有点眼熟。”
“眼熟?”何云起一回头,正对上了他探头探脑的模样,不自觉地抬起了挡在季晨纹身上的手掌。那块皮肤被水汽降了温,红得没那么可怕了。何云起坐在床边,老于就搭在他的肩上,正探头越过他的肩膀,眯着眼仔细查看那块深色的图腾。
“这玩意……”老于迟疑的语气转了弯,在话的后半截笃定起来,“我见过!”
何云起一惊,道:“你见过?!”
“对,你看啊。”老于说着就想伸出手去指一指,手还没伸一半,他就反应过来这只能看不能碰,立刻一个拐弯把手收了回来,抬了抬下巴示意何云起看清楚,“龙头,麟脚,卷尾,身有双翼,你知道这是啥吗?”
何云起盯着那浸在红云里的图案看了许久,摇了摇头:“不知道……”
“亏你还是个做生意的。”老于叹了口气,揭晓答案,“这玩意叫貔貅。”
何云起恍然大悟。
貔貅是民间传说中一种凶猛的瑞兽,所谓瑞兽,可以转祸为祥,开运辟邪。季晨身上的这只难免抽象了些,已经简化成了几笔抽象的线条,也难怪他看不出这动物原来的面目。
貔貅既可辟邪,又可招财,吞万物而不泻,只进不出,也算是传承已久的吉祥物了。
将貔貅佩在身上的人,要么是为了辟邪,要么是为了求财。那么季晨的父母当年怀抱着对他的美好期盼,将它作为护身符纹在当时尚在襁褓的孩子身上,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老于的话题却没有因此终止,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青黑的图案,眼里神色分明告诉着,他就是在哪见过这东西,一模一样的东西。老于思索了很久也没有在记忆里找出结果,突然一拍额头,惊呼一声:“你照顾着,有问题大声点叫我。”
在何云起反应过来前,老于已经转身窜出门去,人都“踏踏”地登上台阶好几步了,一转身又窜了回来,拿出手机对着那块纹身拍了一张,拍了拍何云起的肩膀叮嘱道:“我马上,马上就回来,一会楼下热水烧好了你给兑成温的,赶紧给他补点水分,不然这么烧下去要出事。我跟你说,这玩意没准跟他的身体状况有关,你等我一会,一会就好!”
“有关?!”何云起刚一应声,老于又一步蹿了出去跑的没影了,只答了一声“马上”,最后便是一阵脚步踏过木板的踏踏声。
周围又恢复了宁静。
床上的人太安静了,比以往在床上沉睡时都要安静。以往他就是睡着了,也会有些不受控制的小动作,翻个身,搭个腿,或者抱着被子团成一团……何云起的愣神被季晨身体的高热打断了。他的手上还捏着毛巾,可炙热的温度已经透过湿了水的毛巾透了上来,让湿润的纤维都透出了温热的潮气。
恐怕不妙,这温度高得过于反常了。
被吩咐到楼下烧水打杂的一行人上了楼,梁采薇推开门,就见着何云起拧着毛巾替季晨擦脸,她赶紧把手里端着的热水递给了身后的江清远,三步作两步地冲到了床边:“怎么了?晨晨怎么了?”
没等回答,她的手就贴上了季晨的脸颊,入手的温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第一次觉得“像火炭一样”的形容并非夸张。
季晨的脸色白得吓人,连带着原本红润的唇角也跟着没了血色,被高热的体温灼得脱了皮。可即便如此,他的双眼依旧紧闭,没有任何要醒来的意思。紧跟而来的江清远赶紧把手里调好的水递了过来。杯中的水不冷不热,温度正合适。
何云起坐在床边,一手搂着滚烫的人,一手不住地用湿毛巾擦拭着额头脖颈降着温,而梁采薇更是蹲坐在了床边,端着水一勺一勺往季晨的嘴里喂。可怀中人的状况并没有好多少,季晨的脸已经从苍白转成了病态的红,连呼吸都没了沉睡时的平稳,时而急促,时而微弱,让人心惊。
盆里的水都已经被毛巾浸泡得温热,艾莎立刻又去换了一盆,找来了一条新毛巾,帮着何云起拧了把水,担忧道:“要不……还是送到医院去吧……”
眼看着状况越来越差,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担忧和迷茫。季晨确实经常发烧,但从没有任何一次发烧会严重到这个地步。而除艾莎之外的三人都清楚,季晨只有过度消耗时才会因为高烧而逐渐陷入昏迷,现在的情形又算什么?他明明没有任何消耗灵力的机会,他又为什么骤然高烧到如此地步?
正当何云起开口打算叫老于下来看看时,季晨的身体突然抽搐了起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皱眉,也没有紧绷,可身体却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从双手开始,直到双腿,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得如同钢铁。
在剧烈的颤抖中,他甚至从何云起的怀抱中摔了出去,直直砸向了柔软的床垫。身旁的人立刻围向了床边,七手八脚的,试图将他不受控制而蜷缩的身体重新舒展开来。明明失去了意识,他的力气却大得吓人,浑身的关节都在扭曲,连纤细的手指都拧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
江清远抓起一旁的枕头塞了过去:“别让他这么缩着,往他手里塞点什么也好,不然伤着关节了!”
何云起应声,抓住枕头,一把翻上了床,他使劲掰开了季晨的手臂,将自己连带着枕头一起往他的怀里塞去。与他们以往的相拥类似,他让少年的双手紧紧勒着、缠绕着自己。可这力道实在是太大,攀在脖子上的本该绵软的手臂,此刻竟如同钢铁铸成的藤蔓,与其说是相拥,不如说是挤压,何云起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要被挤得全面坍塌了。
“晨晨……”他用尽全力将季晨的脸颊捧起,使劲从季晨的禁锢里吸了一口气。眼前是那张他无论看多少遍都不会腻的冷冰冰的娃娃脸,他吃力的笑了笑,毫不犹豫地冲着那滚烫的额头吻了下去,“你要是伤着自己了,你说我……咳,我怎么办。”
没等他的第二句话开口,怀中的人突然松了力气,令人窒息的挤压感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何云起暂时松了口气。
可就当他将季晨重新平放回床上,撑起身体打算下床时,他的视线里绽出了一抹血红。
鲜艳的血红,从季晨的唇角溢了出来,只是一丝,随后变成了一片,那红色沾染了他苍白的脸色,滴在苍白的被单上。少年微弱的鼻息中突然掺杂一阵颤抖,伴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一大团鲜红,像绽放的花朵,从他紧闭的口鼻中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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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修改了一下,写的太匆忙了都不知道自己写的啥……
第83章 梁樨
血液染红了白色的枕套。
何云起刚才被老于几句话安抚平复的心弦又再一次绷起来,他瞪着眼睛,看着那血沫从季晨的脸颊上蔓延开,淌出一条弯折的血路,他的手还垫在季晨的后颈上,掌心也立刻被这血痕染红。
血还是热的,与季晨的体温一样烫人。
何云起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想要从自己的脑袋里冲出来,把他的大脑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耳膜是鼓胀的,嗡嗡直响。
这是什么?这是为什么?会怎样?怎么办?
他立刻拧了一把毛巾,抖着手替季晨擦着脸上的猩红痕迹,可他刚擦去嘴角的血,季晨的鼻子就再次涌出了滚烫的血液。
他忙扔下手里的毛巾,翻下床就往门口跑,老于不是去找东西了吗?他一定有办法,他刚才说了会有法子的,实在不行,现在就去把于叔给接过来也好……慌乱的呼吸声早已盖过了擂鼓一般的心跳,何云起猛地推开了紧闭的房门,却被一个身影挡住了路,如果不是他刹住了车,一定会和这人撞个人仰马翻。
着急忙慌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屋里的两位,只是刚才他太过惊慌没能察觉,而现在,那两位也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影吸引了注意,两道视线从季晨的脸上跳到了门边。
一声惊喜与哭声交杂的呼唤从背后传来,何云起猛地抬起了头,看向了与他差不多高的中年男子。梁采薇迈着步子跑了过来,又将刚才的称呼重复了一遍:“爸!你终于回来了,快……快看看晨晨吧!他……”
何云起强迫着自己的身体做出反应,他立刻闪开了一步,将大门的位置让开来。
梁樨是今天上午才赶回来的。他因为需要处理的工作出差了,这次出差本就是出国与合作企业商谈新品推出的相关事宜,没想到就在正好谈妥了准备回国的节骨眼上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就这一趟回来,他还不能直飞,直飞的航线停了,他只能转机,折腾了好一大圈才终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可刚一落地,女儿的未接来电提示就将他的屏幕占了个满满当当,见电话不通,梁采薇又发了一大堆消息,将这几天的情况一一转述,最后的消息就是这家医馆的地址定位。
梁樨赶来的时候,手里拖着行李箱,上面的托运单都还洁白崭新。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门边给他让开路的年轻人,缓慢地叹了口气,将扑向自己的女儿搂在了怀里,轻轻摸了摸她略带杂乱的长发:“没事,爸爸回来了。”
言罢,他又叹了口气,将视线挪到了何云起的脸上,叫出了他的名字:“何云起先生,是吗?”
“是……”何云起没想到这位梁叔叔居然会认识自己,他更没想到与这位的见面会是在这样一个十万火急的场景之下,不遑多想,他立刻点了点头。梁樨却没多说什么,只轻轻松开了拥抱,转身关门,落了锁,唤了一声:“清远啊。”
江清远立刻放下了手中端着的水杯,绕过床边赶到了他的跟前:“在,梁叔,您吩咐。”
“把我包里的符篆拿出来,路上匆忙,来不及做糯米浆了,买了瓶胶水,先这么用着吧。把这屋子里所有的门窗、缝隙、能透风能走人的地方,全贴上。”
“好。”江清远一句多的话都没有,立刻开了背包摸出东西布置起来。
“爸……要不你先看看晨晨,他……”梁采薇没看明白,一把挽住了梁樨的手,拖着他就要往床边走,梁樨却没有流露出过多担忧的神色,应该说,他从进门开始,脸上就没有出现过多的表情,他轻轻摸了摸梁采薇的头,安慰道:“没事,有爸爸在,你们都不会有事。”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使唤了一声:“清远,好了吗?”
江清远的手脚极快,干起活来一点都不马虎,这么一会的功夫,他已经贴了大半个房间,只差最后的几个角落了,听见梁樨的话,他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马上!”
梁樨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又补充了一句:“分点给何先生,让他也一起来。”
何云起没想过在这样的场合里还能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他愣了愣,还来不及将疑惑宣之于口,手里就被塞了一把姜黄的符篆,外加一瓶被挤了五分之一的胶水,江清远一拍他的肩膀,轻声提醒:“去呀……”
“窗缝、门缝、空调排水管,一个都别漏。”梁樨一面吩咐着,一面踱步来到了床边,从怀里摸出一支三指粗的红烛,点燃了,放在床头柜上,橙红的烛光映在季晨的脸上,在他眼下晕出了一圈睫毛的影子,让那苍白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何云起按着吩咐将符篆贴好,不知为什么,这屋里每多一处符纸,他就觉得多了一份把握。将最后一张符贴在了窗框上,何云起跟着江清远叫了一声:“梁叔,我这也搞定了。”
“不错。”梁樨又点了点头,从橙红的烛光中回过头来,看向了他的眼睛,“初次见面,却不能好好聊聊,还让你帮忙干活,确实是挺奇怪的。但咱们以后一定还有更多交流的机会,贴符只是第一步,学会了其他的……”
梁樨突然笑了笑,话锋一转:“这个以后再说吧。”
“啊?好。”
这话说的人云里雾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梁樨又开了口:“一人一个角,都站好。采薇去东南,清远去西南,小何……你就在那待着吧,别动就行。”
“我也得……在这?”何云起本以为打打杂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帮助,没想到梁樨竟然还要求他留下来参与其中。
梁樨嘴角一动,露出了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尽管他的眼里并没有过多的笑意:“别小看人的力量,你是生者,就有阳气,生人的阳气是一切阴魂惧怕的根源,四个人,四个角,其实就是四把火,生者的光和热,可以驱散那些腌臜污浊的邪物。就算你没有灵力,你也能帮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