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宗的炼丹房里,一只修长的手正将称量好的原料一样样地放入炼丹炉中,那只手的动作过于不紧不慢,让正在看着的人眉头紧锁,但是屋子里没人说话,那只手揭开了一只盖子,将一把处理过的鲛珠碎片洒入炉子里,一瞬间就燃起了碧绿的火焰。
那只手朝着对方伸了过去,对方似乎犹豫了下,最终,一只枯干精瘦的手还是慢慢地伸了出去,将一颗沾满了血的却又宝光四射的珠子放在了那只手的手心。对方明显是故意将让那颗珠子沾上血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这个帮他炼丹的年轻人,可年轻人只是若无其事地接过了珠子,就回过身去继续看炼丹炉了。
“这颗珠子上,沾满了天都府、紫微宗修士的鲜血,如今落到了我的手中。”
“恭喜老宗主得偿所愿。”
“你也功不可没啊,若非是你在紫微宗暗中帮忙,这颗珠子也没这么容易到我手中。”
年轻人背对着他继续观察炼丹炉,“那就请老宗主不要忘记事后所承诺给我的东西。”
“自然。”那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望着那忙碌着的年轻人,眼中幽幽沉沉的。
正如唐家家主那个故事里所说的,二儿子与大儿子互相认为对方私藏了龙珠,二儿子打死了大儿子,搜遍了他的家,最终在他的家里找到了那颗宝珠。但是当二儿子得到宝珠后才发现,他并不会知道如何使用这颗珠子,这世上在此之前从没有龙珠现世,没人见过龙珠,也没人知道如何利用其中的力量。
二儿子很快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找到了天下最强大的炼丹术师,命他将这颗龙珠用来炼丹,龙珠炼出的丹药是人间至宝,他借助服丹便能够吸收龙珠的力量,甚至化龙登仙。
太元宗的老宗主长明子坐在轮椅上看了会儿那年轻人,不一会儿,轮子滚动的声音传来,他推着轮椅慢慢地离开了这炼丹房。
屋子里只剩下了那年轻人,他还在继续专注着观察着那座炼丹炉,他的眼睛里似乎只看得见那些明亮的火焰。火焰在炉子的空隙中跳跃,仿佛是一副流动的画,不停地变幻出各种图案,鬼斧神工,年轻的炼丹术师看了许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笑了笑,鲛珠的碎末燃烧释放出碧绿的光芒,投射在他的眼中,一时之间他的眼睛好似也放出些碧蓝色的光来。
耳边忽然传来些细碎的声音,年轻的炼丹术师往一个方向看去,他起身走到炼丹房的一处屏风后,打开几个机关,药柜后面出现了一个暗格,他手按着柜门往里面看了眼,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他关上了柜门,翻出了干净的白瓷碗与勺子,回身往外走。
炼丹房的门被打开,看守着的太元宗弟子看见他出来,立刻恭敬地给他行礼。年轻的修士示意他们两人跟自己进来,两个弟子有些意外,道:“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进来。”
两个太元宗弟子跟了进去,刚一进去,还没反应发生了什么,喉咙就被割开了,甚至死前都没看清是谁动的手,两人后仰着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年轻的修士擦干净了手,他低下身,手按住尸体的后背,另一只手握着脖颈猛地用力连脊椎连头颅一起抽了出来,然后他将手顺着裂口的洞伸进去,掏出心脏与各种脏器,一一放在碗里,等处理完后,他重新走到屏风后打开了那柜门。
女鲛喉咙上的那个被长剑贯穿的伤口还在,隐约有鲜血渗出来,他小心地扶起些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腿上,然后他端起碗,将那些洗去血、切成碎块的心脏一勺勺慢慢地喂给她。
第110章
唐皎在看到信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改了道去往天水九州, 回了一趟唐家。
“少主。”侍者一见着他就立刻跪下行礼, 他看也没看一眼。
唐家的先祖是追日而死的巨人, 死在神龙树下,后人相信神龙树中寄托着先祖的灵魂, 于是世代虔诚供奉。唐皎走过神龙树,树上挂着些祈福用的天香,绳子有些长, 轻轻打在了他的肩上,不远处, 侍者将大门层层拉开,家中似乎早就收到消息他要回来。
唐皎直接往祠堂去, 他父亲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唐皎在门口站定举目望去, 唐家家主正在祭拜先祖, 他抬起手将香靠近燃烧着的鲛烛,等烟冒出来,他用手轻轻扇了下,待烧红了, 他再将香插入灰鼎中。
唐皎看了那黑色的背影一会儿, 他解下了背着的剑, 将手里的鞭子随手一扔, 他走进去, 从香案上拿起一盒新的香拆封, 点燃, 他面对着唐家列祖,抬手举起香。
寂静的祠堂,光从屋外照进来,将屋子一分为二。两个人各自祭拜着先祖,谁也没有去打扰谁,一左一右,影子偶尔交错,屋子里只有不时响起的脚步声。
“吃过早膳了吗?”
“一路跑回来,哪里顾得上。”
“我命人做了些简单的吃食,待会儿去小阁楼里吃点。”
“再说吧。”
唐皎在右边的蒲团上垂手坐下,对应着中年男人在左边恭谨地坐着,光照进来,一条线正好落在两人中间,而两人对面则是默然观察着的先祖。
唐皎道:“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天都府灭门是紫微宗与太元宗一起做的。如今紫微宗又被太元宗所灭,就一颗珠子,这是要全灭了四大宗门?”
“在你眼中,那只是一颗珠子,在别人眼中,那是登仙化神的捷径。”
“登仙化神?这是说长生不老,千秋万代?”
“你不想吗?”
“假若一个人活上一百年,在这个世上遭一百年的罪还不够吗?照我看他们真是吃饱了撑的。”
“你从小爱想些乱七八糟的,太多愁善感,这就是你会被那个叫云玦的修士打败的原因,若是你专心修行,你本能够做的更好。”
“我是真的觉得没意思。”
“你让我很失望,若是你母亲还在的话,她也不会想听见你说这些话。”
唐皎侧了下头,好一阵子没说话,最终他无声地轻笑了下,抬起头看向那块熟悉的牌位,“我爱她。”
“圣人无情,修行者应当抛去杂念,你太软弱了,你母亲说的对,她不这么做,你永远离不开襁褓,你要记得她为你做的。”
“我爱上了一个人。”
话音落下,屋子里忽然一片寂静无声。
唐皎抬起一只手,抵住额头,“很多年了,我从没和人说起过这件事。我做出了选择,我放弃了,我不适合爱一个人,我一直说服自己不要认命,但到那一刻为止,我忽然想,就这样吧。人生来就是这么痛苦的吗?我想了很多年,多少想明白了些,确实如此,人生来就是这么痛苦的。而我能做的,就是让这些痛苦不要再延续下去。”
良久,耳边有声音传来,“你想得太多了,多将心思放在正事上。你从前不会这样。”
唐皎慢慢地放下了按着额头的手,他重新抬起头,柔和的烛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朱红的衣领轻轻浮动着,他一直在笑。
唐皎道:“那行,我们说正事。重新谈谈那封信。一颗真假都不知道的珠子,先是弄死了天都府,又弄死了紫微宗,你既然早就知道这些事,为何不早点说出来?”
那封信送到的时机太微妙了。他之前伤好后执意要回天衡宗,唐家就极力反对,他刚一找到那女鲛顺势要去查鲛珠,唐家的书信就来了,从不问事的唐家家主亲自出面,摆明了是制止他继续查下去,所以他才会回来唐家。唐家明显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看在眼中。
“这是四大宗门自己为了争夺龙珠闹出来的事,我已经告诉了你,从头到尾只有他们自己在明争暗斗。”
“那么那些鲛珠与女鲛是怎么回事?”
“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
“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引得四大宗门内斗,目的是灭了四大宗门,你早就知道?”
“这是四大宗门自己的果报,他们做下了的事情,欠下的债,如今有人找上门要问他们讨回来,这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你果然全都知道。”
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吹倒了香,唐家家主抬起手将其重新扶好,“从前有一阵子流行种说法,称呼道宗为江湖,我很喜欢这种说法。你知道‘江湖’这二字怎么解吗?活水流动起来,便成了江湖,千万年来,江水奔腾不息,你看今日的江湖还是与昨天一模一样,却不知道你今天所见的已经不是昨天的那片水。”
“道宗翻腾来去,朝天宗灭了又起,四大宗门由盛转衰,这就是江湖流水,水永远是流动的,无论掀起什么样的水花,永远是转瞬即逝。而真正不变的是什么,是江湖背后的山。古有三山五岳,今日依旧绿树红花,那是真正的不变。”
“四大宗门是江河,唐家要做的是高山,山不会去管流水里的水花,这是高山之所以是高山的原因,也是唐家之所以长盛不衰的原因。”
唐家与四大宗门的关系并非是一体相关,而是此消彼长,四大宗门陷入混乱,对唐家来说,是一桩好事,这正如当年唐家选择扶持天衡的原因:制约其他三大宗门。对比道门,唐家确实更像是一座山,像某个寂寞的高手,遗世独立,孤独问道,谈笑说圣人无情,平时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们,他们也看不上道门,道史中一直有他们的影子,只是些影子而已。
唐皎问道:“唐家有没有这件事中推波助澜?”
对方没有说话。
唐皎慢慢地点了下头,“父亲,你知道四大宗门如果覆灭,会死多少人吗?远不只是几千个宗门修士。”
“我是为你好,你终有一天会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如果我要做违背你命令的事情呢?”
“你经常做这样的事情。”
唐皎低下头笑了下,“这次不一样,对吧?”他理了下袖口,站起了身,直直地望着那些飘荡的烛火,恍惚间似乎有许多双眼睛正盯着他看,闪闪烁烁,微微茫茫。
“父亲,从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你们失望,我明白我还是令你失望了。我有时在想,上天既然已经安排好了每个人的命运,又为何要降下那些所谓的预言在我的头上。我不知道。但我厌倦了,到此为止吧,最后我想去做些自己还能做到的事情。”
说完这一句,他转过身往外走去。
“你不要害死你自己!”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带着许久不见的严厉。
跳跃的烛光落在少年半垂的眼与没有表情的脸上,他的这一生,就像是一支射出去的箭,没法回头。巨人翻山越岭地追逐着太阳,眼见着太阳缓缓落下,他的双眼中蓄满了泪水,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无法取代的,比如巨人眼中的太阳,比如少年心中的正义。宿命的神圣之处就在于,是你亲手选择了它。
在唐皎踏出那扇门的那一瞬间,唐家家主的嘴唇忽然抖动了下,双眼中罕见地涌出泪水。
唐皎在门口忽然停下了脚步,心中百感交集竟是有些扛不住,原本想要最后问一句“父亲,你爱过我吗?”就这么几个字,堵在喉咙里竟是噎得慌,他忽然抬起脸笑了一声,他回过头对着那个背影道:“父亲,我爱你。”
祠堂中,唐兰泽没有说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唐皎转过身大步地往外走,没有再回头。
唐兰泽知道,他的儿子回不来了。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才渐渐地恢复了平静,他重新睁开眼望向面前一排排的牌位,一声叹息。
“跟着他的人都撤了吧,以后不用再管他做什么了。”
唐皎离开唐家后,没回天衡,他转道往太元宗去了。
第111章
太元宗的老宗主长明子坐在炼丹房中看着那几颗珍贵的丹丸, 那双浑浊的眼睛忽然冒出些精光来,好似擦亮了的珠子, 他痴迷地看着那丹丸上的光泽,自言自语道:“真漂亮啊。”他缓缓地伸出手去,捡起一颗,放在了自己的舌头上,咽了下去。
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冲贯四肢百骸,好似脱胎换骨一般,下巴处生出黑色的须发, 他大睁着眼睛, 感受着那股充沛的力量是如何让这具枯老的躯体焕发出新的生机,一切犹如枯木逢春般奇妙,让他深深地沉醉其中。
他对面年轻的炼丹术师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他耳边仿佛响起了珠子坠地的声音,叮当——叮叮当当——你听啊,多么好听的声音。
他的嗓音还是一贯的温柔清澈,“龙珠炼成的丹药,药效就是如此的神奇, 我将会为您炼更多的丹药,还是原来的条件不变。”
唐皎赶到太元宗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他害怕自己来的迟, 一路上几乎没歇过。太元宗坐落在霞州东南天象山, 离天水路途遥远, 他怎么赶路上都要花些功夫。到了地方, 直奔那座巍峨大山,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原想着随便找个太元宗弟子夺他的衣裳,结果在天象山转了半天,竟然没看见一个人?他觉得有些古怪,心中更加谨慎了。
此时的霞州还有另一群人,叶夔、祝霜等一大群天衡弟子也在此地,他们此行是奉了妙妙真人之命,秘密来霞州勘察太元宗的情况。叶夔是个不爱动弹的人,天衡宗弟子们私下里将他的举动认为是判断道门局势的风向标,如果是一般的小灾祸,叶夔绝不会出门,如果叶夔被师门赶出去干活,那意味着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是叶夔自己主动下山,那这情况从来没人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