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清回过头望去,天衡宗清妙阁在雪中伫立,看这人间风景依旧,他道:“只是可惜了韩清。”
数千年前,天衡道祖陆玄真堪破了这世上的天机,凭借着惊人的预见性推演出了这世界的结局,决定以身正道,多少年后他转世为少年韩清,孤身来到了苍望之原,从十方鬼灯处取走了龙珠,为这个世界赢得了最后一线生机,也阴差阳错地让审判者穿越进了梦境。几十年来、无数遍轮回中,他坚守着同一个秘密,终究在最后一刻见到了白龙,并告诉了他破局的办法,然后他自己却因为命魂烧散,生机全灭。五百年后梦境又回到了这里,这人间世却再也没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遥想起妙妙真人当年目送着韩清下山,少年一去不回,忽然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师弟,他说:“交给你了。”
天佑道宗,万世永昌。钟清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之所以能够重新回到平衡上来,是这群人一遍遍地反思、弥补的结果,他们的信念与龙的力量共同维系着这片世界。甘愿为这人间证道千年,这大约就是人心的另一面吧。钟清想,这或许也是他坚持一遍又一遍重来的重要原因,阳光照耀之处,光与影一体共生,他看见了黑暗,也想要见见光。
想着,钟清又看向了云玦,云玦正在把手里的果子喂给那只凤凰,钟清道:“你怎么不看我了啊?”
云玦闻声转过头去,那只凤凰叼着果子半天没敢动。
钟清道:“这兴许是最后一次来了,你也不多看看这——”钟清指向四周,“你看这天衡山上可处处都是我们的美好回忆啊。”
云玦听见他说“美好回忆”这四个字的时候,表情有些微妙,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头,“嗯。”
钟清道:“你这是个什么表情?”
云玦道:“没有。”
钟清道:“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看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云玦道:“没有啊。”
钟清道:“你觉得天衡如今怎么样?”
云玦道:“挺好的。”
钟清打量了他一会儿,“你觉不觉得我们俩之间最近好像话越来越少了,我感觉你好像不爱和我说话?”
云玦皱了下眉,“没有。”
“在苍望之原上住久了,每天我同你说话,你也是这样,这出来了你也好像也没怎么变高兴,就,看来我们是没什么话好说了?”
“没有。”被忽然发难的云玦立刻想了下,“我一直在听你说。”
钟清看了看他,“没什么话好说,那算了。”
云玦立刻伸手一把抓住了钟清,“我在天衡待的日子不长,你同你师叔聊的事情我大多不知道,但你说的我都有在听。”
“那我们来说些你知道的,”钟清摇了下头,他揽住了云玦的肩,随手指着远处的一座宫殿,道:“想当年就是那座宫殿,我们俩……”等等,那座是什么。
“那是瀚海藏宝阁,你当年就是在那里想要烧死我。”云玦看向他。
钟清停顿了下,一把掰过云玦的肩,看向右侧的远处的溪流,“你看那片溪流……”
“那还是当年你让我洗衣服的地方,你把你所有的衣服都给我洗了,对了,里面甚至还有唐皎的。”
“你看那个山!”
“那是你当年废了我根骨的地方,我差点死在那里。”
钟清摸着云玦的肩,他明显是失声了两三秒,刷一下往另一个方向看去,“你看,那方向过去好像是从前你住的地方,那是我帮你安排的,山清水秀,修行宝地。”
“嗯,听说从前旁边是乱葬岗?”
“胡说,天衡宗哪里来的乱葬岗,那是天衡先辈们的……坟。”
“……嗯。”
短暂的沉默过后,钟清忽然看向他道:“你怎么光记仇啊?我当年几次三番的救你,差点为你送了命,这些事你也多记一记啊,再说了,”钟清看向他肩头的那只凤凰,“就当年就这只凤凰待的那座山上,我去救你,结果你想杀我,怎么说?”
云玦低声慢慢地道:“不是因为你先动手想要杀了我?”
钟清看着他,“ 算了算了。”他一遍拍着云玦的肩,一边顺手从树上折了一小束梅花插在了云玦的头发里,“算了,算了,不提了。”
云玦没注意到他的动作,一直盯着他看。
钟清道:“下山吧。”
云玦跟了上去,终于很轻地笑了下。
天衡境内的茶铺中,钟清点了一壶茶,与云玦坐下闲聊,“苍望之原逐渐倾塌,我们也要重新找一个能久待的地方。”
云玦道:“你心中有去处了?”
钟清略一思索,道:“有一个。”
对云玦而言,上哪里去都是无所谓,他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钟清道:“这今后或许不会再回来了,抬眼看去,真是莫名有种做了场梦的感觉。”
虽然钟清对自己的过去很少提,但云玦从碎片的记忆中,他对钟清的身份也猜到了些。在最一开始,混沌中什么实物也没有,只有两种混乱与有序秩序,龙从混乱中诞生,审判者从有序中诞生,所有的审判者从诞生起就不遗余力对龙进行屠杀,龙被杀死之后,魂魄不散化为梦境,那些明亮的梦境一个又一个地漂浮在混沌之中,灵体依附其中,万物开始演变,灿烂的文明诞生了。
龙带来的是开始,审判者带来的是终结,两者一个象征着新生,一个象征着死亡,两者共同支配着这个世界。随着时间的推演以及审判者屠龙的进程,这世上的龙越来越少,仿佛是一体共生的两面,这世上的审判者也越来越少,混沌中最终只剩下了无数无主的梦境漂浮着。
最后一条魔龙死于审判者之手,他把那条魔龙的尸骨埋在了一颗树下,他把他平生见闻记在了卷轴《山海经闻》上,并在树上挂上了一盏灯作为守护。就像是规则所既定的那样,死亡终将会战胜一切,伴随着最后一条魔龙的死去,看似是审判者赢了这场持续数万年的斗争,然而孤独的审判者们也迎来了他们的结局,他们赢了,但是魔龙永生。
新生,才是混沌中最伟大的主题。
审判者们一个又一个地离去,死亡终究也会吞噬自己,诸神陨落的最后时代,杀死了最后那条魔龙的审判者开始重新思考起这个世界的规则,他开始重新思考起了那些微不足道的灵体,他开始观察那些从混沌中诞生的壮观文明。审判者辗转在各个梦境中流浪,他封印了自己的力量,放弃了自己的记忆,直到偶然有一天,他得到了一本书,阴差阳错的进入了他杀死的那条龙的心脏,那是故事的开始。
钟清对着云玦道:“你如果想的话,我们可以去我之前待的那个世界先看看。”
云玦道:“可以。你很喜欢那里吗?”
钟清道:“我在那里待了足足两千多年。”
云玦点了下头,问道:“你在那个世界是做什么的啊?也是修士吗?”
钟清忽然就被问住了,喝了口茶道:“那个世界跟这个不大一样,那地方没有修士,因为本身灵力没这么强,他们也不靠修炼,他们走了另外一条路。我在那里是……是一个收集别人故事的人。”
云玦认真地听着,想了下道:“书商?”
某些不祥的记忆涌入脑海,钟清很冷静地又喝了口茶,“差不多,我一般就是让人给我写故事,然后我每天就看看他们写的故事。”
云玦望着他,很轻地笑了下,“好像很有意思。”
钟清点头,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确实……也挺有意思的,是挺有意思。”
喝完了茶,钟清与云玦起身离开,街头有个人正在买酒,腰间的天香随风浮动,他付过了钱,拿上了酒牵过自己的马,正好与钟清他们擦肩而过。
红衣的少年走出去一程,忽然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又看了那远去的人一眼,谁料对方也早已经停下了脚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其中那个穿着青白二色道服的身影,不知为何看上去竟是有几分眼熟。少年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缰绳。
对方看了他很久,隔得很远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隐约看见最后那脸上的是个笑容。
对方转过身离开了。
少年莫名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心中有点恍惚,直到那个背影渐行渐远再也不见了,他这才重新慢慢回过头去,沿着自己的路往前走。
江湖路,江湖远。
山水迢迢,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
珍重啊,七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