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下来了!再待下去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眼见着那鬼面离少年的越来越近,钟清终于忍不住道:“冷静冷静,他就一傻子!别和他一般计较!”
白歌行回头,“啊?什么傻子?”
那盏灯听见了钟清的话,幽蓝的鬼面没有再继续变得庞然,停在了半空中,它渐渐地改变形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手掌,钟清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一只手,那只手往后稍稍地退了些,它对着那还在不明所以的少年,抬手就是一记巴掌,白歌行正在去够离他最近的那根枝条,下一秒他哐一声被当头扇了下来,在空中转了一圈,砰一声笔直落入了水潭中,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你!”钟清紧紧地皱着眉头,帮云玦挡着水,目光落在那只巨大无比的手上,在短暂的沉默后,他收回了原本要救人的那只手,他总觉得那盏灯是在盯着他,他继续道:“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理想是灯,照亮夜行的路,理想是路,引你走到黎明……”当我什么也没看见。
晕头转向的白歌行从水中扎出头来,嘴里猛地喷出两口水,他用力地抹了把脸,“狗日的,刚什么玩意儿啊?”他抬起头看去,却没有看见任何的异样。钟清看着他的眼神很是一言难尽。
虽然钟清刚刚用袖子挡去了溅开的水花,却仍是有一些小水珠不可避免的落在了云玦的脸上。一旁地上的镜子忽然有耀眼的光重新射了出来。少年的手指很轻地动了下。钟清立刻低头看去,“云玦?”
正在费力往岸上爬的白歌行也看了过去,下一刻他愣住了。
沾到水的地方,少年脸上雪色的鳞片忽然迅速生长,钟清下意识抬起了手。
整片天地都在回旋,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白夜的原野上回音来去冲荡,巨大的白龙腾身而起,鬼火如雨,白龙睁开了如电的双眼,居高临下地望着那盏悬浮在他面前的灯,和灯下的那个迅速起身望着它的年轻修士。
“云玦!”钟清喊了声。
白歌行仰着头看着那条咆哮着的龙,他似乎吓呆了,扒着石头的手一滑,他又跌回到了水潭中。
钟清望着那条龙,龙也在望着钟清。
白龙猩红的巨大眼睛像是两丛燃烧的火焰,记忆的片段从它脑海中一闪而过,树、灯、灯下的人,它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忽然掀起了巨大的风暴冲向钟清,钟清睁大了眼,怎么会这样?他也不知道是愣了还是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竟是没躲,白歌行在水潭中拼命喊他,可他却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看着那条白龙,在雷火似的风暴即将撞上他的那一瞬间,一旁的巨大鬼灯忽然光芒大盛,流星似的鬼火冲向了钟清,帮他全数挡下了那些风暴。
白龙被鬼火被激怒了,一声怒吼后猛地再次冲向他们。
鬼火如阵,东方大亮,光照亮了钟清的脸,他定定地看着疯了一样的白龙,耳边似乎有嘈杂的声音,但他听不分明,他能感觉到那条龙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他朝着那条龙走了过去,“云玦!”他喊它的名字,试图让它恢复神智。
鬼火在空中汇作一条大河,白龙周身都是风暴,空中电闪雷鸣,它盯着钟清,在听见钟清喊它的那一瞬间,它似乎恢复了一瞬间的清明,一人一龙对视着。
龙忽然扭头冲向了那巨大的鬼灯,直接撞了上去,砰一声,破碎的声音响了起来,鬼灯毁去了一半,白龙迅速盘旋而上,追着那丛蓝色的鬼火,似乎非要灭了它才罢休。随着龙与鬼火的追逐,他们脚下所处的地界也随之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大水从东方漫了过来,大地裂开巨大的豁口,滔天的火光贯日而出,还有鬼哭似的凄厉风声。
钟清看着眼前地裂山崩的一幕幕,一切似乎都在慢放,他莫名其妙地看懵了,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山海经》副卷十二,诸神陨落苍山之原,行刑者宣判魔龙永远沉睡于此。”
钟清站在原地,脑子里完全一片混乱,手却不自觉地抬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那盏十方鬼灯像是感受了召唤,白光与火焰全都冲了出来,空中漂浮着无数的琉璃碎块,散做了无数的飞光,那盏已经破碎不堪的灯忽然重新开始汇聚,明亮,照耀,原本落于下风的鬼灯忽然释放出巨大的力量,锁链似的捆锁住了那条龙。钟清忽然想起了他与这盏鬼灯第一次见面时说对方说的那句话。
那盏灯说:“许久不见。”
熟络极了。
白龙被鬼火死死地锁住了,鬼火也被白龙拽拖出星火似的长尾,双方势均力敌,方圆数百里的大地迅速地坍塌崩裂,裂缝以雷火之势冲向他们所在的位置。白歌行望着操纵着鬼灯的钟清,又看了眼那条在风暴中咆哮的白龙,他完全惊呆了。
在白龙与鬼火缠斗的最后一刻,钟清看着那全然无所畏惧纵身地冲向火焰的白龙,当看见白龙身上飞溅出血光的那一瞬间,钟清忽然停了手。滔天鬼火瞬间反向泼开,冲过来的巨大的力量瞬间将他击飞出去,钟清只觉得眼前一黑。
同一时刻,空中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味。
随着白龙冲向鬼灯,整个地界刹那间崩裂开。
在最后一刻,鬼灯释放出无比耀眼的亮光。平地出现巨大的裂谷,重伤的钟清直接被甩了下去,白歌行在最后一刻用力地抓住了钟清的手,一回头就看见那条龙朝着他们两人冲了过来。白歌行瞪大了眼睛,与一条巨龙面对面是件怎么样惊恐的事情,他脑子一片空白。
两个人、一条龙同时进入了裂谷,就在这时,那盏鬼灯熄灭了,天地间黑暗一片。
第94章
龙做了一个很漫长奇怪的梦,它梦见自己从沉睡中慢慢地睁开眼睛, 星图浩瀚得像是海洋, 涌过来一波又一波热烈的星光, 它卧睡在星海中,白色的鳞片反耀着柔顺的银光。醒来的龙昂起头,它不自觉地在星海中穿梭,穿过漆黑的长夜,身下的银光如水, 随着它往前游去,银光中翻涌出无数的场景,被它忘在了身后。
随着白色龙影的忽隐忽现, 东流而去的海水忽然开始逆流, 太阳从东方落下, 西方升起, 时光逆流,一切回到了许多年前。
这一年,远洋归来的棋士大肆宣扬在东海之滨与一条龙对弈四百年的事迹,在五大宗门的带领下,道门掀起了出海寻龙的狂潮。昆冈山的炉火日夜燃烧,祁山之木纷纷被斫伐,数以万计的壮观大船从海滨上扬帆起航,修士们在炼丹房里谈论着龙、棋弈、蓬莱岛与三仙山, 青鸟与不死药。
这一年, 朝天宗正值最辉煌的巅峰, 身穿白色道服的少年修士从三剑山下来,十六匹马拉着飞驰的车驾,黄金武士的传说在街头巷尾流传,小孩子将用黄纸剪出来的面具贴在脸上,在巷子里手持木剑模仿那些天外飞仙似的朝天宗少年,激情澎湃地讨论着将来如何扬名立万。
这一年,九州的珠宝行当不怎么景气,随着隔壁出海寻龙的大浪潮掀了起来,人人都做梦想着遇龙一朝得道成仙,黄金白壁珍珠翡翠这些平日里价值连城的宝物,落在世人眼里反倒成了粪土俗物。九州珠宝行当的领头羊只好拿出了镇行之宝——鲛珠,传说中只存在于神话中的美丽生灵鲛人落泪所化,当今世上唯有这么一粒,掌柜的们希望用真正的奇珍异宝来唤醒大家对这些美丽物什的热情,然而看上去反响平平。
这一年,东海之滨,偶尔还会响起空灵的歌声,这是五百年前,由五大宗门坐镇的道门,白歌行从小到大一直听父亲口述的属于他们先祖的那个时代,一切的起点。
“师兄?师兄!”
钟清是被一阵急切的喊声叫醒的,他刚一睁开眼,就看见云玦低头紧张地看着他,钟清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下一刻胸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他这才发现,云玦一直用手按着他胸前心脏处的位置,大股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涌出来,少年的表情很惊惶,钟清印象中这个孩子骨子里孤傲,从不服软,他从来没有见他有过这种完全不知所措的时候。
钟清看向自己心脏处的伤口,脑子里的画面切回到在紫微宗的禁地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夏嘲风突然冲出来给了他一剑,准确、利落、致命,带着了结一切的决绝。钟清只是想了一瞬,就停了下来,他看向整个人完全慌了的云玦,想开口说句话,却发现喉咙沙哑一片发不出声音。
云玦醒的比钟清早,他一睁开眼就发现钟清与他摔在了这无人的山谷下,记忆停在了他与钟清一起跳下山崖的那一刻,后面的事情他全然不记得了。他坐着扶额片刻,很快就发现了躺在他身旁不远处的钟清,他立刻爬起来过去察看,当他将人翻过来看见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时,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
平日里处事比谁都镇定的一个人,当时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只知道一遍遍地喊他,一定要将人叫醒,直到钟清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云玦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在确定着什么,“师兄?”
钟清的声音有些哑,“走神了啊?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云玦的表情一瞬间说不上来的恸然,又有些难以掩饰的惊喜,他死死地盯着钟清的眼睛,忽然他低下头用力地抱紧了钟清,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钟清被少年紧紧抱住的那一瞬间,他好像听见冰层松动的声音,就砰一声,碎开了,春暖花开,那些压抑了许久的心思直接涌上了心头。没有人可以对这样真挚热烈又不顾一切的感情无动于衷,他费力地抬起手,摸着少年的背和头发,他也没说话,眼神很温柔,这种温柔对于他这样心思重的人来说也很难得,直抵内心。
“我以为你……”
“我没事。”钟清的语气像是在哄着云玦,他特别喜欢拿这种哄小孩的语气和云玦说话。他坐在地上,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一遍,长剑直接穿过心脏,竟然没有当场毙命,有些不可思议,不过也并非完全无法想象,他身上发生过太过古怪的事情了。钟清胡乱想着,一双眼却始终看着云玦。
云玦执意握着钟清的手输着灵力,他忽然抬手按着额低下头去,似乎是平复了下自己的心境,他的手上还有半干的血迹,指甲里全是漆黑的。
钟清问他道:“吓坏了啊?”
云玦抬头盯着钟清看,钟清反倒朝着他笑了下,只是脸上还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云玦:“你笑什么?”
钟清:“一睁开眼就看见你了,真好啊。”
云玦显然没想到钟清一醒来就拿自己开玩笑,这人永远都不着边际,“都什么样子了,你别说话了。”
钟清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时之间觉得伤口的剧痛都缓了些。
钟清心脏处的伤口愈合得很快,他有种直觉,这和在紫微宗禁地所见到的那盏古怪的灯脱不开干系。他记得当时他在那奇怪的地界时,他身上一点伤也没有,一出来就立刻恢复了原状。那盏灯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他总是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钟清很快发现,云玦对他们在那古怪地界发生的事情全无记忆,钟清于是大致同他讲述了下当时发生的事情,在说到最后他与龙打斗的时候,他停顿了下,不着痕迹地略去了这一段。
云玦皱着眉头听着,钟清道:“我总觉得那是另外一个地界,不是紫微宗,我们是掉入了……”钟清想了下,用了一个词,“异空间。”他继续道,“那里有一盏灯,救了我们。”
从云玦的眼神来看,他能听懂钟清的意思,但是他还是不自觉地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钟清看了眼四周,视线落在头顶看不见尽头的悬崖峭壁,道:“我们得从这里出去。”他观察了会儿,“这里不像是紫微宗,我记得他们没这么高的山,而且这附近不像是有海的样子。”钟清与云玦都没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许多年前。
云玦忽然想起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他问钟清道:“紫微宗的修士为什么要杀你?”
钟清闻声看向了他,在对上少年疑惑的视线时,他顿了会儿,终于道:“我杀了紫微宗掌门。”
云玦的眼中一瞬间有不小的波澜掀了起来,他有些震惊,“为什么?”
钟清却只是看着他,心道这张脸真是红颜祸水啊,明明两个人都很狼狈,可人家这张脸就是跟画出来似的,他对着云玦低声道:“他滥杀无辜,死有余辜,我亲眼看见他杀死了一个无辜的道童。”钟清把当日的情况给云玦说了说,正要着重展开讲一讲对方威胁他的事情。
云玦道:“是天衡宗让你杀了他?”
“呃……不是,是我自己的主意。”
“可你杀了他,紫微宗的修士不会善罢甘休。”云玦脑子里忽然一瞬间想通了,“他们要你偿命。”
“是啊,不管他做了什么,他毕竟是紫微宗的掌门,我杀了他,无论如何他的弟子是一定要为他报仇的,否则紫微宗在道门人眼中就不成了笑话吗?”钟清没说的另一件事情是,在这个道门,人命并不值钱,杀一两个人实在不算得什么大事,从普世道义上来说,单论杀人,紫微宗的掌门甚至连过错都没有,他若是对别人说出这理由,对方恐怕只会觉得他疯魔了。他也只能在这里哄哄涉世不深的正义少年,道:“他们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你要回天衡?”
“我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别人的事情,真要扯上天衡不是拖无辜的人下水吗?”