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也假装在找东西。
一边假装,一边贴在窗边听里边儿又什么声音。
顺便折了一枝梅花叼在嘴里,懒洋洋靠着墙,尽可能将头往窗户下塞。
这也自有道理。
虽然隔着屏风看不见里头是何光景,却到底能听得更清楚些。
是以卫昭仪……就极清楚的,听到国师大人在说:“你的身体还能撑多久?”
???
叼在嘴里的花枝突然被咬下一口碎末。
卫昭仪呸呸呸的同时,又听到段西湘的声音响起。
一如既往,宛似琴于匣中鸣奏,和于筝动。
他听到段西湘在说:“你又想对我说什么?”
那还真是头一回,卫昭仪在段西湘的嘴里,没有听到这位帝王自称“朕”。
可国师的话语言犹在耳,又徐徐继续:“你有你想完就之事,我若要劝你,是辜负你我多年相识相知。可我若不劝你……我所做之事,恐怕要令你失望。”
卫昭仪半分吃醋的想法都没了。
他满脑子都是这些完就之事意味了什么,国师想做的又是什么。
那句“恐怕”之后的字字语调,皆没有半分恐惧。
轻得仿佛不过是陈述而已。
段西湘说:“何必。”
国师却道:“该说这两字的人,应是我,而不是你。”
“你我相识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彼此皆是心知肚明,”国师说,“可你我终究亦有不同的地方。你会心软,你有弱点,你生了软肋,就有了逆鳞。”
顿了顿,国师最后几字的声音忽而变得轻薄寡淡,似无端被抹去了所有情绪。
他说——“而我没有。”
第75章 大结局(一)
剧情就是那脱缰的野马,一去不回。
究竟是宫斗还是破案,是斗绿茶还是打反派,卫昭仪已经分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一头拱在窗户底下,耳边是国师字句真心和陛下的谈心,每一句都刺痛了他的心。
卫昭仪:我本可以不吃醋,但越想越气。
国师大人和他是不一样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陛下过往的人生里,一桩也没有他的份。
国师能引经据典,用无数个“从前”或“曾经”来作为砝码与之交流。
卫昭仪却没有任何一件拿得出手的“过去”。
他和段西湘的所有交心,都是说,过去的事,不必追忆。
可真正令人失落的不是过去的事追之无用。
而是追忆起来才发现,太过久远的过去,他们彼此根本没有任何能追忆的东西。
国师能说,多年前,你我曾泛舟湖上,曾言语什么。
他却没有这份可以追忆的过去。
卫昭仪忽然发现。
他和段西湘,从没有过什么可称之为回忆的以前。
他们一路走来,相识得太快,喜欢也太快。
即使自觉坚定不移,也终究要承认,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快。
快到卫昭仪不由在想,为什么偏偏如此。
也许是因为这只是一个基于骗他氪金为底线的游戏。
所以什么NPC都逃不过系统设定的情网。
也许是因为他身处局中,所以自己也忘记,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是一纸数据。
可数据与数据之间尚有相识无数年的曾经。
他和段西湘,却真的什么都没有。
国师的声音是穿山越水而来。
似总浸着清泉微风。
却恍惚着,每每落在耳边,都有种冰雪拂过的冷意。
国师说:“劝之无用,我便不劝你,只望你,好自为之。”
段西湘便道:“不必总将事情想得如此极端。”
国师笑了笑,他说:“极端之事、极端之人,难道你是头一回认识我,才知我云折仙,是个彻头彻尾的极端?”
……“何必。值得吗?”段西湘问他。
他也就顺着这句话几无情绪地答:“何必。值得吗,这句话,亦送还与你。”
段西湘道:“当年你请我出山,亦不曾问我,值得或不值得。”
国师静了片刻。
他道:“所以如今,你觉值得,还是不值得?”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沉瑜。”段西湘似是叹了口气,“有些路,我选择了,我想如此做。正如你选的路……你与我相同,从不知这些路值不值得,只不过是选择了,所以想如此,一走到底。”
你我皆做不到一走了之,所以只适合一走到底。
段西湘说。
国师便轻声应下这一句话。
他说:“……你真了解我,知道我不能一走了之,所以用这句话来激怒我。”
“何谈激怒,”段西湘好似屈指在桌上轻敲,声音混在零星响声之中,变得有些飘渺,“你在乎,你才会被这句话所激怒。”
卫昭仪隐约听到国师说了一句什么话。
可那句话的声音比任何一句都要更轻,他听不真切。
纵然竭力屏气凝神,却也只来得及听到国师的最后一句话。
国师说的是:“……他应是怕我下毒,竟然自己喝了这碗药。呵……可惜,我云折仙下毒,从不如此。”
话音甫落,国师绕过屏风踏步而出。
正正和卫昭仪卡在窗户里的脑袋撞见。
卫昭仪:……
丢脸的事情并没有被国师拆穿。
夜里被默认侍寝的卫昭仪整理好心情,抱着这次一定行的心态,欢欢喜喜冲进了段西湘的寝殿。
一撩裙子,一把坐在床前,那就是两个字,豪迈。
不仅姿势豪迈,气势豪迈,就连想好的说辞都变得不是那么委婉。
他张口就是一句:“陛下快脱呀。”
然后得到了美人蹙眉当他发疯的下场。
是的。
段西湘完全将他无视,一如往常,不见丝毫惰懒的,又坐在了桌案前——批阅奏折。
坐在床上的卫昭仪懵圈了。
他想走过去一把就将奏折全都掀翻。
但他不是很敢。
他又想生米煮成熟饭,自己先下手为强,可是他一看到段西湘的脸,他就害怕。
这个世界上谁忍心对大美人做出如此禽兽行径!
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美人如花剑如虹。
那什么,就这意思,要爱护花朵,爱护白云,爱护大自然。
所以这个逻辑的意思就是,要爱护大美人。
卫昭仪:简单来说就是我不敢。
不敢的卫昭仪没能站起来完成自己的大计划。
他先是坐在床上眼巴巴的看。
然后又是靠着床柱打哈欠。
最后,他躺在床上,枕着枕头,摆了个极易入睡的姿势,嗖——
再睁眼时,他又被绑在了地牢的木架上。
双手被缚,双腿被绑,眼前所见也就唯有栅栏两边的火盆。
分明是滚烫的火焰,落在眼中时,却幽幽暗暗,恍如阎罗鬼殿的森森火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卫昭仪见到了梦中数次见到的那个人。
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头一回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容。
不……如果说真的是同一个人,那其实这人的面容,与之前在他梦中的那半张脸,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半张脸,时刻唇角带笑,温柔得好像不在对他行刑刻印。
如今倒映在卫昭仪双眼中的脸,却并非如此。
这是一张堪称无情寡欲的脸。
真要用一个简短的形容。
那大抵就是“岭外孤云,高岭之花”。
仅仅被那双漆黑中浸出些许透明琥珀的眼睛注视,就能让人感到无休无止的压抑感。
似乎永远,他都在居高临下的凝视每一个人。
他给人的感觉太像初见时的国师。
可他没有半分笑意。
唇角没有,眼底更无,唯有眉间一点朱砂小痣,似将他的无情漠然剔出两分艳色。
他也当真居高临下地看着。
看了片刻,这人探出手来,露出骨节分明的左手,手腕上烨烨流光的翡翠玉镯。
那只手如此探来,却不知何时,竟是执着那柄施以烙刑的工具。
玄色的衣袍在烛光下衬出衣边寸寸金线游光。
烙铁上刻着的花纹却突然让卫昭仪觉得似曾相识。
他在梦中,不由得取出了那把藏在系统背包里的匕首。
封在鞘中的匕首漂浮在半空,如此景象,却未能让梦中人有任何惊异。
卫昭仪顾不得深思,也完全想不到要深思什么。
他细细看去,惊觉匕首的鞘上花纹,竟与烙铁上的乍看一致,却毫不相同。
然后他便见到眼前人启唇开口,声音清冷得像松雪结冰:“果然在你手中。”
卫甚是被胸前的一阵剧痛惊醒的。
他从床上骤然坐起,肋上肩下如针扎般绵绵密密的痛。
那痛楚淡了些时,又突然犹如火烧,好似有无数火焰在皮肉骨血里流窜飘荡,灼烫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卫甚被这种忽冷忽热的感觉搅得心如擂鼓。
他试着松开衣衫,排解一下体内滚烫的热意,又拉起被子,想要驱散冷汗带来的寒意。
然而这短短两个动作,他一低头。
却见到自己的胸前,蔓延出颜色极为浅淡的……一条纹路。
正正应了承韫荒的那句话。
中毒之人,会在身上留有印记。
毒性越深,颜色越沉。
也许是他才中毒不久,也并未饮下太多毒药,所以他此时只堪堪能看一个轮廓。
卫甚眼睫一颤。
他拢好衣衫,下了床,借着深夜微弱的烛光指引,一步步走到桌案前。
段西湘就坐在桌前。
撑着额头,似乎正在闭目养神。模样圣洁得很。
可卫甚却偏偏觉得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不安的是这一场噩梦,还是段西湘也许真的身中奇毒。
他只伸手去牵段西湘的右手。
然而将将触及,握在掌中。
冰冷的感觉,就像无形的凌厉刀锋,刺骨般,让卫甚的手几乎瞬间脱力。
他的心跳比自梦中惊醒时跳得更快。
他再一次去牵那只手。
于是就又一次确认了。
那般冰冷、几无温度的感觉,来自段西湘的这只右手。
分明白皙修长,却第一回 ,落在卫甚的眼中,让他无端产生了惧意。
卫甚半拖半抱将段西湘抱到了床上。
他为陷入沉睡的帝王垫了个枕头,盖好了被子。
他静静凝视段西湘许久。
也许是因为梦,也许并没有什么原因,他只是突然醍醐灌顶。
卫甚发现,他其实在这个游戏里,早就没有任何特殊待遇。
是的。
那把在梦中取出的匕首,依旧在他的腰间别着。
他无法将他放回去。
也做不到呼叫出系统。
他静心聆听,屋外的风声竟难得清晰。
他细细看去,每一寸被烛光映照之处,细节毫厘,全都是他未曾见过的清明。
……也许有些事情,真的出了差错。
卫甚将那把匕首竭力藏到更不易被察觉的地方。
他低头,在段西湘的唇畔落了个吻。
卫甚道:“……陛下,我似乎没有办法一塌糊涂了。”
他必须站起来。
才能知道,一切的一切,他要如何拥有。
卫甚在寝殿外见到了守夜的姜公公。
这次姜公公没有准时准点打卡下班。
他守在这里,倒也不是真情实意要侍候皇帝。
他只是想找到卫昭仪说一句:“娘娘,您劝……”
然而这句话,突然就卡壳了。
姜公公瞳孔地震。
他看着眼前一身男装马尾高束的卫甚,再踮脚看了看寝殿里昏黄的景象。
姜公公喃喃道:“昭、昭仪娘娘?”
卫甚笑了笑,他点头道:“是我。”
……有的姜公公,他的世界观大概被重塑了。
他满脸震惊地看着昭仪娘娘,开口问道:“您这身衣服哪儿来的?”
卫甚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翻衣柜的时候翻到的,正合身。”
姜公公纳闷了:“您这幅打扮是……?”
卫甚没有说话,他看着姜公公,突然清了清嗓子,做了个委婉的暗示。
姜公公瞳孔地震得更厉害了。
姜公公惊呼:“您的声音——!”
卫甚在这句惊呼里笑得更开心了些。
在他决定站起来时,他的眉眼就逐渐在光影中变得越来越像本身的自己,身形也在不自觉变高。
这身男装真的正好,是和他恢复本身时完全一致的尺寸。
姜公公彻底懵圈了。
卫甚又道:“公公想和我说什么?”
姜公公沉浸在卫昭仪是个男人的事实之中,眼神有些许涣散。
他喃喃道:“……陛下最近虽然天天喝药,但身体还是一天比一天差了。”
是啊。
卫甚眼睫颤动了片刻。
卫甚低声应话:“我也是才想到,这些时日以来,陛下是刻意不与我多见面的。”
无所不能的帝王。
不愿他见到自己这般模样。
在临行之前,卫甚问了姜公公最后一个问题。
他问起承将军的弟弟承韫荒。
姜公公眉头一皱。
原本很会察言观色的姜公公这次没能品出任何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