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聪明的少年, 用蜡与羽毛为自己做了翅膀, 高高地飞向太阳, 蜡融化了, 他坠死在海水中。”
“你到底在说什么?”
“文明。”
对方皱着眉, 似乎陷入了某种困惑。“钟清”模样的人自言自语道:“多年之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相,他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什么?”
“百年孤独。”
“流沙之滨, 赤水之后,黑水之前, 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
“这也是百年孤独?”
“钟清”模样的人笑了下, “不, 是《山海经》。” 他起身捞起自己的灯, 挂在了树上。
画面忽然有如投石如水般动荡模糊起来。
潭水反耀着银光,化作“钟清”模样的鬼灯十方依靠在树干上,眼睛望着眼前那慢慢聚魂的身影,他也在追忆往昔,却又不知道一时之间从何说起。
“钟清”终于开始说话,仿佛是自言自语,“很多年前,苍望之原上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每天都会与我说许多故事,我也听不大懂。有一天,你带着我去杀一条魔龙,你把魔龙的头颅砍了下来,又将魔龙的身体斩作六段,龙的尸骨就埋在树下,你将挖出来的龙的心脏交给我,告诉我永远镇守在这里。”
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我问你,你要去哪里,你只是说你一定会回来。”
“我在神龙树下镇守魔龙的尸骨,没有想到魔龙的魂魄在地下沉睡了千万年,其上竟然变幻出了一个梦境。魔龙的力量化出山川、河海、沼泽、风雨,我看着那梦境慢慢地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全新的世界逐渐吸引来许多无意识的灵体,它们越来越多,寄生在梦境里面,汲取着魔龙的力量,日月盈仄,新宿列张,天光下出现了第一个生命,我在那天忽然就想起了你对我说的那个词,‘文明’。”
“沉睡的魔龙自己的意识也投射在了梦境中,这个世界上出现了第一条龙,又逐渐出现了人、修士、以及鲛人,挺有意思的。”
“我很少关心这梦境的变化,我只要确定魔龙不会从梦中苏醒过来,或许就让它一直留在自己的梦里也不错?我在心里想。我一直在树下等着你回来,苍望之原上斗转星移,千万年过去了,就连这地方都开始不停地塌陷崩毁,只留下了这么一小块天地。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有一天,一个修士意外地穿过梦境来到了这里。”
“我实在是太思念你了,我将当年你送给我的那颗龙珠送给了他,修士带着那颗龙珠回到梦境中,龙珠化作了人形,它没有魂魄,不会说话,可是长得很像你。我有时会看看他,可到底是不一样的。那一天,当我无意中再去看魔龙的梦境时,我忽然发现,那颗龙珠里竟然多了个魂魄。”
“钟清”脸庞上浮游着幽蓝色的光,他抬头看向那湮灭又重聚的灵体,“你知道吗?你当年想了许多办法想要杀死魔龙,可魔龙是杀不死的,它会一遍遍地重生,每一次复活它都会比之前更强大。于是你才将它镇压在这颗树下。这些年我一直观察着那个梦境,我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魔龙的力量在被梦境不断蚕食,当梦境的力量彻底压倒魔龙时,魔龙的魂魄将会在梦中涣灭,而这个梦境也会与之消亡。我们终于找到了杀死魔龙的方法。”
“但是令我想不到的是,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回来了,你竟然要救他,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不惜代价。你救了他无数次,也失败了无数次,我眼见着你的力量越来越弱,甚至开始无法记住每一遍轮回中的发生的事,每一次你都会以失败而告终,然后毅然决然重新开始。我看着你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抛弃了自己的身份,甚至最后连你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忘记了名字的神明,一遍又一遍地重筑魔龙的梦境,到底是为了拯救这建造在梦境上的文明,还是为了拯救这条魔龙?”“钟清”说到这里沉默了很久,眸光沉沉地看着那个身影,“为了提醒自己记住每一遍轮回中会发生的事情,你锻造了仙射镜,但每一次你都会把它送给魔龙,导致它沦为魔物,甚至不再认你为主。逐渐失去力量的神明,连物灵也不会继续对他忠诚。”
“我知道,是龙珠,魔龙的心脏化作了龙珠,阴差阳错地变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蛊惑神明的罪行不可饶恕。这一次不会这样了,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最后说的那几个字轻而虚,月光下魂魄还在重聚,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平静起来。
这一次,不会再有神明去拯救崩塌的世界了。
神明已经拯救了他们无数次。
苍望之原上,干涸到开裂的宽阔河床前,云玦头疼欲裂终于支持不住半跪在地上,怀中的镜子滚烫如热铁,仿佛是某种急切的警告,他却没有拿出来看一眼。他手臂上有隐隐的银光,那是细密的龙鳞,在月光下忽隐忽现,龙珠化作的心脏在胸膛中跳动着,陌生的记忆一阵阵地涌入脑海,却什么也看不清,头变得越来越疼,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挣扎着什么。
就在他跪在地上忍受着这不可自抑的巨大痛苦时,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地扯了下他的头发,把一朵柔软的黄花插在了他的头发中,他浑身一震,猛地回头看去,却原来是错觉。黄沙遍地,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拂过脸庞,那糅合了无数复杂情感的心绪在心中冲荡,龙珠化作的心脏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痛苦,在胸膛中剧烈地抽搐。
如果这种痛苦有尽头的话,他甚至想立即交换一切只求个解脱。
过了很久,他才在这剧痛的间隙中突然地明白过来,这不是他的情感,这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这是这颗心脏在那个人身上时所体会到过的一切感觉。云玦身体一震,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一遍又一遍的轮回,一遍又一遍的绝望,没有所起也没有所终,最后不得不遗忘一切,甚至连再见都会下意识地逃避与抵触。但无论经历了多少遍,最终都是同样的选择,什么都忘记了,但这颗心脏却唯独没有忘记了……爱着他。
云玦抬起手,按在了自己心脏处的位置,手指慢慢地用力,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处慢慢地流下来。
他低着头,一点点用力地把自己的心脏挖了出来。
“等着我。”
巨大的树形鬼灯下,“钟清”原本正在观察着眼前的魂魄,忽然他扭头朝一个方向看去。
东天有朝霞凭空升起,这永夜的苍望之原上,第一次有了比肩白昼的光芒。
第115章
现世, 天衡宗。
在唐皎与夏嘲风离开了太元宗后不久,叶夔与祝霜等人也来到了三宗山,只见到满山熊熊火焰,等火烧尽后, 众人上山, 元极宫已经化为了一地废墟, 里面的所有东西也付之一炬。
叶夔与祝霜对视了一眼, 谁也没说话。
太元宗灭门的消息传了出去, 道门与民间终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关于“朝天宗复活”的传闻又开始迅速发酵,所有人像是没头苍蝇似的慌乱起来了, 谣言与恐惧如双生子一样,两者都在各地迅速地蔓延。如今的四大宗门, 只剩下了天衡宗还没有出事,许多修士便找上了天衡寻求庇佑。妙妙真人权衡之下, 还是开放了两座山让修士进来。
于此同时,一种来历神秘的金丹忽然在百姓和低级的修士之间开始流传起来,百姓从卖假药的贩子手中买到这种声称可以治病的金丹, 服用后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中竟然出现了灵脉,而且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修炼天赋较差的修士。这种变化很快就引起了低阶修士的注意,他们试验过后发现修为暴涨,立刻开始从百姓手中争抢金丹。
骚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无声无息地迅速蔓延,一开始只是在散修与百姓之间,后来变成了散修与宗门修士之间,最后演变成了宗门与宗门之争。霞州原本是太元宗管辖的地界, 太元宗无缘无故一场大火灭门, 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 也没有外人关注这场莫名其妙的内乱,一直到整个霞州都陷入了血与火中,众人这才将视线投过去。
几乎是在被发现的第一刻起,这种神秘的金丹就在整个道门掀起了争抢的狂潮。连炼丹起家的天水唐氏都注意到了这横空出世的金丹,原本以为只是低修的噱头,直到唐家的炼丹术师取来了一颗金丹,炼丹房中,这群可以说是当世最强炼丹术师的人注视着那炉中的金色火焰,他们的眼神从不屑一顾逐渐转变成了怔愣错愕,最终是前所未有的震惊。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强大而纯粹的力量?甚至连龙骨都无法比拟,所有的炼丹术师那一刻脑子里都冒出了两个字。
“龙珠”。
金丹流毒开始了。
骚乱一开始只是出现在霞州,很快蔓延到九州各地,半个月不到,几乎所有宗门都卷入了这场争夺金丹的混战中,散修抢百姓的,宗门抢散修的,更强的宗门抢弱小的宗门,没有人不抢,一夜之间道门凭空多出无数的顶级修士,而且还在如雨后春笋般持续涌现,其中不乏是一开始根本没半点根基的普通百姓。
力量在泛滥。
旧的宗门不断崩溃瓦解,新的势力迅速崛起,毫无成本的修道捷径让人瞬间疯狂。
天衡宗清妙阁中,妙妙真人拿着一盒金丹与云霞真人看了很久,这盒金丹是李碧今早送上山的,妙妙真人取出一粒,它看上去和普通丹药差不多大,通体金黄,在烛光照耀下泛着温润的珠光,似乎并不算太起眼,但只要这么小小的一颗,就能让一个毫无天赋的普通人拥有数十年的修为。
妙妙真人问道:“这种丹药服用之后,有人出事吗?”
“没有。”林一道的声音低沉,“服用后没有任何的问题。”
妙妙真人忽然看向他。
林一道的表情是一贯的平静,“我试过了。”他并没有向师门隐瞒自己的贪婪与动摇,变强是每一个修士的执念,多少人为了突破瓶颈穷尽百年光阴,而现在只要这么一颗丹药就能让他们脱胎换骨,没有任何一个修士可以拒绝这种诱惑。所以他试了。
妙妙真人看了他一会儿,最终也没有说他什么。他又看向手中的那颗金色丹药,摩挲了半晌,把它放回了盒子中。
“传令下去,从即刻起,天衡弟子禁服这种丹药,违者斩断双手逐出师门。”
林一道抬眼看了看他,拱手道:“是。”
妙妙真人把匣盖轻轻扣上了,他陷入了沉思。这世上从没有登天的捷径,三大宗门可为前鉴。不远处的殿门口,韩清正背对着他们自己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玩,他手里是一只通体晶莹剔透的水晶瓶,里面盖着一只飞蛾,他把烛台靠近了水晶瓶,飞蛾仿佛被戳中了什么机关,立刻不顾一切地拼命扇动翅膀嗡嗡嗡地扑向那火焰,却又一次次地撞上透明的瓶壁。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话,“飞吧,飞吧。”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要飞了,不要飞了,飞不出去的。”两种声音交替出现,等妙妙真人注意到他的时候,他正好又在说:“飞吧,飞吧。”
妙妙真人走了过去,卷起袖子,低身蹲下看着他,叹了口气,声音也放轻了些,“师兄,夜深了。”
韩清仿佛没听见似的,也不理他,只是继续玩着手里的水晶瓶子和飞蛾。
妙妙真人看他玩得正在兴头上,也没有打扰他,“师兄,你说这世上真的能有如此神奇的丹药,一颗能让人脱胎换骨,多吃些就一跃成为当世排的上号的修士了?这东西还真是让我们这些年的苦修都成了笑话了。”
韩清还是在观察着他的飞蛾,飞蛾撞击瓶壁发出刮啦的声响。
妙妙真人道:“钟清与唐皎如今下落不明,我这心里担心他们两人,师兄啊,你嘱咐我照顾你的弟子,是我没照顾好钟清,我心里一直在想,那天我不该什么都没告诉他就让他去紫微宗,他也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情况才杀了天相,我让唐皎去找他,却不想连唐皎那孩子也忽然没了消息。”
妙妙真人说着话又望着对面的那张脸叹了口气,“师兄啊,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可不要让我预见了,我这个人在天算方面一贯是没准过,别这次瞎撞上了。”
韩清低下头凑近去看那水晶瓶,催促着那飞蛾,“飞吧飞吧。”妙妙真人这才终于把视线投向那只扑撞着水晶瓶壁的飞蛾,飞蛾已经扑得快奄奄一息了,他低声道:“师兄,怪可怜的,放了它吧。”
他伸出手去握住那玻璃瓶,轻轻地揭开了瓶子,可飞蛾却猛一扎子扑向那燃烧的火焰,在即将撞进火中的最后一刻,一只手忽然按住了那灯扑灭了火焰,掌心迅速烧焦,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韩清单手按着那盏灯,抬起头看向妙妙真人,昏暗长夜中,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清明锋利,仿佛是这黑暗长夜里唯一燃烧着的光,妙妙真人直接愣住了,甚至连去查看他的伤势都忘记了。
韩清一把推倒了灯,后知后觉地又低头吹起掌心,似乎是真的忽然疼到懵了,就是连叫喊都忘记了。妙妙真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去看他的手,“师兄!没事吧?” 韩清一个劲儿地用力地吹着自己的手,妙妙真人看他这个样子,想着刚才那怕是错觉,拦住他道:“别碰伤口,我去给你拿些药来。”
妙妙真人去取药了,韩清还是坐在门槛上用力的吹着手心,白色的头发有一两根落了下来,像是杂乱的棉絮,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